第74節
作者:酒小七      更新:2022-11-26 21:48      字數:5490
  第74節

  順天府是管民事糾紛和刑訟的,刑部則主要審理全天下的大案要案。當晚,直接負責審理案件的某刑部主事被人從被窩裏拎出來,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兒。三更半夜凜凜寒冬裏離開溫暖的被窩,絕對會使人怨氣衝天。該主事到了刑部,把那幾個犯人分別嚴刑拷打一通,總算出了些氣。

  經過一頓逼供,終於有人扛不住,招了。主事以為就此完結,終於可以回家睡覺了,可是他一看到口供上那個名字,睡意就全嚇沒了。他終於明白這種本該在順天府就能辦完的案子為什麽要轉到刑部了,於是連忙把審問結果遞交給了來監工的太監。

  現在離開宮門還差一個時辰不到,那太監索性又等了等,等到宮門開了才進宮稟報。正好在皇上上朝之前趕到乾清宮,把結果告訴了皇上。

  紀衡一聽,冷笑一聲,當場寫了封密旨,把它給盛安懷,吩咐了幾句,接著不動聲色地去上朝了。下了朝,別人都走了,獨獨孫從瑞被留了下來,跟著皇上去了養心殿,討論國事。

  這頭盛安懷帶著密旨出宮去了五城兵馬司,讓他們在城門設卡,接著去孫從瑞家捉拿孫蕃,果然撲了個空之後,又全城搜捕孫蕃。

  孫蕃其實頭天晚上就沒回家。他本來在約定的地點等著殺手們去提著田七的人頭去找他領另一半酬金,可是等了許久也沒見人來,孫蕃便知事情沒做成,一時間遺憾的情緒倒是多於害怕。

  有些人,官二代當久了,便很容易有恃無恐,潛意識裏就會覺得天大的事情都有人撐著,無需害怕什麽。古往今來有無數的官二代就是這樣坑爹的。孫蕃這次並沒有感覺到危險的降臨,他不敢回家也不是怕事情敗露之後田七找上門來,而是怕他爹打他。

  孫蕃買凶殺人也是經過仔細考慮和計劃的。他恨田七,尤其因為田七的事情,他的蔭官被毀之後,他簡直恨不得生食其肉。再說,孫蕃也知道,自家老爹和田七越來越勢不兩立,呈水火不容之勢,田七在皇上麵前進讒言的水平卻又越來越高明,他爹漸漸地處於劣勢。孫蕃想幫他爹,就必須除去田七。想來想去,要做就做到底,永絕後患。因此他才花大價錢買了殺手。

  本來嘛,那幾個殺手的武功都不錯,按照原定的計劃,想取田七的人頭並不難,就算有個武功高強的侍衛看護,也不過是個時間問題。一頭獅子是拖不過一群狼的。可是誰也沒想到,中途會殺出另外一個高手來,這才讓他們一敗塗地。

  孫蕃不知道這些過程。他隻知道他的計劃失敗了,他爹要是知道,一定會打他的。

  後來他無比後悔沒讓他爹早點知道。

  孫從瑞是最後一個知道此事的。沒辦法,他被皇上拖住太久,直到盛安懷進來偷偷跟皇上耳語,事情都辦妥了,紀衡才麵色一霽,讓孫從瑞退下了。

  孫從瑞回到內閣,發現幾個閣臣看他的目光透著古怪。他淡定如常,換來旁人嘖嘖搖頭。兒子都那樣了,老子還坐在這裏穩如泰山,真不知道是該佩服他還是該鄙視他。

  過了一會兒,孫從瑞的某官員小弟來內閣找他,嘰嘰咕咕地報告一通,孫從瑞大驚失色,告假都來不及,連忙往家趕,出門的時候腳步都有些踉蹌。

  另外幾個閣臣恍然大悟,啊,原來是還不知道呀……

  孫蕃最終被抓走時,正躲在朋友家吃酒看戲。西城兵馬司指揮是個妙人兒,也不知道他是怎麽領會的聖旨,總之他奇妙地迎合了皇上的想法。他抓住孫蕃之後,沒急著帶回去,而是拷著孫蕃在京城裏遊了一圈,有人問的話,手底下人也不藏著瞞著,直接告訴別人:這個人買凶殺人,然後就被抓住了……

  孫蕃是京城裏的熟麵孔,平頭百姓未必知道他的來頭,但是稍微有些身份地位的,或是在紈絝子弟裏廝混過的,多半認識他。這回他的名氣可大了,連帶著他爹都被人拎出來討論一番。本來孫從瑞的聲名不錯,可是攤上這麽個罪犯兒子,說明了什麽?子不教父之過,至少從子女教育的問題上來看,孫從瑞是該接受鄙視的。

  再有,底層群眾對官二代雖談不上有多仇視,但總歸隔著階層,不會分給他們太多同情心。現在官二代犯了事兒,很容易就激起民憤,一個忍不住就開始往孫蕃身上丟東西,尤其是經過菜市場的時候,孫蕃收獲頗豐。

  孫從瑞急上了火。他現在抓瞎了,根本不清楚具體情況,兒子到底犯了什麽罪,他還是從別人口中得知的。一聽說是買凶殺人,他馬上找到了關鍵:被殺的那個死了嗎?

  沒死啊?沒死就好……

  可是孫從瑞又覺得不對勁。皇上為什麽留下他?明顯是想打他個措手不及,這表明皇上插手了此事且不想善了!

  這個意識讓孫從瑞感到絕望。但孫蕃是不能不救的,他雖有好幾個兒子,可嫡子就這麽一個。

  孫從瑞身份敏感,不好直接去見孫蕃,底下的家丁給孫蕃去送了吃食和衣物,打聽了事件始末,回報給了孫從瑞。孫從瑞一聽,心情更沉重了。

  又是田七!

  他終於發現,皇上並不是此事中最棘手的人,最棘手的是田七那個死太監!隻可惜這太監屢屢與他為敵,這下抓到了孫家的把柄,又怎會善罷甘休?

  孫從瑞雖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少不得要從田七入手,最好是能與這死太監講和,也省了自己兒子吃苦。於是,孫從瑞緊趕著在此案開審之前,偷偷摸摸地宴請了田七,還請了鄭首輔作陪。鄭首輔是個專職和事老,兼職內閣首輔。

  田七欣然赴宴,去之前還跟紀衡報備了此事。紀衡揉著她的腦袋,笑問道,“你就算去了,又想如何?難道要和孫從瑞索要好處不成?”這小變態貪財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

  田七一本正經地搖頭,“我要告訴他,隻要他自刎在我麵前,我一定求皇上放過孫蕃。”

  紀衡點頭,“原來你想氣死他。”

  一個太監,以這樣的語氣跟內閣次輔說話,堪稱霸道。不過田七知道這霸道是誰給她的,她勾著紀衡的脖子主動吻他,“謝謝你給我撐腰。”

  “跟我說什麽謝,”紀衡回吻她,“我會一輩子給你撐腰的。”

  一輩子太長,田七不太敢奢望。可是聽到這樣的話,她還是很感動。

  紀衡舔著她的唇角,低笑,“晚上早點回來。”

  “……嗯。”

  田七一轉頭,果然把那句話跟孫從瑞說了,隻不過“他”變成了“你”。孫從瑞氣得當場變了臉色,宴會不歡而散。

  再之後,就是對孫蕃以及殺手們的審判了。

  殺手們幾乎每個人身上都背著命案,所以沒什麽疑問,除了最早招供的那一個判流放,剩下的一律斬監侯。

  孫蕃的情況就是買凶殺人但最後沒成功,孫從瑞估摸著這罪名,最輕可以判成杖責,打一頓,撐過來就好了。隻可惜孫蕃是被皇上重點照顧的,要判什麽罪名真不是孫從瑞能說了算。孫從瑞後來也拉下臉來去跟皇上求情了,當然了,沒用。皇上還奚落了他一頓,說他徇私,有愧其清名,把孫從瑞說得臉上一陣臊得慌。

  再然後,孫從瑞頂著個清介的名聲,也實在無法插手此事了。

  他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被判了流放瓊州,而且是流放裏頭最惡性的一種:永流。也就是說,不僅孫蕃要流放,孫蕃的子子孫孫都不能再回來,這相當於永久定居在天涯海角、世世代代享受原生態的生活了。對於孫蕃來說,活成那樣,活著真不如死了,也或許比死了更難過。

  紀衡覺得不過癮,又加了一條:遇赦不赦。

  行了,齊活!

  孫從瑞氣得滿嘴泡。他不敢怪罪皇上,他覺得皇上這樣做完全是受了田七的蠱惑。田七這是要跟孫家杠上了,不死不休!孫從瑞不能坐以待斃,隻好決定接招,從此把和田七的爭鬥放在了明麵上,拚了個你死我活。

  88

  紀衡坐在書房中,盯著手中的一隻小鈴鐺。如果忽略小鈴鐺對他造成的心理創傷不提,單看外形,它還是挺玲瓏可愛的。紀衡盯著鈴鐺上的花紋,又產生了那種朦朧的不可捉摸的熟悉感,那好像是很久遠的印象,經過時間的衝刷與淡化,漸漸地幾乎磨滅了身形。

  但他與它的聯係,好像又並不隻是花紋那麽簡單。

  紀衡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召來了乾清宮的女官繡儀,問道,“朕曾命你查看這種花紋的來曆,你為何遲遲沒有回稟?”

  繡儀答道,“皇上請恕罪,奴婢翻遍了皇宮內的器物飾品,未曾見過此種花紋。倒是尚衣局一個宮女曾說過,這似乎是他們家鄉姑蘇那邊民間流行的一種紋路,隻不過她也不敢說太確切,奴婢正在求證,是以未敢直稟。”

  紀衡讓繡儀先下去了。這時,盛安懷進來說道,“皇上,宋海求見,有事要稟。”

  “傳他進來。”

  宋海是刑部的探子。刑部之下專門設了一個直言清吏司,雖然名義上隸屬於刑部,但直接受皇帝管轄。宋海是直言清吏司的一把手,也就是密探頭子。直言清吏司曾經風光過一段時間,尤其是陳無庸橫行的時候,這個地方被他把持,專用來排揎異己。後來紀衡即位,不太喜歡這個地方,他自己也不是很在意對於民間和官員們的輿論監控,認為堵不如疏,於是直言清吏司輝煌不再。

  紀衡前兩天曾經派直言清吏司去查方俊。一個比大內侍衛武功還要高強的人接近田七,總讓紀衡有些警惕。

  “稟皇上,方俊身份已確證,乃當年直言清吏司六大密探之首,武藝高強,為陳無庸賣命。此人神出鬼沒,鮮少有人睹其真容,後六大密探一同被派去遼東,季青雲案之後,蹤跡全無。再次現身之後,方俊頭部受傷,記憶全失,武力不減。之後被田公公帶去寶和店當夥計,最近在打鬥之中頭部受創,疑似癡傻。”

  紀衡對陳無庸這三個字十分敏感,此時聽說方俊是陳無庸的人,立即正色問道,“方俊是否故意接近田七?”

  “微臣無能,並未查出方俊與田公公來往有何動機。但田公公似乎並不喜歡此人。”

  紀衡便有些糊塗。如此看來田七跟方俊之間似乎也沒什麽交情,但方俊為什麽對田七舍身相救?總不會是在打田七的主意吧……紀衡眯了眯眼,“再查。看好了他,尤其是……別讓田七太接近他。”

  宋海領命。

  紀衡又道,“此人是季青雲之案的關鍵人物,別讓他輕易死掉,最好是能讓他恢複記憶。”

  宋海又道了聲是。接著他有些猶豫,似乎有什麽話要說。

  紀衡便問道,“你還有何事要稟?”

  “皇上,您曾經命微臣注意寧王的動向,現在寧王他……離開京城了。”

  “他總不會是遊山玩水去了吧?”自然不可能是遊山玩水。大冬天的,山是禿山,水是冰水,實在沒什麽好玩的。再說了,京城裏有田七,紀征他能舍得走?紀衡想到這裏,心裏又泛起了一陣酸意。

  宋海答道,“皇上,寧王去了遼東。”

  “可有查清楚他在做什麽?”

  “暫時沒有,直言司的弟兄怕被發現,不敢跟太近。不過他現在停留在遼東一個叫田家屯的地方。”

  田家屯。田七。紀衡眯了眯眼睛。紀征他果然在打探田七身世!

  宋海倒是沒有這方麵的聯想,主要是他猜不到一個王爺打探一個太監身世到底會是什麽動機。他認為一個人行蹤可疑時通常是跟陰謀詭計掛鉤的。宋海從懷中掏出一份地圖,在紀衡的默許下走到書案前展開來,指著一個地方說道,“皇上,田家屯在這裏。”

  他這一指,紀衡就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了。這個田家屯,離著當年季青雲之案的案發地點太近了。

  季青雲——田家屯——紀征——田七。

  季青雲——方俊——田七。

  季青雲——陳無庸——太監——田七。

  季青雲——田七。

  電光石火之間,紀衡突然把所有的線索都串起來,終於編織出一個真相:季青雲遭陳無庸暗算,其女流落田家屯,借田氏之假身份入宮當太監,想借機報仇。

  紀征去田家屯也是為了查尋田七的過去。

  田七身為女孩兒為什麽會入宮、為什麽偶爾會流露出書卷氣、其言行談吐不像是普通人家能教出來的、她為什麽那麽討厭方俊……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紀衡現在有了九成九的把握,田七就是季青雲之女。

  田七到底經曆了什麽?

  紀衡不敢去想。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兒,在怎樣的血海深仇的驅使下,才會入宮行暗殺之事?

  他不用想也知道。他突然難過得有些胸悶。他的田七,他知道她定是有難言之隱,卻不知她經曆竟如此悲慘。這樣一個冰雪似的人,上天為何要如此薄待於她?

  紀衡又想到,這樣來說,季先生及夫人恐怕已經……

  不,不止他們夫婦。紀衡記得,季先生似乎還有一個兒子,那麽……?

  他本來提起一點希望,差一點激動地站起來,卻又突然頓住,神色恍然,終於又無力地坐回到龍椅之上。倘若那孩子真的還有一線生機,田七這麽多年不可能對自己唯一的親人不聞不問。

  紀衡的心中湧起一陣難以言說的痛楚。

  事到如今,他反而希望真相永遠不會出現。那樣季先生夫婦及幼子,也還在人的希望中保留著一線生機。

  紀衡揮退了宋海,獨自一人坐在書案前。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小鈴鐺之上。這一次,他腦中那團疑霧緩緩地散開了,躲在霧後麵的畫麵漸漸清晰。

  那年他才八歲,尚未被立為太子。雖正是貪玩的年紀,卻因是皇室嫡長子,麵上總要裝得比同齡人老成穩重。元宵之夜,全京城的百姓幾乎都出門看煙花了,言笑歡樂自不必提。紀衡也想和父皇母後一起出門玩兒,但是父皇去陪貴妃了,冷落了母後一人在宮中。紀衡在坤寧宮待了一會兒,母後見他鬱鬱寡歡,便讓盛安懷多多地帶了人,領著殿下出宮玩耍。

  天上的煙花就沒間斷過,火樹銀花把整個世界映得亮如白晝。紀衡的心卻並不怎麽明亮。他背著手,板著個臉,像是在人間巡邏的瘟神。街上不少小孩兒拿著筷子那麽長細如鐵絲的煙花嘻嘻哈哈地放著,盛安懷給紀衡買了一捧,紀衡卻碰也不碰,“幼稚!”

  走著走著,紀衡看到街邊兒一個小姑娘,正站在一棵樹下放這種幼稚的煙花。樹是槐樹,黑黢黢光禿禿的,上麵纏了喜慶的紅綢,掛了兩串紅燈籠。小姑娘才不過三四歲大,像是雪堆做的人兒,穿著紅衣,領口和袖口攢著兔毛,頭上和身上掛著小毛球,她舉著明亮的煙花在空中劃圈,看到紀衡駐足看她,她竟也不害羞,拿著煙花走過去,遞給紀衡,“給你,一起玩兒。”話說得很慢,奶聲奶氣的,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小姑娘的父母其實一直在樹下看著,看清楚是紀衡之後,他們走上前去,給殿下請了個安。

  紀衡一手捏著個刺啦啦冒火光的煙花,一邊裝深沉。他板著個小臉點頭,問了對方的身份。

  翰林院侍讀季青雲。

  翰林院是個比較特別的存在,裏頭的官員品級不高,但都是有學問的人才有資格進。許多人在翰林院待幾年,出來的時候就能直接晉級高位了。

  季青雲又拉著自家自來熟的小閨女給紀衡行禮,“快,給殿下磕頭。”

  現在大過節的,紀衡並不很在意那些繁文縟節,於是一抬手,“免了。”

  “叫殿下。”季青雲又拍了拍閨女的頭,總要叫一聲吧,要不然多不給人家麵子。

  小姑娘仰著頭看紀衡,嫣然一笑,兩顆眸子亮似夏夜的星辰,“哥哥。”

  紀衡的心口暖了一下。他丟開手中燒完了的煙花,彎腰把小姑娘抱起來。

  嘩啦啦,一串東西落在地上,撞到青石板,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