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作者:酒小七      更新:2022-11-26 21:48      字數:4831
  第63節

  70

  八年前。

  月黑風高夜。

  今日下了一場大雪,雪剛剛停。整個世界像是被羊脂白玉碾過一遍,披上一層又厚又冷的白。

  此處前無村後無落,在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白雪中,立著一座房屋。

  這是一座破廟。也不知曆經了多少年月,青磚的院牆早已傾頹坍塌,積滿塵土的窗楞上糊著蛛網,在凜凜冬風中瑟瑟抖動。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廟宇內有昏暗的火光閃動。

  伴著搖晃的火光,室內傳出一聲長長的歎息,聲音似乎比這西北的雪夜還要蒼涼幾分。

  接著,有一女子勸道,“老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男子答道,“我怕的是連青山都留不住。想我季青雲一生為國盡忠,到如今卻為奸宦所害,淪落至此。雖然判的是流放,但是以陳無庸的心胸,他未必能放過我,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派人來取我性命。我不怕死,隻怕累及家人。”

  “老爺放寬些心懷。陳無庸雖無法無天,然老爺是太子僚屬,他應該不會膽大妄為到真來取你性命。我們如今流放遼東,過些年如蒙大赦,或可還京,到時候的光景總不會比現在差。現在朝政黑暗,奸佞當道,忠臣蒙冤,京城已經成了是非之地,此次流放,未必不會因禍得福。”

  “你說的這些我都懂,隻是你跟著我,讓你受委屈了。”

  “老爺說這些做什麽,我是你的妻子,理應與你同甘共苦。”

  男人又籲籲歎氣,道,“我與孫從瑞相識二十幾年,想不到這次他為了保全自己而如此暗害於我,實在令人心寒。”

  女子繼而寬慰道,“正所謂知人知麵不知心。再說,孫從瑞既是你的摯友,這事兒也未必真的是他所為,也許是別的什麽人在陳無庸麵前說老爺的壞話?”

  “那些話我隻對孫從瑞說過,後來陳無庸在我麵前一字不落地重複出來,可見應該不會是別人。你我身陷囹圄之後,太子那樣被陳無庸防備的人,還能千方百計地來見我一麵,若孫從瑞真心待我,又怎麽會一麵不露?”

  兩人說著,各自又歎息。

  陳無庸朝著南麵遙遙拜道,“太子殿下的知遇之恩,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回報。”

  這時,一個男聲打斷他們,“聒噪什麽!……這鬼天氣,冷死了!”

  那對男女便不再言語,室內一時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又傳出女子溫柔的低語,嗓音清軟,似唱似歎,像是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溪,恬靜安然,引人入夢。

  ——她是在哄小孩子睡覺。

  靠在她懷中的女孩卻大睜著眼睛,半點困意也無。

  此時他們正圍在一堆篝火旁,火光照出斑駁的牆壁,牆上有些題字,早已模糊不清,筆畫粗豪怪異,在幽暗的火光中像是鬼畫符一般。

  大堂中的佛像是泥塑的,掉了一條手臂,臉皮剝落了一塊,看起來麵目猙獰。不像是佛陀,更像是閻羅。

  女孩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不是嚇得,是凍得。

  這廟中四壁透風,即便他們點了篝火,熱氣也很快被跑進室內的冷風吹散。她身上隻穿著兩層衣服,單薄的裏衣外麵套著一層同樣單薄的囚衣。之前倒是有父親的故交送來過冬的衣物,可惜早已被眼前的幾個公差沒收。

  公差一共有四個,他們穿著厚厚的棉衣,縮手縮腳地靠在一起,時不時地咒罵一句這鬼天氣,順便罵一罵這鬼差使。

  大冬天的往邊境上押送犯人,遇上大風雪不能趕路,又找不到驛站,隻能躲在這破廟之中受罪。沒有比這更倒黴的差使了。

  他們要押解的一共有四個人,一對夫妻加一雙兒女。女孩十一二歲,男孩小上兩三歲,兩個孩子跟著爹媽遭罪,一路行來麵目憔悴,臉上的肉都消下去,眼睛就顯得異乎尋常得大。

  此時他家男孩正被父親摟著,也是凍得瑟瑟發抖,難以入睡。

  幾個公差實在無聊,便又打量起那個幾個犯人。女人是個半老徐娘,倒也有幾分姿色,她懷中的孩子雖形容狼狽,卻是五官精致,漂亮脫俗。公差們摸著下巴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便知各自的想法,於是相視而笑。

  荒郊野外的,對方又是犯人,玩弄一兩下想必不會有事。

  隻不過到底是先玩兒大的還是先玩兒小的,幾人之間產生了分歧。最後由於小女孩兒身上沒戴枷鎖,大家一致通過先試一試她。

  幾道目光同時停在瑟瑟發抖的小女孩身上。

  女孩兒雖不懂他們的意圖,但那樣的目光讓她極其不舒服,甚至有些反胃。

  兩個公差上前來,把女孩兒從她母親的懷裏拖出來,拖到一個角落裏。另幾個公差製住其他犯人,不讓他們動彈。

  室內一時充斥著男人的怒吼聲、女人的哀求聲、女孩兒驚慌的尖叫聲、男孩不知所措的慟哭聲,以及公差們興奮的粗言穢語。

  女孩兒死死地揪著衣服,但囚服還是被扒了下去,一個人把手探進她的衣服裏,剛一碰到她的腰肢,他便興奮地低叫了一聲。另一個人一手控製著女孩兒不讓她亂動,另一手去扯她的裏衣,衣服還未扯開,他已經迫不及待地伏在女孩兒頸後亂咬亂親。

  她哭得撕心裂肺。

  就在這時,“嘭”的一聲,簡陋的木門突然被踢開,幾條人影跳進來,看到待在佛像前的幾個人,舉刀便砍。

  室內亂作一團。

  身上的手突然停下來,女孩兒從極度驚懼中稍稍回神,便看到不遠處戴著枷鎖的父親正向她奔來。

  不過他沒跑出幾步,便被身後的黑衣人一刀砍倒。

  母親已經倒在了血泊中。

  公差們在抱頭鼠竄,毫無反抗之力。

  弟弟邊哭邊亂鑽,大概是他身形小,比較靈活,一個黑衣人砍了他兩下竟然沒砍到,此時另一個黑衣人便一起來圍堵。

  男孩自知自己逃不過,臨死前喊的最後一句話是,“姐姐快跑!”

  女孩兒終於反應過來。她要跑。

  可是,往哪兒跑?

  此時那些黑衣人眼看著就要解決旁的人,向這邊趕來。女孩兒來不及細想,跑到離得最近的窗前,翻窗而出。幸好這窗戶不高,她翻出去並不太難。

  接著,她在雪地裏拔足狂奔。

  但是一個小姑娘又怎麽跑得過一群殺手。她很快就被追上了。

  她以為她必死無疑了,然而她一瞬間感覺腳下一空,接著便摔下了一個雪坡,順著那雪坡滾了下去。還未滾到底,雪坡上的一大片積雪又緊接著坍塌錯位,滑下來將她掩埋住了。

  幾個黑衣人下來想要把女孩兒挖出來,間或直接向雪地裏捅一刀。正尋找著,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道信號,幾人連忙又趕回了破廟。

  那女孩艱難地從雪裏爬出來時,黑衣人們已經無暇顧及這裏。她蹲在雪地上,身上冷得像是墜入冰窟,比這黑暗的冬夜還冷的,是她的心口。

  死了,全死了。她爹,她娘,她弟弟,全死了。死在她麵前。

  那樣慘烈的畫麵,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她坐在冰涼的雪地上,手臂抱著膝蓋,臉埋在腿上,低低地抽泣起來。

  一個獵戶打扮的人經過此處,看到雪坡下一個穿白衣服的小姑娘哭。他有些警惕,想走,但走出去幾步之後聽著那悲戚的哭聲,又實在不忍心,於是折回來,遠遠地看著那姑娘,問道,“你……是鬼嗎?”

  小姑娘哭著搖了搖頭。

  作者有話要說:回來了,大家還好嗎~o(n_n)o

  71

  田獵戶家最近愁雲慘淡,並未被新近拾回來的小姑娘分去太多注意力。

  一家人發愁的根源在於他們家第七個孩子。這個小男孩兒是個天閹,從小身體孱弱,長大後子承父業是不能夠了。沒力氣,又不能生孩子,當爹媽的不知該讓他以後討什麽營生過活。正好,村裏有人在宮中當太監,近來老了,便回了家鄉。老太監攢了些錢,又娶了個寡婦,過繼了一個兒子,日子也照樣過起來。田獵戶夫婦便動了些心思,帶上一條自己打的銀狐,領著兒子去拜訪了老太監。

  老太監心地不錯,知道了對方的來意,並未收銀狐,隻告訴了他們想當太監大致要走的流程。太監又不是什麽高尚的職業,想要入行無需打點,隻要去京城報名就行。獵戶知道老太監地位應該不俗,在皇宮之中又有故交,因此還是想托老太監照應一番。誰知那老太監卻擺擺手回答說,他和宮裏頭那個最炙手可熱的太監陳無庸不對付,倘若教陳無庸知道是他指點的人,隻怕更加壞事。

  田獵戶便托了人去京城報名,報完名,他就找人幫兒子淨身了。太監的淨身並不是由官方來做。因為民間有些掌刀師傅搶了風頭,後來官方幹脆就由著太監預備役們自己找人淨身,他們隻管檢查,合格之後就是一名太監了。

  窮鄉僻壤的,找個手藝熟練的人不易,田獵戶辛辛苦苦找到的掌刀師父是個生手,兩刀下去,把小孩兒疼得麵無人色,後來就被抬著出來了,回到家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請了個土郎中來看,說是不行了,挨不了幾天了。當娘的守著兒子哭暈過好幾次。

  田獵戶看到路邊的小姑娘時,正是他把那郎中送回家後折返回來。他覺得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大概是因為他這輩子殺生太多,造了大孽,報應到兒子身上。看到那無家可歸的小姑娘,田獵戶便動了惻隱之心,把她帶了回來。小孩兒不快些找個地方取暖,這一晚上必定會凍死在荒郊野外。他問那小姑娘的名字,小姑娘隻低聲答了一聲,“我叫阿昭。”再問,就不說話了,看他的眼神中還隱含戒備。

  小姑娘隻身一人和陌生男人同行,有點防備也是可以理解。田獵戶沒有在意,帶著這個阿昭回了家。

  第二天,阿昭和田獵戶道了謝,告辭離開,循著記憶中的路回到了那破廟。她不能讓自己的親人死無葬身之地。

  破廟裏靜悄悄的,地上的血跡早已凝固,血腥氣也已被一夜的北風吹散。廟中散亂地躺著幾個公差的屍體,卻沒有她父母兄弟的。

  她翻遍了破廟內外,真的一個人影都看不到。

  她真的希望,他們隻是受了傷,後來逃離了這個地方。這個願望太過美好,她都快相信了。

  但事實是,父母和弟弟昨晚倒下去的地方,血跡已經被清理了。

  如果他們要負傷逃跑,是不可能分心去清理血跡的。那麽原因隻可能是,有人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清理了血跡。

  為什麽?

  清理血跡,就可以抹去他們受傷的痕跡,至少從現在這個場麵來看,他們更像是殺了公差然後逃跑了……

  原來對方不止要殺害她的親人,還要讓他們背負這樣的罪名,永遠不能昭雪。

  這歹毒心計令阿昭渾身發冷。她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聽到外麵一陣人聲,她連忙爬到了佛像背後躲好,豎起耳朵聽著室內動靜。

  走進來的是官府的捕快。他們今早聽到人告狀,說是在某處某處發現了好多屍體,幾個捕快立刻前來,果然見到四具屍體,穿的還都是公服。

  捕快們把屍體搬走了。因此處荒涼,鮮少人煙,所以也不太擔心有人來破壞現場,廟中並未留人看守。

  阿昭從佛像背後走出來,看著空無一人的佛堂,她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不管怎麽說,先把親人的屍體找到吧。

  她在破廟附近找了兩天。白天找屍體,餓了就吃些獵戶送的幹糧。晚上宿在廟中,獵戶家給了她不少厚衣服,廟中也有些幹稻草,聊可禦寒。

  第三天早上,阿昭醒來時,聽到廟外又有動靜。她以為是捕快去而複返,於是又躲到了佛像後麵。

  但這次聽到的不是捕快們的交談聲,而是一陣蒼老而帶著哽咽的歎息。阿昭有些好奇,便從佛像後麵探出頭來看,她看到一個老人家,頭發花白,沒有胡子。

  老人也看到了她,雖年紀大了,眼力竟還好,“你是季大人的孩子?”

  阿昭心頭一驚,卻不敢答,隻問,“你是何人?此處發生了命案,你不怕被牽連嗎?還不速速離開。”

  老人抬起袖子擦著眼角,說道,“小小年紀便不得不如此防備,孩子,你受苦了啊……你不必擔心,我不會害你。我知道你是季青雲季大人的女兒,昨晚田家屯來了一撥人搜尋你一家四口,我看到畫像才得知。他們說季大人殺了公差後逃跑,我聽到這說辭,便猜測季大人很可能已遭遇不測,所以今日想來祭拜一下亡靈。不想竟在這裏看到了你,這麽說季大人還活著?”

  聽他如此說,田七禁不住痛哭起來。她把實情跟那老人說了,老人聽罷也是老淚縱橫。

  一老一小哭過之後,那老人說道,“我原是在太後身邊伺候的人,太子是我看著長大的。這樣看來,我與你父親本是一路。隻恨我現在被陳無庸壓製,不能幫你伸冤。你現在無家可歸,不如先跟我回去,再圖其他。”

  阿昭有些猶豫,她怕被官府的人抓走。

  老人又安慰她道,“你放心,昨天那些人已經走了,應該不會再來了。他們在田獵戶家盤問的時候我正好也在,便幫你壓過去這事兒,沒人說。”

  阿昭於是跟著老太監回了田家屯。路上老太監問阿昭,可知道凶手到底是誰,阿昭回想著事發那夜父親的話,答道,“很可能是陳無庸。”

  老太監點了點頭,“我覺得也八成是他。季大人似乎並無別的仇人,就算與誰有些不和,對方也不太可能有那個膽量和本事調動那麽多殺手來滅口。”

  阿昭點了點頭,更加確定凶手就是陳無庸。她想報仇,可是現在她一個十一歲不到的小孩子,還是被捉拿的,別說殺人了,她連接近陳無庸的機會都找不到。

  老太監帶著阿昭回到家時,聽說了一件事,田獵戶的小兒子就剩一口氣了。

  阿昭有些同情和黯然,那是她恩人的孩子。她跟著老太監去看望田獵戶,田獵戶雖知道這小女孩兒正在被官府緝拿,但是既然有老太監擋著,他也不會說什麽。

  從田獵戶家回來,阿昭一直在想一件事情,終於,她問老太監,“你覺得我能進宮當太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