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路的盡頭

  　　從早上開始，監測體裏的周雲茉便有些反常，她不時彈動著胳膊和腿，像是睡著的人陷入了夢魘，眉頭緊皺，在紅色的低溫液體裏不停沉浮。

  　　工作人員針對周雲茉的情況做了個評估，得出的結論是她已經在監測體中呆的太久，需要盡快下線。這種強製低溫休眠並進行監測的行為，時間太長會對周雲茉的大腦造成損傷。

  　　昨晚，陳鵬和葉飛根據周雲茉的反應討論到半夜，根據四象之前在案件偵破中的表現，還是決定相信四象。因此目前來看，雖然推測不出周雲茉是否殺了趙家航，但她對李爽、高洪濤和姚玲玲的犯罪事實都是成立的，因此可以先將周雲茉下線，審問這幾起案子，同時給她的身體做一個調理。

  　　畢竟四象目前為止還是試驗階段，不能拿著周雲茉的身體去冒險。

  　　陳鵬和葉飛將兩人的決定告訴了許德明，下線的時間就安排在今晚，不管周雲茉和高洪濤帶著趙家航逃跑有沒有結果。不出所料，許德明果然以“結果馬上就要揭曉”“現在下線，再次上線又要重新進行催眠和進度調整”等理由，想讓周雲茉繼續留在線上進行監測。

  　　陳鵬和葉飛對視一眼，暗自腹誹許德明的科學狂人特質，他才不會在乎接入者的身體狀況，對他來說，不管是誰，一旦接入係統，就成了他的試驗品，他隻在乎結果。

  　　“就這樣決定了吧，許總監。”陳鵬下了最後的結論。

  　　許德明雖然不高興，倒也沒再說什麽。

  　　係統投射到顯示屏的畫麵上，周雲茉正開車載著高洪濤和趙家航向前飛馳。高洪濤和趙家航坐在車子的後排。

  　　趙家航已經換上了普通的衣服，看樣子還是很虛弱。他的肩膀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能看出昨天周雲茉用長刀刺他一定拚盡了全身力氣。

  　　雖然隻是在係統裏，但趙家航的傷勢就是根據周雲茉的動作和用力程度測算出來的結果。

  　　陳鵬和葉飛走到離屏幕不遠的斜前方坐了下來，這是他們一向習慣的觀看方位。每次看著係統傳出的實時畫麵，陳鵬都感覺像在看一個巨大的高清投影。

  　　趙家航包紮傷口的紗布上還是有血跡滲出，高洪濤查看了一下傷口，對周雲茉說：

  　　“他的傷口裂開了，我們得再給他包紮一下。”

  　　“後備箱裏有消炎藥，中途休息的時候可以先給他換藥。”周雲茉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後排的趙家航。

  　　“他還會被那個男孩附身嗎？”高洪濤還是有些不放心。

  　　周雲茉又從後視鏡看了一眼趙家航，她也不太確定。

  　　“別看了，死不了。”趙家航語氣不善，顯然還是對周雲茉給自己造成的傷口耿耿於懷。

  　　周雲茉聳聳肩，回答高洪濤道：”最起碼目前還沒有被附身。”

  　　“你想好了嗎？”周雲茉又問趙家航。

  　　“想好什麽？”

  　　“為什麽你會被詛咒？”

  　　“我怎麽知道？也許跟你們一樣，掉進了別人的圈套。”

  　　“能詳細給我們講講嗎？”

  　　“講什麽？”

  　　“你被詛咒的場景。你是怎麽跟黑衣人做交易的？如果在密室逃脫的時候，我們跟你一樣做交易，也會逃脫詛咒嗎？”

  　　周雲茉等著趙家航回答，後排卻陷入了一片沉寂。

  　　“他這是怎麽了？”周雲茉等了一會兒，卻聽到高洪濤的驚呼聲從後排傳來。

  　　周雲茉微側頭看了看趙家航，果然見趙家航一動不動，睜大眼睛看著前方。高洪濤正在一旁推搡著呼喚他。

  　　趙家航的目光落在後視鏡中，和周雲茉的目光短兵相接。周雲茉皺起了眉頭。

  　　“怎麽回事！”觀看到這一畫麵的陳鵬意識到不對勁，站起身大聲質問道。

  　　許德明道：：“周雲茉的問題太多了，這些問題都是我們以前沒有設計過的，係統需要合理化答案，人工編造答案進行輸入也需要時間。”

  　　“為什麽不提前準備好，她會意識到不對勁的。”陳鵬看到屏幕上滿臉疑惑的周雲茉，浸泡在監測體中的周雲茉也開始不安地輕微掙紮起來，陳鵬擔心這是因為她產生了懷疑。

  　　葉飛拍拍陳鵬的胳膊，示意他冷靜，自從昨天周雲茉在係統中做了反常的舉動，他就覺得陳鵬開始變得焦慮。

  　　就在這時，畫麵上的趙家航再次做出了回答：“隻是跟你們一樣，掉進了別人的圈套。”

  　　“他為什麽要把話重複一遍？”陳鵬繼續質問許德明，“她不會相信的，隻會覺得更加奇怪。”

  　　“臨時編造的故事容易出現漏洞，這是係統經過對比選擇的最優解。”許德明冷冷地解釋。

  　　“那就是重複一遍？”

  　　“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麽做。”許德明顯然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陳鵬有些懊惱：“許總監，如果周雲茉在係統中自己蘇醒了，是不是屬於強製下線，如果是強製下線，會不會有一定程度的大腦損傷。”

  　　“目前沒有接入者自行蘇醒的情況，但一旦接入者蘇醒，麵前的虛擬世界就不存在了，她就會斷線進入現實世界。這相當於強行叫醒一個夢遊的人，也許會出現精神層麵的損傷。”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陳鵬來回踱步，“應該今早就將她下線的，在線時間太久了，周雲茉肯定會意識到不對的。”

  　　許德明眉頭緊蹙，終於決定不再忍受陳鵬的無理取鬧。

  　　“陳警官，我是四象的技術總監，請尊重我的專業。”

  　　“對不起。”葉飛意識到陳鵬的話可能冒犯了許德明，轉圜道，“許總監，周雲茉這是要去哪裏。”

  　　從坐上車開始，周雲茉便一直在往前開，高洪濤也問過周雲茉準備去哪兒，並說自己也許過兩天就會回家，因為家裏人還等著他。

  　　周雲茉什麽也沒說，隻說會去“安全的地方”。

  　　“在這個係統裏，唯一不能被安排和計算的，就是周雲茉的行動。”許德明第一次出現了凝重的表情，周雲茉一直在沿著一條路往前開，路途中並沒有轉彎，也沒有下路口，再這麽開下去，許德明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他心中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陳鵬又想說什麽，許德明不悅地說道：“陳警官又要發表什麽高見？從最開始你們就是知道這點的，正是因為這樣，四象才能根據人的真實反應做出判斷，這是基本原理。”

  　　許德明語調冰冷，葉飛暗示陳鵬不要再說下去，陳鵬的臉憋成了豬肝色。

  　　一個幹練的女人拿著幾張數據結果走了過來，陳鵬和葉飛知道這是許德明的助理，跟許德明一樣寡言少語，麵容高傲，但說出的話因為專業而讓人無形信服。如果非要從她和許德明中間選一個，那陳鵬寧願跟她打交道。

  　　許德明似乎早已經交代了助理什麽，此時一見助理便問道：“還有多久？”

  　　“五分鍾。”

  　　“怎麽會這樣？”許德明的眉頭皺的更緊了。

  　　“我查了係統，目前沒有發現周雲茉有獲知消息的渠道，難以推測她是否蘇醒。但是我覺得……”

  　　“你覺得她已經醒了？”

  　　“因為她一直在往前走。”助理默認了許德明的說法。

  　　許德明點點頭，示意助理可以離開了。

  　　兩人的對話讓陳鵬和葉飛一頭霧水。

  　　“許總監，剛才你們說的是什麽意思？什麽叫周雲茉已經醒了？”葉飛問道。

  　　許德明沉默不語，眼睛隻是緊緊盯著屏幕。

  　　陳鵬隱隱覺得有些事情發生了：“許總監，你知道你們有配合警方和把一切告知警方的義務吧。”

  　　許德明輕輕看了陳鵬一眼，還是沒說話。

  　　陳鵬和葉飛對視一眼，兩人不知道許德明到底在想什麽。屏幕上的周雲茉還是在開著車飛奔，向前，一直向前。

  　　“高洪濤，能講一件小時候你印象最深的事嗎？”周雲茉語調輕鬆。

  　　高洪濤不解地看著周雲茉：“為什麽？”

  　　“我隻是想知道，你為什麽把家庭的穩定看的這麽重要，一定有什麽原因的吧？你知道，人現在做的很多事情，原因也許都要從小時候來找。人就是這麽有趣的存在，又無聊。你能告訴我原因嗎？”

  　　周雲茉從後視鏡看著高洪濤，高洪濤眨了眨眼睛。

  　　“如你所說，無聊的事情，沒什麽好說的。”

  　　“為什麽不回答她？”看到這一幕的陳鵬有些抓狂，也許是許德明的沉默，也許是周雲茉的反應，現在的一切都讓他情緒緊張。

  　　“因為周雲茉一定調查過高洪濤，係統不知道周雲茉有沒有特意打聽過這些事，如果和周雲茉了解到的不一樣，更容易出現紕漏。”

  　　“係統係統係統，這就是係統的選擇嗎？再這麽下去她要醒了！”陳鵬有點難以自製。

  　　“對，這就是係統的選擇！係統永遠會選擇最優解，那你說你會怎麽辦？陳警官有其他辦法嗎！”

  　　陳鵬愣了，這還是許德明第一次徹底失態，雖然他從來態度不好，但也沒有這樣過。

  　　許德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控，他緩和了下語氣，道：“如果我猜的不錯，她已經醒了。”

  　　許德明輕飄飄的一句話，讓陳鵬和葉飛瞬間瞪大了眼睛，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現在的一切，不是她無意識的反應，是她有意識的試探。”

  　　陳鵬和葉飛目瞪口呆，但許德明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他又麵無表情地轉向了牆上的屏幕。

  　　陳鵬正要追問，就聽見屏幕上傳來了高洪濤和趙家航驚恐的聲音。

  　　“那……那是什麽！”

  　　陳鵬和葉飛向屏幕看去，隻見車輛前方竟然出現了無數的代碼，直線，虛線，它們從天上不斷落下，像給虛擬的世界蓋上了一塊巨大的帷幕，懸掛在天地之間。就在車前，在道路的盡頭。

  　　一切都被截斷了。和身後看上去真實的世界相比，現在的一切才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我沒看錯吧！”葉飛揉了揉眼。

  　　“係統的盡頭。”雖然許德明盡力保持著鎮定，但陳鵬還是看到了他因為用力而攥的有些發白的指關節。

  　　“什麽……”陳鵬一時難以置信。

  　　“這是虛擬世界。”許德明的情緒看上去平複了一些，似乎已經接受了這樣的事實，“雖然四象具有獨一無二的學習能力和自我完善能力，但是周雲茉所在的隻是副本，我們給她設定的場景隻是能協助事件完成的場景。”

  　　“所以呢？”

  　　“所以它是有盡頭的。周雲茉現在已經來到了這個盡頭，她已經醒了，她已經意識到了這是一個虛擬的世界。”

  　　隨著許德明的話音結束，畫麵中的高洪濤和趙家航突然像老舊電視卡殼一樣，出現了閃爍著的雪花和線條，然後高洪濤、趙家航、汽車、道路……除了周雲茉以外的一切物體，一切的一切，突然崩塌了。

  　　與此同時，監測體中的周雲茉突然開始了劇烈的掙紮，因為動作幅度太大，不斷地敲擊著圓柱體的玻璃壁，就像被人往下拽一樣，看樣子隨時會溺亡。

  　　“救人！救人！”陳鵬大喊。

  　　一行人向周雲茉所在的圓柱形玻璃體衝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