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虔誠
作者:葉陽嵐      更新:2022-11-01 09:21      字數:5630
  第258章 虔誠

  這裏荒郊野外,人跡罕至。

  “趕車的,這……這不是咱們來時走的路。”穩婆臉色一下子就變了,緊緊的攥著手裏那把銅錢,連滾帶爬從牛車上翻下來就想逃命。

  然則她趴在地上,還不及爬起來——

  本該在前麵趕車那人卻已經到了牛車後麵,擋在她麵前。

  他彎身,拎著後衣領,居然毫不吃力的將身板兒健碩的穩婆拎起來。

  穩婆想要掙紮,可一瞬間已經嚇得渾身發軟,根本使不出力氣。

  她隻一頭冷汗,磕磕巴巴的求饒:“我身上也沒帶多少銀錢,就方才那戶人家給的幾文散錢,你要嫌不夠……跟我進城去,我回家給你拿。”

  趕車的沒有言語,隻將她重新往地上一扔。

  然後,還不等她掙紮爬起來,已經變戲法似的自牛車的車板底下摸出一把磨得銀光閃閃的大刀。

  “救……”穩婆幾乎魂飛魄散,終於反應過來要大聲呼救。

  然則——

  一個字還沒完全從嗓子眼蹦出來,提著大刀的趕車人已經一腳踏在她背上。

  這一腳的力道不輕不重,恰是將她肺管子踩扁。

  後續的聲音,戛然而止。

  再下一刻,那人便一腳踩著她的背部,稍稍彎身,刀鋒抵在她鬢邊。

  穩婆覺得自己整個身子像是被人扔進了三九寒天的冰窟窿裏,端的喘氣都不敢太用力,同時更是渾身僵硬,動也不敢動。

  隱隱的,卻也不知是不是她恐懼之下的錯覺——

  她就是鮮明聞到了壓在她頸邊的那柄刀上,似是散發出了一種腥臭的疑似是幹涸了的血腥味的氣息。

  “我身上真的沒帶銀子……”穩婆嚇得,再一開口,眼淚鼻涕就一塊兒全出來了。

  趕車的見著氣氛渲染的差不多,也是聲音森冷凶狠的開口:“我不圖財,就是問你點事,你老實回了我的話,我自然全須全尾的放你回去。”,coM

  穩婆驚懼過度,眼淚流的暫時也顧不上說話,但明顯是有意克製,哭聲倒是停了。

  對方於是也不再廢話,冷冷的道:“頭些天寧王府的側妃娘娘小產,是你去伺候的,高門大院裏的陰私事情多,我想知道你都替他們瞞了什麽。”

  穩婆心上猛地一個激靈。

  伺候葉尋意小月子時,寧王府的人可以軟硬兼施,警告過她要保守秘密的。

  現在她被人逮住,居然精準無比——

  被追問的就是這事兒!

  穩婆心裏叫苦不迭,到底是懼於王府威勢,本能的否認:“哪有什麽?我老婆子一個婦道人家,就會一點伺候婦人生產的手藝,我……”

  “我既找上了你,就必是有我懷疑的依據,有些事不與你說,也是為了你好,知道的越多你死的就越快。”那人卻不等她說完就不耐煩的打斷。

  刀鋒沒動,他腳下力道一重,穩婆便覺得肺腑都要被他踩炸了,登時又是一腦門的汗。

  那人繼續道:“那位側妃娘娘,早前根本就沒傳出過有孕的消息,事後卻說是懷胎兩個多月小產的,這事件上頭分明有出入,我隻是要你一句準話,確認一下罷了。”

  穩婆聽得心下一陣陣驚惶。

  她是不曉得寧王府的側妃懷孕多久這其中能有什麽大的關礙,可是這人句句精準,都正說在了點子上……

  她也著實是被嚇得不輕,登時不再徒勞遮掩,哭訴道:“這位好漢,您既知道了,又來為難我老婆子作甚?我又不是他們王府的人,就是被他們請去做事的。那日小產的那位貴人,我也不認得,就是替她處置了小產之後的身子而已。不過……她那時懷胎肯定尚不足月,這從清理出來的穢物是可以明確分辨的,可是王府的邢管家給了我打賞,叫我對外必須說那貴人的胎是兩個多月之後才掉的。”

  她說著,就嗚嗚的哭起來:“咱們平頭小老百姓,無權無勢的,就是混口飯吃,我又未曾作奸犯科……就算說兩句謊話,好漢,我這也不犯法吧?”

  趕車的沉默了會兒,便移開了架再她頸邊的鋼刀。

  他沉著臉,凶神惡煞的再次確認:“你發誓方才絕無虛言,寧王府那位貴人的胎確實是不足月就掉的?”

  穩婆一看他收了刀,終於相信這人可能真的不是為著殺她的。

  她手腳並用的爬坐起來,幹脆盤膝坐在了草地上,一邊擤了把鼻涕,一邊也豁出去了,繼續哭天搶地道:“確實不足月,但他們不讓我往外說,我老婆子幹這行三十多年,不足月的胎和兩三個月的胎還能分不清?而且……那婦人當時大出血,瞧著那胎還不像是正常懷不住才滑下來的。”

  趕車的畢竟是那個男人,許是聽到這些婦人之事,多少有幾分難為情,他抿著唇又再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便收了刀。

  穩婆見狀,終是哭也不哭了,隻眼巴巴的看著他。

  趕車的遞了個眼色過去:“起來吧,拾掇幹淨,送你回去。”

  穩婆前一刻還極度擔心他套了話之後還要殺人滅口,聞言,登時來了精神,差點喜極而泣。

  她又是手腳並用的匆忙爬起來,將身上泥土草屑都拍掉。

  趕車的也將自己那刀用一塊破麻布一裹,裹成個包袱,沒再往車板底下塞,而是直接做包袱背在了背上。

  示意穩婆上了車,他繼續趕車前行。

  邊走,才又邊是警告:“記住了,今日你出城隻是去牛家村替人保胎了,路上沒有發生任何事。”

  穩婆自巴不得這事到此為止,忙不迭點頭應承。

  往前走了不遠處,有一路口,趕車的就將牛車重新趕回大路上。

  這時節,已過暑夏,出行的人陸續多起來,這條路雖不是官道,但是從京城通往附近三個村子這都是必經之路,所以行人也不少。

  那穩婆鵪鶉似的縮著脖子坐在板車上,一聲不吭,卻又時不時抬頭去看前麵趕車的漢子。

  驚魂未定,那神情——

  多少還能看出幾分畏懼。

  那漢子趕著車,又往前走了一段,就揪住一個與他同樣的蓄著一把絡腮胡子的中年漢子:“你也是要進城的吧?我這臨時有點急事要辦,這輛牛車送你,勞你替我將這位嬸子捎帶進城。”

  對於尋常的百姓而言,一頭牛也不是家家戶戶都置辦的起的,這樣的好事,等同於天上掉餡餅。

  被他揪住那人差點一蹦三尺高,再三確認這車和牛都是白送給他的,也就興高采烈的載著穩婆繼續上路了。

  穩婆張了張嘴,突然覺得自己有點虧。

  這人把她嚇個半死,還從她這打聽了消息,最後卻一個賞錢沒給……

  這牛車既然是要送人的,為啥不直接送她?

  可是她在市井裏做買賣幾十年,倒是不至於被一點貪念蒙蔽雙眼——

  她剛謝露了王府的秘密,遮掩都來不及,要是為了搶一輛牛車鬧出動靜,再把她泄密的事牽連出來,她腦袋就該搬家了,王府的人絕對不會放過她。

  所以,眼見著原先那趕車的掉頭朝遠離京城的方向離開,她也隻覺得劫後餘生,狠狠的鬆了口氣,整個人癱在板車上,徹底的放鬆下來。

  寧王府當時給了她不少的賞錢,她是巴不得這人遠遠地走了,權當沒這回事。

  而沒個絡腮胡子的臉都不太好辨認細節,所以這牛車送她回去,鄰裏也沒人會注意觀察這車夫是不是換了一個。

  而那得了牛車的漢子,則是怕極了穩婆轉過頭拉來跟他搶車搶牛,把人卸下就麻溜的跑了。

  事後想係那個依舊不放心,就趁著天還沒黑,將牛車趕出城,次日找了個離京稍遠些的村子,轉手折了些價錢將牛車賣了。

  誠然,這都隻是些不值一提的後話了。

  這邊衛風確認好消息,躲開那穩婆的注意力,又折回他之前恐嚇過人家的地方附近,扯下假胡須,換回正常的裝束,然後便牽出藏在土丘後麵的馬,回答大路上,依舊朝著離京的方向狂奔。

  隻是在前麵一個岔路口,他便折上了官道。

  又快馬加鞭趕了一陣,就追趕上正走在前麵的一隊人馬。

  毫無意外——

  是祁歡!

  衛風不在,駱章負責祁歡的車隊出行,頭一次挑大梁,這一路上都格外的仔細緊張一些,幾乎全神戒備。

  現在看著衛風順利趕來,他才徹底放鬆下來:“頭兒!”

  衛風微微頷首,收住韁繩放緩了速速,先與他確認了一遍:“這一路上沒出什麽事吧?”

  駱章搖頭:“沒事。”

  這光天化日的,他們是官宦人家的車馬,走的又是京城近郊的官道,其實會出事的可能微乎其微。

  隻——

  這馬車上的祁大小姐是他家世子的心上人,這才搞得大家都格外的慎重緊張。

  衛風得了他的話,也暗暗突出一口濁氣。

  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自己策馬追上去,敲了敲馬車的車窗:“大小姐。”

  祁歡從裏麵掀開窗簾一角看過來:“順利嗎?”

  衛風點頭,言簡意賅的直接稟了她:“您懷疑的沒錯,寧王府的確是在葉氏的孕事上動了手腳,據那穩婆交代,葉氏是胎是不足月就被強行打下來的,但當天去寧王府看診的淩太醫卻沒提這茬兒。”

  “應該不是太醫的問題。”祁歡心裏早有準備,所以現在聽到確切的消息,始終心平氣和,泰然處之。

  她忖道:“畢竟男女有別,太醫去的又晚,隻要葉尋意當時的情況不是萬分凶險,他順理成章診個脈,也就可以回去交差了。事情是寧王府方麵算計好的,鑽的就是這個空子。”

  衛風嘴唇動了動。

  因為打探到的這一重內幕,裏頭還牽連到了別的隱情,他過來這一路上已經大概將事情捋了一遍。

  想跟祁歡提,卻又因為他倆也是男女有別,並且份屬主仆,有些難以啟齒。

  祁歡假裝看不到他的窘迫,隻是問道:“善後諸事你掩飾妥當了嗎?沒留下什麽線索和把柄吧?”

  “不會!”衛風連忙正色,“都斷幹淨了,隻要大小姐不主動追究此事,今日之事當是絕對不會外露。”

  “那是就好。”祁歡頷首,“這事你我知道就好,與我們無關,也無需聲張,你辛苦了。”

  衛風拱了拱手,到底還是沒好意思與她多提什麽,打馬快走兩步,追到前麵去領路。

  祁歡合上窗戶,退回馬車裏。

  星羅跪坐在她身邊,麵有疑惑:“小姐費這麽大周折去打聽到了內幕消息,難道就這樣了?隻是滿足一下咱們的好奇心嗎?”

  祁歡收回視線,反問:“要不然呢?”

  “寧王和葉氏這樣欺上瞞下,若是告到陛下和皇後娘娘那裏,他們就是欺君之罪呢。”星羅道。

  雲兮在旁邊,也跟著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就是就是!”

  祁歡失笑。

  但隨後,她的眸光又慢慢冷淡了下來,悠悠的道:“你我都能看透的事,寧王府那兩口子所使的這些手段陛下和皇後娘娘又怎會不知?既然是看破不說破,那就必是有他們的道理和後續打算的,我總不能為了一時泄憤就不知輕重的去拆他們的台。”

  顧皇後當初是明著跟她說了,是她要求皇帝留下的葉尋意。

  其實在這次的事上,帝後二人但凡想要深究,也一早就揪了那個穩婆進宮去問話了。

  盛賢妃和雲崢他們是當局者迷,以為是皇帝心軟,這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叫他們把這事兒給糊弄過去了,可祁歡並不這麽認為。

  兩個丫頭麵麵相覷。

  可是涉及到帝後的問題,她們就不敢妄議了,所以隻得就此打住。

  星羅定了定神,就又湊近祁歡道:“小姐,還有……剛才我怎麽看見衛風的表情怪怪的,像是有話沒說完的樣子,您要不要再問問?”

  提起這一茬,祁歡卻忍不住的心情複雜。

  她愣了一下神,才又事不關己的微微笑道:“他那是有難言之隱,不方便說。”

  雲兮屬於天真又好事的那種人,立刻就眼巴巴的看過來。

  祁歡也不太想在小姑娘們麵前說這種難為情的事,可是想想人心險惡是事實,她們早知道也好警鍾長鳴,是有好處的。

  是以,她斟酌再三,也便提了句:“綺園事發之後,衛風曾得了第一手消息,說寧王被我燒傷了,隻是傷在那種地方,實在太過難以啟齒,所以他連陛下和盛賢妃都沒說,隻自己關起門來偷偷讓府裏的醫官替他調理、養傷。照那穩婆的說法,葉尋意的胎是後來才懷上的……”

  她話到這裏,便點到為止。

  雲兮那裏懵懵懂懂的,依舊一臉的天真無邪。

  星羅思忖過後,卻是臉色爆紅之餘又滿目的驚慌,詫異的低呼出聲:“如果葉氏小產是真,那她流掉的這個孩子就……就應該不是寧王的!”

  雲兮聞言,終於也回味過來,錯愕的瞪大了眼。

  祁歡趕在她咋呼尖叫之前,順手從桌上撈起一個蘋果塞她嘴巴裏,低聲道:“別嚷嚷。”

  雲兮被堵了嘴,星羅也連忙捂住了嘴巴,生怕自己一個控製不住情緒,還要失聲。

  葉尋意落到這般境地,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她咎由自取,祁歡本來就和她有過節,自然不會聖母心泛濫,去替她抱不平。

  可——

  葉尋意作死歸作死,同為女人,看看女人在這種男權至上的大環境之下的處境和遭遇……

  祁歡也忍不住的心情複雜。

  宮裏的耳目不好糊弄,為了把他在禦前撒的謊圓過去,的確,對雲崢來說最穩妥的做法就是真的叫葉尋意懷上一個孩子。

  但是月份這個事上,如果這孩子要真生,兩個月的時間差,一旦拖到三四個月之後還遲遲不見顯懷,但凡跟他們不對付的人都可能以此為借口去之質疑,並且要求徹查確認葉尋意真實的懷孕時間。

  雲崢為了不想擔這個後續的風險,幹脆就來個真懷孕真小產,一了百了的將這事給搪塞了過去。

  葉尋意如果是個逆來順受的小女子,被用做擋箭牌,吃了這樣的苦,可能還會選擇逆來順受。

  可她一個覺醒了自我意識的重生大女主——

  經過這事兒,她和雲崢之間隻怕就是結成了死仇了!

  這一點,星羅也想到了:“所以,寧王殿下是自己給自己戴了綠帽子嗎?就算是這樣,他以後看那葉氏隻怕也會覺得她是眼中釘,而葉氏……吃了這麽大的虧,還不得恨死他啊?”

  祁歡扯了下嘴角。

  就算葉尋意和雲崢之間是狗咬狗,可她現在也笑不出來。

  她隻是由衷的感慨:“或許,這也就是陛下和皇後娘娘想要暫時留下他們性命的原因之一吧?”

  兩個丫頭再次被這話繞住了。

  雲兮道:“什麽意思啊?”

  馬車剛好拐上一條山道,開始走上坡路。

  祁歡的思緒被打斷,就摸摸她的腦袋,錯開了話題:“我亂說的。上山的路顛簸,你先別吃了,當心噎著。”

  雲兮不以為意,仍是拿著蘋果啃:“要是連吃都吃不利索,那我就真成廢物了。”

  祁歡被她逗樂了,也跟著笑起來。

  星羅爬到窗口,探頭往外看了看,揶揄道:“小姐,人家說來寺廟要徒步登山,走上去才見心誠,這樣佛祖才會保佑……咱們真的不下車嗎?”

  祁歡這趟出來,原也不為著拜佛的。

  前幾天餘氏突然興起,說要來佛寺禮佛,並且小住一段時間。

  她是帶著祁長歌一起來的,當時祁文景也被她們祖孫二人煩得不輕,就點頭應了,估摸是想要府裏清淨清淨。

  可是他們這一走,都七八天了,就一直沒回去。

  眼見著再過兩天就要到了中秋節,總不能把於是扔在這山上過節——

  祁歡本來今天就要出來,於是便自告奮勇,說是來接人。

  她剛想說不下去,但是轉念一想遠在南境的顧瞻,登時就心虛起來:“停車。”

  祁歡從來沒來過佛寺,也沒拜過佛,星羅原以為她是不信這個的。

  聞言,自是大感意外。

  但是期間已經執意叫停了馬車,她們也好多說什麽,都跟著下車徒步往上山走。

  本來坐馬車半個時辰的路,一行人走走停停,卻走了一個多時辰。

  等到了山頂,祁歡已經累到腿軟,隻想一屁股坐在山門口。

  這件相國寺是大覲的國寺,規模最大,香火鼎盛,規模也極是宏達。

  星羅掏出帕子給祁歡擦汗,一邊也是氣喘籲籲道:“這一路走的,太陽都見西斜了,一會兒我們還趕得及直接下山嗎?怕不是得多住一個晚上了吧?”

  祁歡自己接過帕子抹汗,一邊打起精神繼續裏走:“你去找祖母和祁雲歌叫他們收拾東西,我去大殿上個香,走這一路,夠虔誠了。我們得回去,提前沒跟母親打招呼,要是留在山上過夜,她會擔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