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是宿命
作者:山梔子      更新:2022-10-14 09:30      字數:3713
  第88章 是宿命

    商絨被他放到床上, 看著他將被子扯過來裹在她身上,而她的視線始終在他身上遊移。

    “我沒受傷。”

    折竹洞悉她的舉止,好笑似的, 抓來她的雙手, 用幹淨的帕子幫她擦拭她手上沾到的血跡。

    “妙旬死了嗎?”

    商絨乖乖地舒展手掌。

    “他與我師父師出同門,殺他哪有那麽容易,天硯山草堂裏隻有他的十數名弟子在,而他在淩霜死後便下山了。”

    折竹垂著眼,一邊擦拭她的手指, 一邊慢悠悠道:“他應該是來找我了。”

    “他到底為什麽想殺你?”

    商絨一直想不明白,妙旬既與妙善師出同門, 又到底有何仇怨, 殺了妙善還不夠,竟連折竹這個徒兒也不放過?

    “難道,是因為這個匣子?”

    商絨說著, 視線一轉, 落在枕邊的黃金匣子上:“折竹, 這匣子是自小在你身邊的嗎?”

    “嗯。”

    折竹淡應一聲, “他說那是我母親留給我唯一的遺物, 也是我必須要藏好的秘密。”

    商絨是第一次聽折竹談及他的母親, 她輕聲道:“你母親定是一位很美麗的夫人。”

    “也許吧。”

    折竹扯了扯唇, 滿不在乎:“我不曾見過她, 也無法想象她。”

    “你母親的名字呢?你師父也沒有告訴你嗎?”

    商絨望著他。

    “鸝娘。”折竹將沾了斑駁血漬的帕子隨手往桌上一扔, 纖長的睫毛輕抬起來看她, “他爛醉如泥時, 我曾聽他念過這個名字, 大約, 是她吧。”

    商絨看著他。

    忽然想起山中雪夜,她倉皇出逃,這少年赤足踩雪將她背回。

    “這世上多的是有名無姓之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耳畔,回蕩起那時他所說的這樣一句話。

    商絨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麽,掙開被子張開雙臂朝他接近,然而少年的手指抵在她的額頭,阻止了她企圖往他懷裏鑽的舉動。

    “我才幫你擦幹淨,怎麽又來?”

    折竹指向自己衣襟,玄黑的衣料並看不真切其上的血汙,“很髒的。”

    也不待商絨反應,他起身在箱子裏翻找出了新的衣袍來,然後走到屏風後解下腰間的蹀躞帶,慢條斯理地脫去身上濕透的衣裳。

    天光映於屏風上,細紗後的影子若隱若現,商絨見屏風後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將髒衣裳往上一拋,她很快撇過臉去。

    雨聲沙沙的,鑽入人心裏。

    她回頭,又偷偷地瞧了一眼。

    少年換了雪白寬鬆的衣袍從屏風後走出,他步履輕盈地朝她走來,在床沿坐下,將她抱進懷裏,翹起嘴角,說:“現在可以了。”

    商絨在他懷裏仰望他的下頜,她忍不住微彎眼睛,抱住他的腰。

    ——

    玉京朝局緊張,滿城風雨欲來,近來街上巡查的官兵增多,出入玉京城更要幾經盤查。

    十二月入冬,天氣驟冷。

    “公子,據天硯山草堂的道士交代,妙旬的腿疾仍有複發的時候,天氣一冷,他的腿疾便越發不好受,但這半月來,屬下找遍玉京城的大小藥鋪,也不見拿這方子去抓藥的。”

    薑纓手中的藥方,正是從天硯山草堂裏的道士口中得來的。

    “他似乎是在躲什麽人。”

    薑纓思忖著。

    “也許,是雲川的人。”

    折竹一邊朝前走,一邊道。

    “何以見得?”

    薑纓疑惑。

    “他們兩人在十七年前都去過雲川。”

    折竹玄黑的衣袂隨著他的步履而微蕩,“從那以後,妙善在江湖徹底失蹤,而妙旬則在一兩年後被逐出天機山。”

    少年聲線慵懶:“天機山功法獨步武林,妙旬彼時正是意氣風發的好時候,何以出了雲川便開始著了魔似的,不顧門規也要與人切磋武功?”

    若非妙旬與人切磋功法時不留餘地,手上沾了太多血,他也不會落得個被逐出師門的下場。

    “這妙旬似乎是個武癡。”

    薑纓開了竅似的,恍然:“難道,他在雲川遇到了什麽高人,因此受挫,故而性情大變?”

    可雲川有什麽高人?

    薑纓脫口而出:“青霜州劍仙程叔白!”

    如今程叔白正好在玉京。

    程叔白此名如雷貫耳,江湖中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他的,他癡迷於劍,一身武功更是出神入化,他年輕時也曾劍挑江湖,試遍天下武功,但天機山遺世獨立,極少參與江湖紛爭,門中弟子更是少之又少,隻因天機山收徒隻講緣法,不求興旺。

    而今,天機山更是無人了。

    程叔白本無機會領教天機山功法,但若當年妙旬曾在雲川與他比試過呢?

    他若知妙旬如今便在玉京,未必不想再領教一番。

    “十五哥不是在找程叔白麽?”

    折竹淡聲道:“正好。”

    薑纓正要說些什麽,抬眼卻見那巷口一片晦暗的光線裏似乎立著一個人,那人的影子映在磚牆上,看起來並不挺拔。

    “你在此處等我。”

    折竹隻對他說了一句,便邁開步子朝前走去。

    立在巷子口的男人身上裹著一件皮毛大氅,凜冽的寒風吹開他的衣邊,露出來裏麵灰藍道袍的邊角。

    幽深長巷中,跫音清晰,越來越近,他拄著拐杖轉過身,簷下燈籠的光搖搖晃晃,他看著那黑衣少年逐漸走入一片橙黃的燈影之下。

    即便是在暖光底下,他白皙的麵容仍舊透著一種疏離的冷感,那般雋秀的眉眼,臥蠶尾端的小痣生動。

    窄緊的腰間金扣閃閃發光,那柄銀蛇軟劍十分惹眼。

    在他打量折竹的同時,折竹也在審視他,那樣一張已經不算年輕的臉,鬢邊也添了幾片霜白,但折竹注意到他的眼睛。

    商絨與他一樣,皆是這樣一雙丹鳳眼。

    薑纓在後頭伸長了脖子瞧著他們,見那一老一少相對而立,但似乎誰的嘴也沒動,他心頭有點著急,也不知公子將他的話記住了沒有。

    見嶽父,可得要有個見嶽父的樣子。

    “我早就想見見你。”

    到底是榮王最先開了口,他的視線停留在這少年的麵容。

    折竹當初用堆雲坊那女掌櫃的屍首冒充商絨,也沒打算此事能瞞多久,他清楚淩霄衛的手段,何況那麽短的時間,屍體未必能完全燒毀。

    但最終是臨清樓燒了個幹淨,樓中的兩具屍體也燒得焦黑,商絨假死一事竟瞞了幾月之久。

    從那時起,折竹心中便已經開始懷疑。

    後來第十五告訴他,原本告知給淩霄衛指揮使賀仲亭的消息並未傳入皇帝的耳朵,卻傳入了榮王府,至此,折竹方才確定自己心中的猜想。

    “您究竟是想見我,還是想見她?”

    折竹迎向他的目光。

    榮王握著拐杖的手收緊了些:“絨絨她……好嗎?”

    “很好。”

    折竹言語簡短。

    榮王點了點頭,隔了會兒才說:“見了,便會舍不得,可她如今必須要跟你離開玉京這個是非地。”

    “你應該知道,”

    他苦笑著,“我並不是一個好父親,我們這些上一輩的恩怨太盛,這已經害苦了絨絨。”

    “秋泓。”

    忽的,他喚一聲立在身後不遠處的女婢。

    那女婢立即走上前來,將抱在懷中的木匣子遞給折竹。

    折竹輕瞥那匣子,卻也不動。

    “我知道,若不是你,我大抵早就失去她了,”榮王身上的疽症疼得他雙腿發顫,但他仍舊借助拐杖勉力支撐,“她流落南州幸而遇你,否則無論是在外麵還是在禁宮,她應該都是一樣的痛苦,我明明什麽都知道,卻仍舊料想不到她有朝一日會……”

    榮王喉嚨發緊,話音戛然而止。

    他忍不住去想當初秋泓從禁宮回來的那日,與他說起商絨手腕上那道深刻的傷口,說起蘭池殿的血水,他心中酸澀更甚,眼眶濕潤:“你肯為她來玉京,肯為她入禁宮,願意救她護她,足見你對她的真心。”

    “我相信你會待她好,”

    榮王看向秋泓手中的木匣子,“這是我給她準備的,便算作是她的嫁妝。”

    折竹注意到他細微擺動的拐杖,他發現榮王的臉色又蒼白許多,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他到底還是將秋泓手中的木匣子接來。

    一撩衣擺,折竹屈膝跪在榮王麵前,低首。

    他什麽話也沒有說,但榮王卻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臂,嗓音越發沙啞:“好啊……”

    榮王長歎著,他仰麵,在磚瓦之上的那片夜幕之間,看見那一輪懸空的明月,銀光粼粼,清冷疏淡。

    “今夜的事,請你不要告訴絨絨,她那麽多年都在等我,等我這個做父親的去接她回家,可我始終做不到,但我知道,她是那麽好的一個孩子,即便我給予她的溫情少之又少,她也始終記得我這個父親。”

    “可是做我的女兒,她隻有苦痛沒有快樂,便讓她以為我不知道她還活著,如此一來,她對我,對她母親也就不會再惦念,永遠地離開這兒,再也不回來。”

    榮王一番話說罷,便由秋泓扶著往巷外去。

    夜風獵獵,天空不知何時飄起細碎晶瑩的雪花來,浸潤在冷淡的月輝裏,輕拂人的鬢發,融在人的臉頰。

    折竹靜默地看著榮王稍顯佝僂的背影一點點挪動,他走路已經十分不利索了,但片刻,折竹又見他忽然停了下來。

    榮王回過頭來,望著不遠處的少年:“她如今有多高了?”

    折竹想了想,抬手在自己胸前的位置,算是無聲的回答。

    榮王看著他,點了點頭。

    “我還不知你的名字。”

    “折竹。”

    榮王並不追問他是哪兩字,隻道:“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折竹一怔,

    輕輕頷首。

    即便玉京城中的流言再多,即便再多的人懷疑明月公主是皇帝的親生女兒,即便諸般嘲諷加身,這個榮王也始終沉默以對,令誤會的人繼續誤會。

    可是血緣的羈絆,宿命的親情似乎騙不了人。

    他放不下那些為他而慘死的家臣,他注定要比淳聖帝少一些狠心,所以一子錯,滿盤輸。

    而商絨囿困於薛淡霜與薛家滿門的死,所有因她而死的人,都是她難以掙脫的枷鎖。

    宿命般的際遇,相似的脾性,便是這對父女。

    正如,

    當初她不問,便知道他的名字是哪兩個字。

    正如,

    如今榮王不問,亦能輕易念出那句詩。

    “絨絨挑郎君的眼光很好,”

    漫天的雪粒在冷暖交織的光線裏幽幽浮浮,榮王顫顫巍巍地拄拐,對少年道:“折竹,她與你在一塊兒,一定會很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