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初雪夜
作者:山梔子      更新:2022-10-14 09:30      字數:3435
  第89章 初雪夜

    今年的第一場雪來了。

    晶瑩如鹽粒般隨冷風飄飛, 在晦暗泛黃的燈影底下打轉。

    “薑纓,銀樓還有幾日完工?”

    折竹瞧著落在掌中轉瞬融化的雪粒。

    “明日便可以去取了。”

    薑纓昨日才去銀樓瞧過。

    折竹不言,在街邊油布棚子底下的食攤上買了兩塊熱騰騰的糕餅, 一塊油紙包裹著藏入懷中, 另一塊便拿在手中咬了一口。

    明日。

    少年的步履輕盈。

    他從未如此期待明日。

    臨近藏身的吉花巷,額上生了一道紅疤的女子提著燈籠匆匆從幽暗的陰影裏走出來,迎麵撞上正吃糕餅的少年,她焦急的麵容上添了一絲欣喜,忙上前:“小公子!”

    “添雨姑娘, 何故綴夜前來?”

    薑纓瞧見她那副情狀,最先警惕起來。

    “季淩被人抓走了!”

    添雨口中的“季淩”便是第十五。

    “十五哥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 什麽人還能將他抓了去?”折竹聞言, 慢悠悠地咬了一口蜜糖糕餅。

    熱熱的糖液清甜不膩。

    添雨搖頭,道:“他們知道季淩是季羽青之子,張口便問他要一個精銅魯班鎖。”

    魯班鎖。

    折竹咬糕餅的動作一頓, 一雙漆黑銳利的眸子盯住她:“十五哥如何說的?”

    “說東西不在身上, 給了旁人。”

    添雨如實答。

    折竹神情冷冽, 忽而冷笑一聲。

    “小公子, 還請快去救救季淩……”

    添雨話說一半, 卻見少年抽出腰間的軟劍, 那銀光閃爍的刹那, 冰冷的薄刃抵上她的脖頸。

    “……小公子這是做什麽?”

    添雨神情微僵。

    “那便要問添雨姑娘你了, 可別跟我說, 你跟在第十五護法身邊這麽久, 果真什麽也不圖。”

    薑纓也抽出劍來, 劍鋒指向添雨麵門。

    添雨的臉色變得古怪起來, 她側過眼, 凝視那少年的臉:“小公子拿了季淩的東西,卻連救他也不願?”

    “我此時不正是在救他麽?”

    折竹的劍刃在她頸間劃出極淺的血痕。

    添雨隻覺這少年的劍冷,那雙眼睛更冷,她頸間刺痛,後背泛寒,撤去那般焦急委屈的情態,她又細又彎的眉輕皺:“看來公子你早就懷疑我,既如此,你為何不早殺了我?”

    “此前我還不知你的目的,多虧你方才親口告訴我。”

    折竹語帶嘲諷。

    作為陳如鏡的義女,在陳如鏡死後,她再出現,便是與第十五在一起。

    “我告訴你什麽了?”

    添雨狹長柔媚的眸子一橫。

    “你在十五哥身邊,為的便是那個魯班鎖。”

    “是又如何?”添雨終於不再遮掩,她定定地看著他,“那東西原本就是我家的,季羽青奪走了它,我如今想要拿回來又有何錯?隻是小公子你,要那東西何用?”

    “可你如何證明它是你的東西?”

    折竹眼底冷冷沉沉。

    “準確地說,那魯班鎖出自雲川程氏,我父親是前雲川主程靈曄的近衛,十七年前程靈曄將其賜予我父,後來我父因故被逐出青霜州,後來季羽青上門從我父手中奪走了它,我父自那時起便惶惶難安,讓我母親帶著我離家躲藏了幾月,原本父親每月都有一封書信寄來,但那月母親卻沒收到任何消息,她帶我回到家中,卻見父親已死去多時,屍身腐化不堪……”

    “母親鬱結成疾,撐了幾年還是去了,後來我孤身一人從雲川出來,便是要找到季羽青,從他手中拿回我家的東西,再殺了他。”

    從雲川到玉京,添雨一路追尋季羽青的蹤跡也不知走了多少彎路,來到玉京時,季羽青已經失蹤,唯一的線索,便隻剩陳如鏡。

    所以,她成了陳如鏡的義女。

    季羽青沒有現身,但她至少等來了一個季羽青的兒子,可第十五到底是在櫛風樓中待過的殺手,他對她並非沒有防備,添雨在他身邊幾月,到今日方才得知魯班鎖的下落。

    “我方才也沒有騙你,的確有人找上了季淩,”添雨的鬢發間落了好多雪粒,“若不是見了他,季淩也不會說出魯班鎖在你這裏。”

    雲川,又是雲川。

    折竹查出第十五是季羽青之子的身份後,曾在櫛風樓中見過第十五手中的魯班鎖,那上麵鐫刻的圖案與字痕,竟與他的黃金匣子鎖扣上的極為相似。

    也是因此,折竹才會與第十五約定,有朝一日他離開櫛風樓,必會帶著第十五一起出去。

    而第十五則要將那個魯班鎖交給他。

    折竹知道季羽青是雲川人,卻未料那個魯班鎖竟出自雲川程氏,那麽,他自小帶在身邊的黃金寶匣呢?

    難道……

    “他是誰?”

    折竹再抬眼。

    “他說他叫辛章。”

    事到如今,添雨沒有要欺騙他的意思。

    是托天伏門主劉玄意替其探查寶匣下落的那個汀州的辛章,那時在蜀青,折竹便猜出此人也許根本不是什麽汀州人士,而是來自雲川。

    果然,都對上了。

    巷中忽然有了一些響動,薑纓抬起頭正見一道身影飛快掠來,他認出那是自己手底下的人,便迎上前去。

    匆匆耳語一番,薑纓變了臉色,回轉身來,走到折竹身邊,湊近他低聲道:“公子,妙旬的藥看來是吃完了,我們的人從藥鋪跟蹤幾個青年出城,發現他們上了觀音山,隻是城中戒嚴,天色一暗他們便進不得城,隻得借由鴿子傳信。”

    觀音山離玉京城很近,其上有一座大鍾寺。

    “小公子難道真的不救季淩?”

    添雨隱約聽到了薑纓的話音,她眼底流露一分不自禁的焦躁。

    “你既篤定是季羽青去而複返殺了你父親,如今十五哥給你父親償命不是正好?”折竹聲線沉靜。

    添雨張了張嘴,語塞。

    第十五當然不可能會死,魯班鎖不在他身上,那辛章若真要第十五的性命何不當場結果了他,何必還要帶走他?

    折竹不再理會添雨,撤下劍,手腕一轉,劍柄重擊她的後頸,薑纓見添雨身子一歪要倒下去,便立即扶住她。

    一旁的青年上前來,從薑纓手中接過添雨。

    折竹將懷中的糕餅遞給薑纓,又看了一眼薑纓夾在腋下的匣子,淡聲道:“以防萬一,你和第四帶著簌簌換個地方藏身。”

    “公子……”

    薑纓原想說些什麽,最終還是咽下,隻低聲道:“您放心,屬下這一回,一定不會再弄丟公主。”

    見少年轉身帶著藏在漆黑夜色裏的數十人離開,薑纓瞧了一眼地上被添雨遺落,燃燒成焰的燈籠,對那扶著添雨的青年道:“走。”

    寂靜庭院,推門聲突兀。

    商絨在房內聽見了細微的動靜,她立即起身推門,寒風裹挾細碎的雪粒迎麵襲來,簷下的燈籠照見一片浮動的晶瑩白色。

    她才驚覺,下雪了。

    庭院裏幾人走入一片暖橙色的光線裏,她卻沒在其中發現折竹。

    薑纓走上石階,將油紙包裹的蜜糖餅遞給她:“姑娘,公子今夜不回來了,我們必須要立即離開這個地方。”

    商絨沒有問他為什麽不回來,她心裏很清楚,折竹逗留玉京,隻有一個理由。

    她接過油紙包,裏麵的糕餅還是熱的。

    輕抬起眼簾,她看見底下被青年扶著,沒有意識的那名女子額上的疤痕,她認出那便是之前跟第十五來過此地的添雨。

    “好。”

    她捏著糕餅,輕聲道。

    ——

    夜雪更重,細碎的雪粒逐漸變得好似鵝毛一般。

    玉京城的城門緊閉,守城的士兵已輪換過兩班,要從城門出去是不可能,折竹趁夜帶著人悄無聲息地入了星羅觀。

    觀主白隱的身形似乎又清減許多,今夜這場雪下起來,他的臉色更為蒼白,更襯臉頰那道疤殷紅猙獰。

    摶雲在旁扶著他,他擰轉了房中的機關,那牆壁一轉,露出後麵的密道,他側過臉來,對那黑衣少年道:“地宮塌了一半,但我讓人勉強清理了一條道,依舊可以從這裏出去。”

    “多謝。”

    折竹頷首,隨即他的視線停在白隱身上,“你這是怎麽了?”

    “隻是受了些風寒。”

    白隱簡短地答了一聲,隨即又道:“公子莫耽誤了你的事,快去吧。”

    他有心隱瞞,折竹也並不戳穿,將軟劍收回腰間,帶著人下了密道。

    白隱看著少年的身影消失,才喚摶雲去將機關回轉,那道牆慢慢地移回原位,他忍不住一陣猛烈地咳嗽。

    摶雲回頭,正見他吐了血。

    “觀主!”

    摶雲立即上前去扶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白隱半晌也說不了話,胸膛起伏著,蒼白的臉色逐漸又變得通紅,額上滿是細密的汗珠,他已分不清身上究竟是痛還是麻,隻覺胸腔裏像是有一團烈火在不斷地炙烤著他。

    “我原以為大真人是真心喜歡你這個徒弟,”

    摶雲心中百味雜陳,“卻不想他對你竟也這般心狠,那麽多煉廢的丹藥,他都給你吃了……”

    以往,摶雲還曾嫉妒過白隱。

    “觀主,我還是去請個大夫吧。”摶雲倒了一碗冷茶給他。

    白隱接茶碗的手都是發顫的,一碗冷茶喝下去短暫緩解了些他身上的炙燙,他搖頭,啞聲道:“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師父的丹藥,尋常的大夫是沒用的。”

    摶雲一時無話,他看著白隱臉頰的疤痕,想起來那盒也不知誰送了來,轉托他交予白隱的藥膏,他便提醒道:“觀主,若是等您的血痂落了,再好的靈藥隻怕也沒有辦法醫治您的傷疤了。”

    白隱握著冰冷的茶碗,滿掌都是過高的體溫所致的細汗。

    他抬起頭,去望窗外飄飛的雪。

    “不必了。”

    “反正,我已是要死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