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都算了
作者:山梔子      更新:2022-10-14 09:30      字數:4789
  第87章 都算了

    長霧嫋嫋, 淫雨霏霏。

    淩霄衛指揮使賀仲亭從含章殿出來,抬眼便見被宮娥宦官簇擁的胡貴妃,她輕抬著下頜, 正睨著他。

    “貴妃娘娘。”

    賀仲亭俯身。

    “賀大人既從裏頭出來了, 是否也該好好想想自個兒究竟要走哪條道?”胡貴妃扶了扶鬢發,意有所指。

    “臣告退。”

    賀仲亭臉上神情不顯,行了禮便要往階下去。

    “明月沒有死對不對?”

    身後傳來胡貴妃的聲音。

    賀仲亭一頓,回過頭去。

    含章殿中果然還有她的人在。

    “都這節骨眼兒了,陛下還想著讓你將明月找回來,”胡貴妃笑盈盈的,一雙眼卻冷極了, “那你就將她找回來吧, 我如今找不到肖神碧那個女人,找到她的女兒也是好的。”

    賀仲亭低首,卻並未多言, 也不撐傘, 他抬步走了下去。

    “娘娘, 賀大人一向對聖上忠心耿耿, 您說賀大人他……”

    胡貴妃身邊的宦官猶猶豫豫的。

    “如今都什麽時候了, 他若真是那不知進退的人, 隻怕也不能得陛下信任, 穩坐淩霄衛指揮使的位置這麽些年。”

    胡貴妃居高臨下, 凝視那道走入朦朧煙雨中的挺拔身影:“陛下那般喜怒無常之人, 可不是誰都能輕易得到他的青睞的。”

    賀仲亭冒雨騎馬回到賀府, 溫夫人立即喚人備好熱水服侍他沐浴更衣, 天色暗淡下來時, 晚膳才擺上桌, 溫夫人瞧見兒子渾身濕透,從庭內走來。

    “你們父子兩個怎麽都不知道撐傘?”溫夫人嗔怪道,立即迎上去,用絹帕擦了擦兒子沾了雨水的臉。

    “知道我入宮的消息才趕回來的吧?”賀仲亭坐在桌前,端了茶碗卻還沒喝一口。

    “父親,”

    雨珠順著賀星錦的下頜滴落,“胡貴妃怎會輕易讓您入宮見了聖上?”

    如今含章殿已經被胡貴妃所控製,陛下想見什麽人,不想見什麽人,都不是那麽輕易的事。

    “夫人,你先回房吧,我與兒子要說些公務。”賀仲亭不緊不慢。

    溫夫人已習慣他們父子兩個談論公務時自己不能在場,當下也沒多說什麽,隻囑咐了賀星錦一定要沐浴換衣,去去寒氣,便由婢女扶著出去了。

    “此前我問你,臨清樓中的那兩具屍體可有什麽不妥之處,”堂內隻剩下賀氏父子二人,賀仲亭語氣平靜,“你是如何答我的?”

    賀星錦神情微變。

    “子嘉,你以往從不對我這個做父親的撒謊,但在明月公主一事上,你似乎對我隱瞞頗多。”

    賀仲亭手中的茶碗輕扣桌麵。

    “對不起父親。”

    堂內一時寂寂,賀星錦許久才出聲。

    “說說,你為何瞞我?”賀仲亭看著立在大開的門前,那個一身暗青纏銀鶴紋袍都濕透的青年。

    迷蒙煙雨在他身後,他濕潤的眉眼浸在一片暖光裏,沙沙的雨聲落了滿耳,再凜冽的夜風也吹不動他濕透的袍角:“父親,若在禁宮,她會死的。”

    “陛下疼她,她是大燕最尊貴的公主,誰敢傷她?”賀仲亭氣定神閑。

    “可父親您看如今的朝局,太子與五皇子必有一爭,陛下已經老了,”賀星錦輕抬眼簾迎向他的視線,“何況,最敢傷她的,本是她自己。”

    “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賀仲亭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聽了他的話也沒有分毫驚異。

    “我不知道。”

    賀星錦轉過身,滿庭夜雨衝刷濯洗著瓦簷,濕潤的水氣迎麵,他低沉的嗓音裏裹了幾分迷惘:“父親,我什麽也不知道。”

    不知她究竟為何一心求死。

    不知她與那個少年是否已經離開玉京。

    “父親您何苦問我,你原本就都知道,不是麽?”賀星錦再回頭,定定地望著他。

    星羅觀臨清樓的那場火,若非有人刻意為之,它怎麽會蔓延得那麽快。

    樓內的兩具屍體,其中一具是蘊貞公主,另一具卻並不符合明月公主的年齡,即便她們燒得麵目全非,也能查驗得出。

    賀仲亭沉默許久,他站起身來,走到兒子的麵前:“子嘉……”

    他明明是有些話要說的,但最終,他隻輕拍賀星錦的肩:“記得聽你母親的話,沐浴換衣,正值多事之秋,你……顧好自己。”

    一桌晚膳動也沒動,賀星錦看著賀仲亭接了女婢遞來的傘,踩著雨水走入夜幕深處。

    榮王府。

    炭盆燒得通紅,時有火星子迸濺,秋泓將一封又一封的信件扔進去,其上隱約可見“溫氏敬拜明月公主”的娟秀字痕。

    “王爺,其實留著做個念想也是好的。”秋泓回過頭,看見榮王雙臂撐在案上,失神地望著炭火,便出聲道。

    榮王反應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搖頭:“不必了。”

    “絨絨已經離開禁宮了,如今胡貴妃正盯著榮王府,若這些東西被發現,豈非多添話柄?”

    榮王凝視著案上零星的幾封信件,那上麵的字跡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他的女兒的親筆手書,隻不過這些手書都是她寫給溫氏的。

    “鶴紫說,公主有將那些信件好好地存放著。”

    火光時明時暗,秋泓燒掉的,都是經由她以溫氏的名義代筆卻並未送入禁宮的書信。

    商絨所熟知的溫氏的筆跡,實則是她的筆跡。

    “都燒了麽?”

    榮王指節蜷縮起來。

    “燒了。”

    秋泓簡短地答。

    榮王不說話了,他將桌上的書信遞給她,隨後靠在椅背,怔怔地盯著滿窗的夜雨發呆。

    門外有了些動靜。

    秋泓立即起身去開門,隨即一道高大的身影走入屋中,夜風吹著雨絲進來,書房內的長幔被卷起。

    秋泓出了屋子,來人瞧了一眼炭盆,看清其中並未燒盡的東西。

    “敬直,還未多謝你願借夫人的名義於我,讓我得以與絨絨做一回不見麵的忘年之交。”

    榮王坐在書案後,望向長幔後的那道身影。

    “王爺何必言謝。”

    簾外的的男人抬起頭來,赫然便是賀仲亭。

    “若我早知她在南州是自己出逃,我便該早一些如她的願,”榮王長歎一聲,“也好過她回來這一趟,徒增煩憂苦。”

    若非是榮王妃回府來與他說了一句,商絨要她代自己向他問安,他也料想不到商絨心中竟已存死誌。

    “公主自小生活在禁宮,她當初流落南州也不知是個什麽境況,您有所擔心也是再正常不過。”

    賀仲亭寬慰了一聲,隨即又道:“隻是明月公主沒有死的消息已經入了陛下的耳,今日陛下見我時便要我將公主找回,您也知道,如今您將王妃藏了起來,胡貴妃與王妃又積怨已久,她找不到王妃,隻怕也不會放過公主。”

    淳聖帝纏綿病榻,清醒的時候並不多,方才在禁宮之中,那仿佛一夜之間老了許多的淳聖帝抓著他的手,艱難地對他道:“賀卿,明月,你一定要將明月找回來,別讓她在外頭吃苦,別讓她……讓她受罪……”

    榮王聽出他話中的深意,半晌才道:“敬直,你知道我早就沒有什麽是能與那兩個年輕人相抗衡的了。”

    “王爺,”

    賀仲亭一撩衣擺跪下去,夜雨連綿,雷聲滾滾,他的聲音清晰傳入簾後,“當年您舍了逃離玉京的機會救下臣父,臣便發誓改名換姓也要報答您的大恩,臣為皇帝出生入死皆為早日坐穩這淩霄衛指揮使的位置,以圖您之來日,這是臣心中所想,亦是臣父臨終所念。”

    賀仲亭原不姓賀,他父親是榮王的家臣,當年險被裘遺光所害,是榮王甘願錯失出逃的時機回來營救,如此才保住了父親與他的性命。

    “可我除了你,如今又還有什麽?”

    榮王搖搖頭,“你不要與我提晴山,他好不容易從此地脫身,如今正是享天倫的好時候,你也知這些年來我服用寒食散已入膏肓,敬直,我活不長了。”

    “王爺……”

    賀仲亭喉嚨發緊。

    “這些年你我謹慎,少有這般能夠麵對麵的時候,我本該與你暢飲,但我如今已是滴酒不能沾,”榮王勉強笑笑,“敬直,我知你為我之心,但也許正如晴山當年所說,我一身的骨頭已經折斷了,曾在我身邊那麽多的忠義之士皆為我而死,我已經不敢再讓你,讓晴山為我去赴刀山奔火海了。”

    “但是敬直,我想最後再囑托你一件事。”

    “臣絕不會讓胡貴妃等人找到明月公主的下落。”

    榮王還沒開口,賀仲亭便已經猜出他要說的話。

    榮王靜默著,片刻他站起身,身上的疽症折磨得他已有些走不動路,但他還是勉強往前幾步,掀了簾子,伸手去扶起賀仲亭。

    “敬直,”

    榮王看著他,神情溫和,“你多年不易,到了如今這個位置,可千萬莫為我前功盡棄,無論是我,還是皇兄,我們都已經老了,為了你自己,還有你的兒子或夫人,你也該早做打算。”

    “那麽您呢王爺?”

    饒是賀仲亭這般不顯山不露水的人,也終究難免因榮王這番話而眼眶濕潤:“您被折磨,被蹉跎的這些年……又該如何算?”

    “都算了。”

    榮王平靜得如一潭死水般,經不起絲毫的波瀾:“若非是神碧當年執意生下絨絨,我也許早已不在這世上了。”

    當初肖神碧身懷有孕後便有了這一番算計。

    帝王之愛,總有被年歲磨平的時候,唯有骨血的牽絆,才能教人時時思,夜夜想。

    肖神碧不可能永遠借著肖家的忠烈名聲護住榮王,所以她才設計令淳聖帝錯以為她腹中孩兒是他的骨肉。

    有了骨肉,淳聖帝便將那段舊情記得更牢,即便是為了肖神碧,淳聖帝也不會輕易取榮王的性命。

    商絨早產也是因肖神碧自己服用了催產藥,什麽天生異象,那原本便是人為刻意所致。

    商絨並非足月出生,此事也不是什麽可以瞞得住的秘密,但大真人淩霜當時也正需要一個迎合帝心的機會,依照他所言,商絨是感知到異象才會提早降世。

    “敬直,若可以,我真想見一見那個孩子。”

    榮王忽然道。

    賀仲亭心中明白,他所說的那個孩子,應該便是帶著明月公主出逃的那個少年,於是他垂首,輕聲道:“王爺,臣會探查他是否還在玉京。”

    ——

    這雨下了一天一夜。

    自折竹走後便沒有停歇過。

    商絨夜裏睡不好,總是夢見那座天硯山,夢見山崖底下的石洞,一堆濕柴燒的火,還有沒味道的烤魚。

    她摸索著用火折子點燃了燭燈,窗外雨聲很重。

    忽有拍窗的聲音。

    她眼睛一亮,立即支起身去推開窗,迎麵而來的是濕潤的水氣,窗外的人並非是那少年,而是第四。

    “拂柳姐姐,你這是去哪兒了?”

    商絨掩去眼底的失落,發覺第四渾身濕透,衣袂還沾著些泥點。

    “下雨太吵,我睡不著出去了一趟。”

    第四轉了轉眼珠。

    商絨抱著雙膝坐在榻上:“你去找白隱觀主了對不對?”

    第四一怔,隨即她將這披散長發的小姑娘打量一番,笑出聲來,也不打算瞞她了:“果然能被小十七看上的,絕不會是一個笨蛋。”

    “我隻是想,我送你的那盒藥膏你一定不會辜負它的效用,”商絨裹在被子裏隻露出一個腦袋,一雙水盈盈的眼睛望著她,“白隱觀主到底長得有多好看,才讓拂柳姐姐你那麽惦念?”

    即便是當日在星羅觀中,商絨也沒真正見過白隱。

    “比小十七還好看,你信不信?”

    第四的手肘撐在窗欞上,朝她眨眨眼睛,故意道。

    商絨想了想,搖頭:“不信。”

    “是啊是啊,你要是覺得旁的男人比他好看,那可就壞了事了。”第四一邊笑,一邊審視她愁緒鬱結的眉眼,又說,“小十七在櫛風樓時,可是樓中數一數二的殺手,他殺人的手段可比我厲害得多,你不必太擔心。”

    商絨抿起唇,回頭看了一眼床頭茶碗中的木芙蓉花,一天一夜的工夫,它的花瓣已卷曲發幹。

    一扇窗合上,第四回 去睡覺了。

    商絨捧著木芙蓉花,捏了捏它有點發黃的花瓣邊緣。

    後半夜她就這麽守著一盞燈燭生生地捱了過去,天色蒙蒙亮,她在極度的困倦中迷迷糊糊淺眠了一陣兒,聽見院子裏的響動她便一下子睜開眼睛。

    天色青灰,細雨蒙蒙。

    石階上的雕花木門“吱呀”一開,商絨煙青的衣袂隨風而動,她在霧蒙蒙的庭內望見那黑衣少年的臉。

    烏黑的發髻間,那一葉銀光閃爍發光。

    “折竹!”

    商絨根本來不及穿鞋子,她隻是看見他,便踩著濕潤的石階朝他奔去。

    少年顧不上與身邊的薑纓多說什麽,隻見她赤足踩水而來,他便立即迎上前去,雙手環住她的腰身輕鬆將她抱起來。

    水珠從她白淨的腳上滴落,他輕皺著眉,聲線清泠:“怎麽鞋子也不穿?”

    商絨像個小孩一樣往他懷裏蹭,他身上血腥的味道很濃,令她有些不適,可她還是緊緊地抓著他的雙臂。

    “衣裳也不給我時間換。”

    折竹看出她的不適,他小聲嘟囔一句,抱著她走上階,進了屋子裏去。

    他才要將她放回她的床上,卻見那榻上被子整齊,看起來並不像是有人睡過的樣子,他頓了一下,隨即走入屏風後。

    果然,他床上的被子淩亂,那朵盛放在茶碗裏的木芙蓉花已近枯萎,就放在床畔。

    “你……”

    他的臉頰浮出薄紅,“你在我床上睡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