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星羅觀
作者:山梔子      更新:2022-10-14 09:30      字數:5954
  第75章 星羅觀

    商絨搬入淩雲閣暫居, 鶴紫等純靈宮的宮娥並不能入淩雲閣,她的衣食起居都由閣中的女道士負責。

    這也算是商絨的目的之一,避開鶴紫等人, 便也等於避開了榮王妃。

    但如此一來, 夢石也少了很多機會來見她。

    能自由出入淩雲閣的,唯有作為商絨的老師的岑照。

    八月中旬,玉京一年中最為酷熱的時候已經過去,近來連著下了好幾日的秋雨,一日比一日涼爽。

    “公主, 今日大殿下隻怕是不能來了。”

    一名女道士從雨霧朦朧的廊上走進來,俯身行禮。

    “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商絨握筆的手一頓, 抬起眼看她。

    “今晨早朝時, 二殿下上奏,他在往生湖中發現了一個溺死的嬰孩,細查下去, 他便發現那嬰孩是摘星台道士與宮娥媾和所生, 陛下龍顏大怒, 要大殿下與二殿下一同徹查宮中所有與宮娥有染的道士。”

    女道士麵露惶惶之色。

    無論是摘星台的男道士還是淩雲閣中的女道士都同出星羅觀, 她自然也有兔死狐悲之感。

    今日陛下連淩霜大真人的麵也不見了。

    “你去吧。”

    商絨點點頭, 擱了筆。

    女道士垂首, 邁著極輕的步子走出門去。

    室內隻餘商絨一人, 她垂眼看著寫滿字痕的宣紙, 片刻後, 抽出那張藏在底下的字條來。

    她還沒來得及折成蝴蝶的形狀。

    用帕子裹著把手, 商絨將茶壺拿下來, 隨即將字條扔進炭火燒紅的風爐裏, 短暫的火光燃燒起來, 她重新將茶壺放回風爐上。

    案上的典籍堆成了山,她卻沒了整理的心思,秋雨綿密,在窗外滴答脆響,商絨的下巴枕在手背上,盯著茶壺裏冒出的熱煙。

    昏昏欲睡之際,門外傳來一名女道士的聲音:“公主,淩霄衛要入閣存放新一批的典籍。”

    商絨清醒了些,睜起眼睛,應了一聲。

    閣門被人從外麵推開,一陣整齊的腳步聲踩踏樓梯上來,那些身著暗青衣袍的青年將幾個沉重的箱子堆放在廊上。

    賀星錦在門外俯身:“公主。”

    “小賀大人不必管我,叫他們將典籍都抬進來吧。”

    商絨說道。

    “是。”

    賀星錦低聲應,隨即朝身後的人抬了抬手。

    幾名青年將箱子一一抬進去,兩三個女道士忙跟上去,領著他們往三四樓上去,隻有那裏的書架還空著。

    賀星錦始終立在門外,身後煙雨朦朧,而他嗅到門內清淡的茶葉與紙墨的香味,有那麽一瞬走神,卻聽一聲清脆的聲響。

    他下意識抬起眼簾,正見那小公主將將穩住身形,手腕磕碰在了案角,那聲響正是她手腕上的玉鐲碰撞發出。

    他上前兩步邁入門檻,卻又驀地停住。

    她煙青色的衣袖後褪了些,那玉鐲因她一抬手而往下滑了些,隱約露出猙獰泛粉的疤痕。

    賀星錦瞳孔微縮。

    驀地,

    他想起在蜀青的暴雨天,泥濘山道上的馬車裏,她手握一柄匕首,頸間一道血痕,滿是淚的一雙眼,黯淡無神。

    商絨在蒲團上坐得太久,想起身卻又腿麻無力,她雙手撐在案角緩了片刻,抬起頭卻見賀星錦立在不遠處怔怔地望她。

    “小賀大人?”

    商絨覺得他有些奇怪。

    賀星錦堪堪回神,立即垂下眼睛,雨聲淅淅瀝瀝,他看著光潔地麵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公主……近來可好?”

    “我很好。”

    商絨不知他為何忽然這樣問,卻也點頭。

    賀星錦握著刀鞘的手一緊,他無聲收斂自己的心緒,從懷中掏出一個盒子來,跪下去:“這是家母送給公主的生辰禮。”

    商絨聽他提起他的母親,她便站起身,走到的麵前,伸手接來那隻木盒來打開,其中靜躺著一枚玉佛。

    “小賀大人,你母親不是信道嗎?”

    商絨看向他。

    信道?

    賀星錦一怔,他抬起頭,仰望著麵前的公主:“公主如何得知?”

    “你母親也寫過幾年祝文,她還常會在祝文的最後問候我,我也有寫過回信的,隻是今年她沒再往宮中送過祝文了,這些你都不知道嗎?”商絨眼底添了幾分疑惑。

    她放在榻中暗格內的那些信件,便是賀指揮使的夫人溫氏這些年來隨祝文一道送至她案前的問候信,她一直好好收藏著。

    “臣的確不知。”

    賀星錦心頭疑慮更甚。

    他的母親信佛不信道,他從不知母親何時往宮中送過青詞祝文。

    “大人。”

    幾名淩霄衛從樓上下來了。

    賀星錦看了一眼他們,便對商絨拱手:“臣告退。”

    他起身與幾名淩霄衛走出門去,卻聽身後傳來她的聲音:“小賀大人,請代我謝謝溫夫人,雖然我從未見過她,但她的書信的確給了我諸多慰藉。”

    賀星錦停步,濕潤的水氣輕拂他的臉,那般清俊的眉眼始終沉穩如水,他轉過身來低首道:“是。”

    秋雨蕭瑟,白霧茫茫。

    賀星錦帶著淩霄衛離開了,數名女道士在樓上收拾箱子裏的典籍,一直到天色暗淡下來,商絨用過晚膳,沐浴完畢便在樓上歇下。

    “公主可要留燈?”

    女道士拂柳放下幔帳,她的嗓音異常甜膩嬌柔,那般豔麗的容貌與她身上的灰藍道袍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視線不著痕跡地輕掃過商絨的臉。

    “留著吧。”

    這書閣太大,商絨夜裏總要留一盞燈才敢睡。

    拂柳含笑點頭,其他女道士今日皆因摘星台一事而惶惶不安,她卻像個沒事人似的,臉上仍舊笑盈盈的。

    商絨一直覺得她有些奇怪,卻又說不上來究竟哪裏怪。

    拂柳出去後,商絨在榻上翻來覆去總不能眠,她摸出來那枚竹蝴蝶在燈下看了一會兒,又從榻前的木腳踏裏將其中的兩樣東西取出。

    她自從純靈宮將它們帶至淩雲閣後便時常更換藏匿的地方,如此才勉強放心。

    在室內掃視一番,商絨苦思不出今夜又該將它們藏在何處,垂下腦袋盯著放在匣子上那個小巧的魯班鎖。

    那上麵鐫刻著的文字與圖案密密麻麻,卻很微小,教人難以看清。

    商絨拿起來摸了摸,她也試過解開它,但無論她怎麽努力也始終未能將它解開,她甚至一塊都拆不下來。

    忽的,

    她想起來這淩雲閣內似乎存放著透鏡。

    商絨立即起身,翻找出了透鏡來,扶燈而出,在書案前坐下來,借著燈燭的火光,將透鏡置於魯班鎖上。

    微小的字痕被放大許多,她嘴唇微動,逐字辨認著,那些字毫無章法,圖案也奇怪,每一個字,每一個圖案都可以用手指移動,但好像卻都是零散的,不連貫的。

    但她越是辨認,便越是覺得熟悉。

    夜更深,商絨將一碗冷茶澆入硯台內研磨出墨,在紙上寫下一字又一字,她的眼睛有些發澀,手指揉得眼皮有些微紅,她卻好似仍不知疲倦般,伏案拚湊著那些看似毫不相關的文字。

    不知不覺,東方既白。

    案上燈燭燃盡,商絨捧起寫滿密密麻麻字跡的宣紙。

    居然是《青霓書》與《太清集》中的隻言片語。

    這便是他要那三卷書的原因麽?隻有那三卷書才能解得開這個魯班鎖?

    是否解開這個魯班鎖,他所背負的,那個匣子的秘密便能浮出水麵?

    幾乎是一個月整,商絨沒再見過夢石,淳聖帝下旨流放了一批摘星台的男道士,聽聞與那些男道士有染的宮娥是摘星台采露水的,她們皆是處子之身,卻有人不尊皇命行了所謂汙穢之事,淳聖帝怒極,下令將她們全部處死。

    商絨得知此事時,那些宮娥已經盡數被處死。

    二皇子商息瓊因替那些宮娥求情而觸怒了淳聖帝,在含章殿外淋著雨跪了整夜。

    “誰讓你們瞞我的?”

    若不是商絨方才去了禦花園一趟,聽見了些宮娥談及此事,隻怕她如今都還沒蒙在鼓裏。

    “大殿下擔心擾了公主清淨。”

    一名女道士恭敬地道。

    夢石。

    商絨怔怔地盯著案上的書頁,近來她一心拆解那個精銅所製的魯班鎖,卻總是不得其法摸不準其中規律,她已許久不曾踏出淩雲閣,今日若不是拂柳勸她出去走一走,她照例仍是不會出去的。

    明日便是商絨的生辰,許多女道士進進出出的,忙著將朝臣命婦們送來的賀禮搬進閣中,沒一會兒,外頭雜亂的步履聲中,忽添整齊的女聲:“二殿下。”

    商絨回神,抬起頭。

    那個斯文俊秀的青年臉色有些慘白,止不住地在咳嗽,行走間雙腿似乎有些吃力,他進了門來,朝她勉強一笑:“明月。”

    “息瓊哥哥。”

    商絨連忙起身走到他的麵前去。

    “明日我去不了星羅觀,所以今日便提前來見你。”商息瓊說著,將手中的盒子遞給她。

    “謝謝息瓊哥哥。”

    商絨接來盒子,又望著他:“你的腿……”

    “沒大礙的。”商息瓊搖搖頭,不欲與她說自己心中的事。

    他當初上奏死嬰一事,本是想削減淩霜大真人在父皇心中的地位,豈料那些犯了錯的道士隻是被流放,而所有的采露宮娥卻被他們帶累,兩百多條性命,盡數成了冤魂。

    “明月,那日的事,謝謝你。”

    商息瓊說道。

    商絨知道他在說往生湖祭奠之事:“以往宮宴別的哥哥姐姐都不願與我說話,隻有你與我在一處,我一直記得的。”

    商息瓊不知她將小時候的事記得這樣認真,他麵上的神情複雜許多,半晌苦笑:“明月,你其實不必記得那些事,那時候,我不過是覺得你比我可憐罷了。”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商絨從不覺得“可憐”這兩個字有多刺耳,她說:“你幫過我,我回榮王府的那天在街上見到你,你還買了風車哄我。”

    她越說,商息瓊越有些無地自容。

    這宮中哪容得下這般純粹的情誼,他幫她伴她,不過是想借此討好父皇罷了,可她卻偏偏……

    “明月,我走了。”

    他怕失態,隻說了這樣一句,便轉身挪著緩慢的步子離開。

    商絨看著他的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她才將懷中的盒子打開,紅色的錦緞上放著一條極精致的瓔珞。

    暮色四合,商絨依舊沒有等到夢石,她心中惴惴難安,夜半又夢到那些死去的采露宮娥,她驚醒後便再難睡去。

    抱著雙膝蜷縮在榻上不知多久,天還未亮,那些女道士便進門來伺候她洗漱。

    換上纏鶴紋銀的雪緞衫裙,金質的蓮花頭冠有些重,蓮花瓣上墜的寶珠晶瑩剔透,微微顫動。

    女道士在她額間點了一道水滴狀的紅印,隨即眾人便都在她身前跪拜:“公主生辰吉樂,福壽安康!”

    “先出去吧。”

    商絨朝她們抬手。

    拂柳立即領著眾人出去,合攏了門。

    商絨這一身衣裳厚重,她提著裙擺入了內室,找了一條絲緞來將那黃金匣子,魯班鎖以及《丹神玄都經》裹在裏頭,又脫下自己身上的兩件外衫,將裹在絲緞裏的東西係在自己的腰間。

    黃金匣子並不大,魯班鎖就更小,她纏在腰後,又將兩件外衫穿上,從銅鏡裏看是看不出來什麽異樣的。

    商絨聽見外頭有開門的聲音,她立即掀簾走出去。

    竟是榮王妃。

    榮王妃身後沒有女婢跟進來,那道門合上,這室內靜謐無聲,隻剩下她們母女二人。

    “您來做什麽?”

    商絨終於開口。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理應入宮來為你梳妝。”榮王妃說著,打量她起她衣冠整齊的模樣,“但我似乎還是來得遲了。”

    “母妃以往沒做過這些事,今日又是何必。”

    商絨垂下眼睛。

    榮王妃見慣了她乖順柔弱的模樣,少有聽她這般說話的時候,但此時,榮王妃並沒有絲毫惱怒,她神情平靜地走到商絨的麵前。

    伸手輕撫她烏黑的發鬢:“明月十六歲了,長大了。”

    商絨後退一步,躲開她的手。

    “我知你怨我,但明月,我沒有辦法。”

    榮王妃掩下心頭的那點失落,她放下手,“我今日也不是來找你的不痛快,隻是想與你好好說說話。”

    這些日子以來她時常會想起純靈宮那夜,她隻要想起商絨腕上那道疤,想起那夜商絨對她說“不需要了”,她便寢食難安。

    榮王妃也想與她好好說話的,語氣輕柔些,像一個平凡人家的母親那般,可此刻她看著商絨的臉,才驚覺自己竟從不知如何做一個溫柔的母親。

    她有心彌補,可張張嘴,又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麽。

    “你的衣袖有些亂。”

    榮王妃伸手替她整理衣裝,見商絨不說話,卻也沒拒絕,她心中不由鬆了一口氣。

    她待商絨,從未像此刻這般小心過。

    “母親。”

    商絨忽然喚她。

    “嗯?”榮王妃輕應一聲。

    “我知道您與父王不易,我知道皇伯父一直忌憚父王,他不準我與父王親近,留著父王的性命卻逼著他做了他最不喜歡的道士。”

    商絨看著她:“父王身不由己,您也身不由己,這些其實我都明白,而我所求也並不多,若您從前也如今日這般,願意與我多親近些,願意與我好好說說話,那該有多好。”

    “明月……”

    榮王妃嘴唇微動,撫平她衣袖的褶皺,對上她的目光。

    她的這個女兒,自小便將心事藏得很好,少有向她袒露的時候。

    她們母女之間從一開始就鑄著一道高牆,她從來不會溫聲細語,而商絨亦難向她敞開心扉。

    她也沒有意識到不知何時,自己這個常會進宮看望女兒的母親,竟不如被困在榮王府中不得而出的榮王了解她。

    “神碧,待她好些吧,否則說不定哪一日你我便要失去這個女兒了,你別再……傷她的心。”

    榮王妃想起榮王今晨與她說的話,她忍不住看向商絨的手腕,玉鐲擋住了,可她記得那夜自己親眼看過的傷疤:“往後……”

    她才試探一般地開口,那道門倏爾一開,有女道士在門外小心翼翼地說時辰到了,榮王妃看著商絨被眾人簇擁著往門外去:“明月。”

    “往後我會的。”

    她說。

    商絨停步,她回頭看見榮王妃,她永遠是那麽孤清冷傲的人,立在那裏便如寒梅一般凜冽。

    “母親,我走了。”

    商絨壓下眼眶的熱意,回頭迎向那片瀟瀟風雨。

    遲了。

    太遲了。

    淳聖帝因陰雨而臥病在床,不能出宮前往星羅觀,故而禁軍與淩霄衛便隻護送明月公主的車駕出宮。

    這是自她回來後第一次出宮。

    禦街兩旁的百姓冒雨跪拜,口中大呼“明月公主福壽安康”,這般震天之聲比淋漓的雨還要響亮。

    “公主安心,今日必然順利。”

    拂柳與她一道坐在車中,也許是見她始終蹙著眉,便含笑出聲。

    商絨抬眼,凝視她的笑臉。

    星羅觀的眾人在大門處恭敬地等待許久,待得公主車駕停穩,他們立即伏跪下去。

    “公主,請入觀。”

    淩霜大真人由摶雲撐著傘,走到車駕前相迎。

    商絨被拂柳扶著從車上下來,立即有女道士上前來撐傘。

    雨勢有些大,觀中圓台上的香火點不燃,道士們忙著以油布遮蓋,而商絨則被眾人簇擁著請去了樓閣之上暫且休息。

    雨水拍打在欄杆上,商絨頭上的蓮花金冠很重,她的後頸隱隱有些疼,卻仍隻能端端正正地坐著,一雙眼卻忍不住在底下搜尋。

    底下那麽多人,可她沒看見夢石,也找不到折竹。

    是不是生了什麽變故?

    她心中越發不安。

    身後的女道士在說著“祭神舞”,商絨立即想起之前夢石與她說過的話,她的視線遊移,不經意地望見對麵欄杆內,那一群戴著彩繪麵具,身著雪白衣袍,腰係殷紅絲絛的人。

    那麽多人。

    哪一個才是他?

    商絨找來找去,驀地被一名坐在欄杆前,捏著麵具輕輕搖晃的白衣人吸引視線,他仿佛是故意的,擋在臉前的麵具搖晃兩下,見她看過來又不動了。

    商絨心中仍不確定,才要移開目光卻又見他拿在手中的麵具挪開了些,他歪著頭,僅露出來一雙眼。

    那似乎是一雙極漂亮的眼。

    商絨驀地站起身,隔著珠簾,她有些看不清,她想也不想地提起裙擺,掀開珠簾跑到廊上去。

    “公主?”

    守在玉座旁的女道士們見她忽然出去便忙跟上。

    油布尚未遮蓋起天幕,雨勢削減了些,但眼前仍是一片綿密的雨絲斜斜地飄飛著。

    少了霧氣,她看清對麵那少年發髻間清亮的銀簪。

    隔著潮濕雨幕,

    商絨看見他露出來半張臉,他的眼睛彎彎的,在對她笑。

    她的眼眶濕潤起來,

    卻不自禁的,也彎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