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我們走
作者:山梔子      更新:2022-10-14 09:30      字數:5811
  第76章 我們走

    長定宮。

    夢石靠坐在太師椅上, 滿臉疲倦,禦醫跪在一旁,正替他搭脈。

    “殿下近來太過操勞, 又染了風寒, 所以才會這般頭痛難忍,身子綿軟無力。”禦醫收回手,恭謹地說道。

    “請快去寫方子吧。”

    年輕的宦官張真再旁低聲說。

    禦醫起身小心地退出寢殿,張真將一碗熱茶捧給夢石:“殿下,如您所料, 陛下方才將今日星羅觀的差事交給了二殿下。”

    方才夢石在含章殿中暈倒,淳聖帝便立即著人將他送回長定宮, 又叫了禦醫前來替他診治。

    “嗯。”

    夢石應了一聲, 神情卻仍是說不出的凝重。

    “殿下,您可是在擔心明月公主?”張真小心翼翼地問。

    “五弟絕不會放過這個生事的機會,我既要成全他,”夢石心中總有些不大安寧, 眉頭皺得很緊, “也要成全明月, 但我總有些擔心。”

    “殿下放心, 我們在觀裏的人盯著呢。”

    張真低聲寬慰道。

    夢石沉吟片刻, 他擱下茶碗:“不行, 你親自去盯著, 若是明月出了什麽事, 你便提頭來見!”

    ——

    天色明亮許多, 星羅觀中的油布尚未遮擋起天幕, 雨便已經停了, 淩霜大真人將商絨迎上高台, 數百名道士在長階底下拖著長長的調子誦經,數不清的銅鈴搖搖晃晃,清脆的銅鈴聲與誦經聲密織一片。

    火祭,祈福,敬拜上蒼,商絨一如以往生辰時那般一一完成,東方陰雲既散,淺金的日光彌漫,鋪滿白玉高台。

    商絨幾乎有些睜不開眼。

    底下的人影密密麻麻,她在這個最高最高的地方往下望,不由心生一種搖搖欲墜的懼意。

    商絨跪得腿麻,被拂柳扶著慢慢地往下走,那些身著白衣戴著麵具的少年少女躬著身跪在長階上。

    鼓聲響起,銅鈴一搖,伴隨那些席地而坐的道士們誦經的聲音,香火燃燒的煙霧更盛,將這高台籠罩起來,便好似在雲中一般。

    商絨偷偷地從階梯兩旁的白衣人中尋找折竹,她的眼睛被煙霧熏得有些發澀,始終不能從這些衣著乃至麵具都一模一樣的人中辨認出他。

    濃煙繚繞,高台玉階仿佛成了雲中瑤台,縹緲高懸,不似人間。

    眾人在底下仰望著濕霧白煙裏的公主,金蓮花冠間墜掛的寶珠熠熠生輝,她烏發雲鬢,朦朧的煙霧裏,她額間一點朱砂殷紅,衣袂輕盈拂動,恍若神女般不染纖塵。

    道士們不知疲倦地唱誦經文,朝陽的金光穿梭於霧中,更令眾人眼前所見皆有一種莊重肅穆的神性。

    商絨又走下一階,忽的,她隻覺有人輕輕觸碰她袖間的手,冰涼的觸感,一顆圓圓的東西塞入了她掌心。

    整個過程隻是短暫一瞬,幾乎是她方才反應過來,那人便已經收回了手。

    商絨低眼,看見跪在她身邊的白衣人垂著頭,烏黑的發髻間正是那根她最熟悉的銀簪。

    “公主?”

    拂柳見她停步,便喚了一聲。

    商絨立即收回目光,她不能讓任何人覺察出什麽異樣,收攏掌心捏著那顆東西,繼續抬步往底下去。

    底下仍沒有夢石,商絨掃視一眼,卻看見了立在不遠處的商息瓊。

    他不是說今日不能來麽?

    商絨心中驚異,見淩霜大真人朝她走來,便問:“大真人,大殿下在何處?”

    “夢石殿下今晨在含章殿見陛下時暈倒了,他身體有恙,今日實在不能過來,故而陛下便命息瓊殿下前來主持大局。”

    淩霜大真人說著,見她的臉色似乎有些不好,便問:“公主這是怎麽了?”

    “隻怕是在那上頭受了風,大真人,殿中的清醮還要些時候,不若,便請公主先去休息吧?”

    拂柳垂首,說道。

    “也好,公主先請焚香更衣,待此處法事做畢,再請公主去大殿清醮。”淩霜大真人捋了捋胡須,“快命人帶公主去休憩。”

    商絨心中十分不安,夢石不是說好今日他一定會來麽?他若不來,那麽今日的計劃是否已經有變?

    商息照立在一片清清幽幽的綠蔭前,遠遠地看見淩霜不知聽那道士摶雲說了什麽,便蹙著眉朝另一邊去,身邊竟也不要人跟著。

    商息照挑眉,立即對身邊的侍衛道:“讓他們去吧。”

    “是,殿下。”

    侍衛悄無聲息地朝一名不遠處的道士打了手勢。

    星羅觀主白隱立在樓閣之上,將底下那一番微妙的暗語收入眼底,一張麵容無悲也無喜,他已立在此處許久,仿佛是專門在盯著那商息照的一舉一動。

    身後的步履聲很輕,但他仍舊聽到了,他也不動,下一刻一隻柔弱無骨的手探來環住他的腰身,他才垂眸瞥了一眼。

    “你不該在公主身邊麽?”

    白隱的嗓音平靜而溫和。

    “那位夢石殿下的人可不會讓我跟著去。”女聲嬌柔甜膩,從他身後繞過來,露出來一張不施粉黛卻依舊明豔非常的臉。

    她的後背輕抵欄杆外的花枝,花瓣上的露水浸濕她灰藍色的道袍。

    白隱臉上依舊沒有什麽表情,卻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細膩柔滑的觸感在指腹有點涼涼的,他一身月白道袍嚴整,頗具仙風道骨之質,然而他指腹寸寸摩挲她的麵頰,又有一種令人神迷的,隱秘的曖昧。

    “拂柳。”

    他的聲音低沉而無波:“今日一過,你便要走。”

    他是如此篤定的語氣。

    “你舍不得我麽?”拂柳輕笑起來,如同一個專門惑人的女妖般,她倚靠在他的胸膛,他身上檀香的味道隱約,她的手輕撫他的衣襟,“你若真舍不得,為何不與我一起走?你正陽教道士不能犯的戒,你不是都已經犯了麽?”

    白隱垂眼,看著懷中的拂柳:“你本不欲與我長久,又何必再說這些話。”

    他如此冷靜地陳述。

    拂柳唇畔的笑意一滯,彎彎的細眉輕皺起來。

    星羅觀中有一處溫泉,聽聞可以濯塵洗神,今年才將將修葺成一處幽靜之地,尚無人在其中沐浴過。

    摶雲停在那石門前,回身對商絨躬身行禮:“公主,請您便在此處沐浴更衣。”

    一片山石與綠蔓將其中的境況遮掩完全,商絨捏著手中的東西,點了點頭。

    她才要抬步,卻聽摶雲壓低了聲音道:“公主安心,殿下已安排妥當。”

    殿下?

    商絨反應過來,是夢石。

    可這個摶雲,何時成了夢石的人?

    商絨回頭,看見賀星錦等人守在不遠處的竹林小徑上,她什麽也沒說,跟隨幾名女道士入了那道石門。

    石門內是另一片清幽之境,那一眼溫泉之上熱霧拂動,一棵粗壯高大的樹木在一側落了濃濃一片碧綠枝影。

    商絨記得自己腰後還有東西,不能要她們看出端倪,便不許她們替自己脫衣:“你們出去。”

    女道士們麵麵相覷,皆不敢忤逆公主的命令,便都垂首應聲,轉身離開。

    但走在最後的那名女道士卻不知為何,像是被腳下不平整的石塊絆住了似的,她驚呼一聲,摔倒在地。

    “沒事吧?”

    前幾名女道士忙想來扶她。

    她卻搖頭:“我自己起。”

    說著,她回頭看向在溫泉畔的商絨,朝她輕抬下頜,無聲地示意了一番。

    商絨順著她的視線,望向那片被樹影遮擋的山石。

    女道士們都出去了,商絨立即伸出手來,原來是一顆被油紙包裹的糖丸。

    她抿起唇,拆開油紙,將那顆琥珀色的糖丸吃下。

    溫泉畔的香爐裏香霧繚繞,一邊的紅漆托盤上擺放著一套絳紫衫裙。

    但底下似乎還有什麽。

    她翻開來,瞧見底下是一件雪白的衣袍,一個麵具,以及一根殷紅的絲絛。

    還有一張十分簡潔的地形圖。

    是與那些跳祭神舞的人一樣的衣裳。

    商絨細看了一下油紙上的地形圖,隨即便脫下了外衫,將那白袍套在身上,係好絲絛,又取下頭上的金蓮花冠與其它飾物。

    她踩著不平的石麵,朝著方才那女道士所示意的方向去,撥開沾了雨水的豐茂草葉,在那石壁中間有一道狹窄的縫隙,勉強能容一人通過。

    商絨側身進去,貼著濕潤的石壁往前挪動,入了一條藏在楓林中的野徑。

    她看見圖上楓葉形狀的標記,順著圖上指引的方向走出這片楓林石徑,迎麵便是一片湖。

    對麵湖岸有一座樓,隻要商絨繞過那座樓,她便能找到容留那些跳祭神舞的官宦人家的兒女們休憩的地方。

    因白玉台前的法事未畢,許多道士尚在前麵誦經,這裏看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麽人,但商絨才要過橋,卻見左邊的鵝卵石徑上來了人,她一驚,立即躲在一片花叢底下,動也不敢動。

    但下一瞬,她在花叢縫隙中,看見那人原是方才那名女道士。

    “請隨我來。”

    那女道士四下張望著,瞧見她從花叢中探出身來,便立即上前扶她起來。

    商絨在叢中被露水沾濕了鬢發,發上身上都沾了許多的花瓣,她戴好麵具,跟隨女道士上橋。

    “這……”

    女道士忽然停步,仰頭望著那樓閣,滿臉驚愕。

    商絨隨著她的視線看去,見樓上的窗戶破損,長幔被打結拴成一條繩子,那窗內黑洞洞的,從中垂落下來的長幔隨風微蕩。

    她正不明所以,忽然間,一道影子從右側那邊的石欄陰影底下疾奔過來,手中的東西重擊在女道士的後腦。

    這一切發生地太快,商絨甚至還沒看清,隻聽前麵瓷器碎裂的聲音響起,她身後又有人猛推了她一把。

    商絨踉蹌往前,身形不穩摔倒在地,碎瓷片正好紮在她的手掌。

    鑽心的疼襲來,商絨臉上的麵具掉落,她回過頭被日光晃了眼,卻隱約看清兩張蒼白消瘦的臉。

    “蘊貞,是她,是她……”蘊華高舉著一塊鎮紙,卻驀地瞳孔微縮。

    女道士已被砸暈過去,蘊貞聽見蘊華的聲音便側過臉來,這一刻,她看見商絨的臉。

    “明月?”

    隻這麽短短一瞬,蘊貞臉上的神情變了又變,她頭上沒有絲毫飾物,隻有一根木簪堪堪挽發,一身道袍灰撲撲的,整個人都瘦了許多。

    商絨什麽話也來不及說,蘊貞已推開蘊華朝她撲來,雙手扼住她的脖頸,用了極狠的力道。

    “蘊貞你這是做什麽?!”

    蘊華見狀,大睜雙眼。

    “都是她害得我們!我們在這星羅觀生不如死,而她在做什麽?她的生辰,整個大燕都在為她慶賀!”

    蘊貞的眼眶紅透,她手上的力道更重。

    “你瘋了?難道真要掐死她麽?”蘊華到底膽子小些,上前要將蘊貞推開,卻不防蘊貞鬆了扼住商絨脖頸的一隻手來給了她一巴掌。

    商絨幾乎要不能呼吸,她趁著蘊貞與蘊華起爭執的片刻,手中握來碎瓷片紮中蘊貞的手背。

    蘊貞吃痛,手上卸了力道,她回頭見商絨起身要跑,便一把將蘊華推入湖中,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抓住了商絨的衣袂。

    忽的,

    刺破空氣的細微聲響傳來,一道銀光迅速地紮穿了蘊貞的手。

    蘊貞吃痛,尖叫起來。

    商絨隻覺一道影子輕盈地飄來,她轉瞬落入一個人的懷中,積雪竹葉的清香襲來,她滿目都是他衣襟的白。

    “你先走。”

    戴著麵具的少年低聲在她耳畔說了一句,隨即將她推出去。

    商絨還沒來得及看清他,便被另一人抓住了手腕。

    是拂柳。

    “公主,隨我走吧。”

    拂柳說著便施展輕功,帶她躍入林梢。

    蘊貞看著那戴著彩繪麵具,一身白衣的人,她捂著手掌滿臉驚恐,本能地轉身要跑,然而那少年飛身前來,隻在她頸間一點,她便立即昏迷過去。

    白隱得了拂柳的消息,帶了一名道士趕來,將一個麻袋搬上了樓閣,蘊華已被救上來,此時躺在湖對岸昏迷不醒。

    白隱看著那道士將蘊貞也抬上樓去,才側過臉來:“小公子,五皇子派去殺我師父的人死絕了,如今觀中已戒嚴,隻怕夢石殿下安排的出路行不通了,這是我趁師父方才在後山,去他房中找出來的,他的地宮有出口,出去便是天硯山。”

    他將手中的鑰匙與一張圖遞出。

    “多謝。”

    折竹輕輕頷首,接了鑰匙來。

    樓內已見火光燒起來,白隱帶著那名道士匆匆離開,折竹施展輕功飛身上簷,卻聽身後踩瓦之聲臨近,他神情一凜,側身躲開身後襲來的刀鋒。

    那樓閣太舊,燒起來便壓不住火勢,淩霄衛在底下忙著救火,賀星錦追趕著那白衣人疾奔掠簷。

    隻見那人從白袍裏抽出一柄銀蛇軟劍來,賀星錦堪堪收勢,橫刀抵開那柔韌的劍鋒。

    刀劍碰撞出清晰的聲響,賀星錦越發察覺此人武功之深厚,他凝神接下此人的招式,往前一個騰躍往下一劈。

    軟劍彎曲,刀鋒直指那麵具後的一雙眼睛,但那人仿佛洞悉了他的意圖似的,一個後仰,躲開了他將要挑開他麵具的刀鋒。

    賀星錦不知此人究竟哪裏來的這般內力,他隻覺這白衣人看向他的一雙眼黑漆漆的,十分不善。

    賀星錦一時不察被其刺傷了手臂,他見那人轉身便要跑,便立即提刀往前,刀鋒劃破那人的衣袖,他驀地望見一道猙獰的疤痕。

    這一瞬,他無端想起昨日在淩雲閣中的那位小公主的手腕。

    他晃了神。

    “大人!明月公主在裏麵!”不遠處傳來一名淩霄衛的呼喊。

    賀星錦在高簷脊線之上,看見那白衣人飛身一躍,很快消失在重重屋簷之間。

    星羅觀已亂成一團,倒也方便了拂柳帶著商絨一路跑到淩霜大真人的房中,此時觀中四處起火,大真人房前已沒有人守。

    拂柳擰開機關,一道牆緩慢挪動,她匆匆將商絨推進去,露出一個笑:“小公主,你便在這裏等著小十七吧,他很快就來。”

    牆後便是一個狹小的空間,商絨眼睜睜地看著牆麵合上,那拂柳的笑顏不再,她手中握著拂柳給她的火折子,提起裙擺順著石階往底下去。

    甬道裏有些暗,需要憑借火折子照亮,但走入那地宮之中,其中便是一片燈火通明。

    巨大的煉丹爐擺在正中,祥雲暗紋的素紗長幔一道又一道,這裏靜悄悄的,令人無端心生恐懼,商絨掀開一道又一道的長幔,木架幾乎嵌在一整片石壁裏,其中的經卷典籍無數,擺放著許多不知名的物件。

    商絨走到最裏麵去,她透過那最後一道素紗長幔,隱約看見一幅掛在石壁上的畫。

    她掀開那道幔子,看清那幅絲絹畫卷上赫然便是雲霧托起的巍峨宮殿,仙娥神女衣袖欲飛。

    她目光停在右側那第一行字痕,那居然是她的生辰八字。

    再往後,便是——“得至淨至潔之身,修長生永益之道”。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商絨來不及再往後看,便警惕地轉過身。

    是戴著麵具的,衣袍雪白的少年。

    地宮裏靜悄悄的,一點兒也聽不到上麵亂糟糟的動靜,一片橙黃的光影裏,商絨望著他,輕聲喚:“折竹?”

    少年握著那柄沾血的軟劍,另一隻手摘下那色彩濃鬱的麵具,露出來一張白皙的,俊俏的麵容。

    幔子無風而動,他走上前來,目光掃過她身後那幅圖,商絨才要隨著他的視線再往後看,卻被他捏住下巴。

    “簌簌,我們走。”

    他的聲線清冽。

    一如白隱所說,出了地宮,便是在星羅觀後的天硯山上,商絨被折竹牽著手從昏暗的甬道裏走了約莫有一個時辰。

    才見到了些斑駁的亮光。

    荒覆沒的荒草遮掩了洞口,折竹用劍鋒撥開草葉,外頭竟是一片雨霧蒙蒙,此前明亮起來的天色此時又因陰雨而暗淡下來,而這山中草木茂盛,光線便更顯青灰冷淡。

    劈裏啪啦的雨打在商絨的麵頰,她眨動一下眼睫,仰望起被樹影半遮半掩的那片天穹。

    整座山林好寂靜。

    濕了羽毛的鳥躲在樹枝上偶爾發出幾聲鳴叫,身著雪白衣袍的少年與少女靜立,腰間的紅絲絛浸了水顏色更深。

    商絨隻覺得不可思議。

    她喃喃似的:“折竹,我出來了……”

    她轉過頭,卻見少年雙手擋在她的頭頂,雨滴打在他筋骨漂亮的手背,而他眼皮的內褶舒展,濃密的睫毛浸潤著剔透的水珠,他就這樣靜默地看著她。

    眼睛的弧度彎如月亮。

    商絨的眼眶裏積蓄起水霧,也朝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