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分流水(9)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5-04 00:33      字數:4618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高貴鄉公十三歲,這個年齡,大將軍仍需輔政,太後也需時時教誨,怎麽看,都是個兩全其美的選擇。

  太後嫣然一笑,明豔豔地盯著桓行簡:“這方是正途,大將軍怎麽會做於禮不通的事?”筍一般的玉手伸出,印綬推過去,“既然陛下肆行昏淫,他本以齊王踐祚,就此歸藩吧。”

  她沉著氣,滿是睥睨的姿態,桓行簡口中答個“是”字一傾身將以太尉為首群臣聯署的上表擱在案頭,意在等太後蓋章。她偏還要難為他一下似的,動也不動,氣定神閑道:

  “大將軍咄咄而來,氣勢淩厲,我一婦人,嚇都要嚇傻,此刻是斷無力氣做事這隻手怕都抬不起來了。”

  廢了皇帝,太後的鬱結在於桓行簡居然要立彭城王,對於天子本身,她早也看不慣許多事,此刻,說不出是合意還是不合意。但逼得桓行簡讓步,她是高興的,虛名有虛名的好,哪怕大魏如今名存實亡,可對於天下人來說,她依舊代表著名正言順。

  桓行簡看太後慵懶,莞爾而已,將那隻柔軟的手一握,抓住印綬,他的手修長有力,一麵往奏表上蓋章,一麵道:

  “是臣的過錯,驚到太後,容臣唐突一回。”

  重重按下去,詔書成了,太後忽然格格嬌笑起來,眼波一擺,像魚尾一般:“大將軍,你的手可真穩,僭越的事情做起來臉不紅心不跳。”

  “臣的手若不穩,怎麽替陛下和太後托起這大魏的江山呢?”桓行簡語調一直不高,微微的,癢癢的,好似在說撓人心的情話。

  太後目視他片刻:如畫的眉眼,光潔的鬢角,大將軍真是個又冷又俊的男人,她忽把他衣襟一分,桓行簡也甚是意外,未及擋,一隻玉手已經攀上了纏著薄薄繃帶的一處,嘴角似憐似諷:

  “大將軍原來傷的這樣重,可要好生休養,身子好了,手才能穩,大魏的江山還指望大將軍來托呢。”

  桓行簡笑了笑:“無礙,臣多謝太後關心。”

  手指下,是他緊致結實的肌肉,紋理細膩,太後故意摁了一下,力道不輕,桓行簡略一皺眉,這表情,落在太後眼裏她愉快極了:“便是未傷筋動骨,總也算受皮肉之痛了,大將軍是國家柱石,我自然關心。”

  太後呼吸漸急,高聳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她一邊直勾勾看著他,一邊將他一隻手貼到了自己臉頰,幽幽怨怨的:

  “我跟陛下的身家性命,可都給了大將軍,我們孤兒寡母的,你要負責。”

  太極殿還有正經事等他處理,桓行簡既達到目的,心中一哂,懶得再跟眼前女人虛與委蛇,麵上卻依舊帶笑:

  “太後,臣自當恪盡職守。”

  邊說,邊不動聲色將太後的手拿下,不料,太後卻有心糾纏著不讓他走,不滿的一哼,哪裏還像太後倒像個撒嬌的小姑娘了。桓行簡實在是頭疼太後這樣的做派,不過,這其中的真真假假,有多少做戲的成分,也未可知,但聽她嗔道:

  “大將軍這是利用完了我,過河拆橋嗎?”

  桓行簡眉頭微挑,佯作驚訝:“太後這話何意?要臣來,臣來了,太後不願立彭城王,臣也聽從了,還要臣如何呢?”

  “你我既結姻親之好,”太後忽把兩隻白軟軟的胳膊朝他頸子上一環,不再避諱,那雙鳳目中,有著說不出的激情和渴望,“就是一家人了,大將軍,你到底把我當什麽人呢?”

  孤男寡女,躁得太後春心萌動,可她摟著的這個人,是國賊,與虎謀皮本是件極危險的事,可這頭虎,強壯英俊霸道有力又讓人心神不得不陷,太後在危險和迷情中放縱著自己,不忘一分清醒。

  “臣在太後麵前永遠是臣,這夠了嗎?”桓行簡不願這個時候得罪有用的女人,他有意示弱,但眼角眉梢又分明是桀驁不馴的姿態,太後眼珠一轉,嫵媚中別有冷峭,手底動作卻很溫柔,摩挲著他頸後肌膚:

  “大將軍,你的心思,瞞不過我。你壓根就沒打算立彭城王,你唯恐立個小皇帝輿情說你狼子野心,吃相太不好看,火候不到有些麵子還是得要的。所以,借我之手,大將軍這算盤打得實在是精明,好處是你的,廢帝這髒名是我的。”

  話說到這份上,桓行簡不得不應付,蹙眉一笑,就勢把太後腰肢輕輕攬住:“瞧,臣什麽都瞞不住太後,太後是女中豪傑。這不正中太後下懷嗎?立了彭城王,太後還能是太後嗎?既然是你我心知肚明的事,太後就不要跟臣叫屈了。”

  “大將軍也不要得了便宜賣乖,這虛名上的好處,大將軍沒得?”太後針鋒相對,依舊笑的花枝輕擺,媚眼如絲,“你需要我,當然,我也需要大將軍。不過,大將軍真是鐵石心腸,就一個嬌女郎,也要用來跟我結秦晉之好。”

  桓行簡並不否認,把頭一點:“各取所需,太後既然都知道秦晉之好那就應當把臣當做盟友,而非敵人,不要這麽劍拔弩張地看著臣。”他的手指滑過她細膩的臉龐,像是惋惜,“太後是花一樣的女人,不僅僅是太後,深宮的日子可能讓人很容易忘記這一點。”

  仿佛是被觸動,太後的目光有一瞬的失神,她回應著他的撫摸:“你我既如此相似,不如,也試一試相濡以沫?像你這樣的男人,是不是真的到了無情無欲的地步?”

  這麽可笑的話,她是怎麽說出口的?

  “太後,”桓行簡將她跟自己拉開了距離,“臣如何敢,太後是世上最尊貴的女人,”他嘴裏說著不敢,可臉上半點這個意思也沒有,快刀斬亂麻道,“太極殿還等著太後的詔書,臣怎好讓文武久等?”他在她腰間撚過去一把,“太後也是聰明人,大事要緊,容臣告退。”

  說著,施了一禮,疾步走出永寧宮,方一出來,他振了振衣袖仿佛想抖落掉那些胭脂水粉的味道。

  太極殿裏,眾人翹首相盼,你一言我一語的,正議論不停,見桓行簡麵色沉重持詔書而來,殿內又靜了下去,一個個的,持笏端立,等著大將軍開口。

  “太後下了懿旨,陛下敗人倫之敘,亂男女之節,她跟我等一樣憂懼不已,故依漢霍光故事,收陛下玉璽印綬,請司徒持節,與有司以太牢告祭宗廟,命其歸藩。太後詔書已下,這件事諸位還有什麽看法嗎?”

  事已至此,還能有什麽看法呢,高柔率先道:“太後既下了懿旨,我等奉命便是,大將軍,既立新君,得盡快去鄴城迎陛下入京才是。”

  桓行簡一臉沉哀,自責道:“我等有愧,未能好好輔佐陛下。”這邊眾人見狀,忙上前紛紛安慰,他歎了一聲,當即命高柔去準備告廟祭祀用的牛羊等牲畜。

  翌日一早,文武列隊前往洛陽城南寰丘,由司徒持節,大將軍桓行簡緊跟其後,諸臣個個麵帶憂色隨隊伍綿延而行。到了太廟,先奉祭物,司徒高柔遣有司各司其職,隨後黑壓壓一群人撩袍跪倒,對著魏武、文皇帝、明皇帝三神主牌開始痛哭流涕,桓行簡也流了幾滴眼淚,聽高柔邊哭,邊陳訴,冗長一段,無非是為社稷緣故不得不另立新君雲雲,諸如此類,禮儀持續了大半個時辰,跪拜完畢,桓行簡被人攙扶了一把,滿臉淚光勸道:

  “大將軍未曾痊愈,來日方長,還有許多大事等大將軍定奪,請一定要保重身體,這方是社稷之福。”

  桓行簡眼睛微紅,略略頷首,洛陽的春風帶著惻惻清寒,吹得人衣袂翩飛,他站在寬台上,居高臨下巡望四方,腳底下,是大魏的太廟。群臣看大將軍若有所思迎風而立,彼此交頭接耳兩句,不多時,隊伍重回洛陽宮城。

  詔書既下,告廟結束,內官捧著齊王的印綬疾步到太極殿中,把大將軍桓行簡的口諭一宣:

  “今複齊王之爵,即日啟程,非有太後宣召不得入朝。”說罷,麵無表情到齊王跟前把印綬一呈,彎了彎腰,“齊王請吧!”齊王衣冠已換,接過印綬,一步步走下台階,那張動輒忿忿不平的臉上隻掛了兩腮清淚,少年的銳氣似乎一夜消失。

  此時,太後前來送他,痛哭一場,事畢,手指著金鏞城方向,低聲道:“事已至此,你活命要緊,至於什麽江山社稷這輩子就不要再去想了,好在吃喝不愁,衣食無憂,也勝過尋常百姓了。”此情此景,倒有幾分真心,齊王忽扯住她衣袖哀嚎不止,他邊哭邊朝自己的王車走去,淚眼朦朧間,眼前多了五六身影,不知聽誰帶頭叫了聲“陛下”,哭聲驟起,此起彼伏連成一片。

  為首的,不是別人,正是太尉桓旻,身後跟了幾位舊臣,這麽匍匐跪倒,涕淚俱下地膝行到齊王身邊,拉住他手,放聲痛哭:

  “這是老臣的失職,陛下……”

  他哭得旁若無人,神情哀戚,齊王一時感觸於心不禁也跟著大哭不止。旁邊,是李豐夏侯至死後便愈發沉寂的中護軍許允,亦跪倒流淚,口中不斷輕喚陛下,悲不能抑。

  一時間,君臣抱頭痛哭,天地愀然,王車前頭侍立的駿馬隻用一雙安靜馴良的大眼睛默默看著眾人。

  料峭風中,一眾人哭了個夠,齊王最終長長噓歎一聲,在桓旻許允等的目送下,上了王車,他最後看了一眼巍巍太極殿,依舊沐浴在無盡的日光之下,然而,這座宮殿不會再屬於他了。

  車聲轆轆,最終載著囚鳥一般的被廢帝王遠去,像一隻孤獨的鴿子,羽翼被折,繼續圈禁在洛陽城角的金鏞城。

  桓行簡人已回到了公府,並未去相送,他正一件件看著公文,黃門一到,見過禮,將今日給皇帝送行的情形回稟清楚了。

  “太尉牽的頭?”桓行簡手底輕輕翻著剛送來的訃告,鎮北將軍病逝了。

  也隻能是太尉了,他不牽頭,誰人敢去哭?桓行簡麵上風平浪靜的,但黃門提到許允,他眉頭才不經意地動了動。沉吟片刻,揮手命人退下,跟身旁傅嘏等人商量起來:

  “鎮北將軍空缺出一職,到底是鎮守一方的事,得有人盡快過去,你們看,誰合適呢?”

  “屬下看許允就合適。”衛會立刻接話,不假思索道,桓行簡倒是個不置可否的表情,轉過頭,又看了看傅嘏跟虞鬆,這兩人卻搖頭否定,傅嘏道:

  “雖不是邊關重地,但外放出去大將軍宜托心腹才是。”

  衛會唇角不由一彎,聽他倆人老生常談半晌,再不作聲,等桓行簡獨留他整理文書時,才道:

  “大將軍,許允這個人,一直搖擺不定,李豐夏侯至之事他是否參與未可知,齊王欲害大將軍兄弟他是否知情也未可知,畢竟,他掌著禁軍,當初天子一聲令下,他就有權帶兵來討伐的。這樣的一個人,留在洛陽,不好。”

  桓行簡輕撫著眉心,笑問道:“傅蘭石和虞叔茂對他外放也覺得不好,都不好,我該怎麽辦?”

  大將軍人如冰,是封凍的河流,要像知道他真正的想法必須仔細去聽冰麵下汩汩流動的聲響。衛會是他謀士裏最年輕的一個,但論體貼,誰也比不上這個眉目飛揚的年輕人,他篤定道:

  “我依舊舉薦許允,非他不可。”

  桓行簡意味深長地抬眸看了看衛會,忽而把紙一擺,吩咐道:“研墨,我這就給太後上表舉薦許允。”

  衛會笑了,大將軍的心總是起的捉摸不定,露個一麟半趾的,又要被雲遮霧蓋去,可是,他有一雙精亮的眼睛呢,總能看得到。

  於內,李豐夏侯至等人一死,也就隻剩個許允還有些許的騰挪餘地了。衛會恭謹地把紫毫一遞,退到旁邊。

  大將軍衣上的沉水香,不動聲色地侵犯著嗅覺,衛會偏了偏頭,看到他執筆落下的字,竟不複剛勁,而是一派的圓轉流動,帶著名士般的俊逸瀟灑。

  筆可為刀,刀刀春寒,衛會也是擅書法的人,天賦在大將軍之上,隻是心性還不夠穩定,那字,便也還需打磨。他心情很好地從值房裏出來,院子裏幹燥,虞鬆正指揮人把搬出來曬的書抱回去,衛會走過去,隨手撈起一本來,無賴一翻,笑吟吟道:

  “我贏了,大將軍聽了我的建議。”

  虞鬆一愣,看他鋒芒畢露誌滿意得的模樣,搖頭笑了笑:“好,你贏了,大將軍到底聽了你的。”

  “不然,”衛會撇撇嘴,“我不過是猜中了大將軍的心事,順水推舟,否則,大將軍又怎麽會聽我的?”

  “這話怎麽說?”

  手裏正是一本毛詩,衛會低頭,念了句“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忽對虞鬆眨眨眼:“許允怕是不妙,他那兩個兒子若是蠢貨,倒是大幸了。”

  話正說著,見一侍衛飛速跑過,衛會喊道:“有軍情?”

  侍衛答道:“門口來了一人,說她是大將軍姬妾,屬下不敢隨便放人,特來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