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分流水(10)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5-04 00:33      字數:4141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公府也有了春的氣息,嫩柳初發,少女的細眉一般,望過去,翠煙朦朧。長廊兩邊,規整的花圃裏冒出成片清綠新芽,張莫愁被侍衛帶過來時兩隻眼不住打量著這大將軍府風光,眸光一凝,含笑問道:

  “這種的什麽?”

  侍衛一板一眼回道:“迷迭香。”

  好妖冶的名字,張莫愁暗暗想道,她父親是武將家裏男丁讀書時,跟著認了些字,這到洛陽城裏顯然是不夠用的。因此,夜深人靜無事時,挑燈苦讀,勤於習字,遇到不懂的就是請教桓府的奴婢也不覺得有份,如此一來,獲益匪淺,比過去當真是精進不少。

  隻是這迷迭香,有什麽來曆典故呢?見慣了桃李芬芳,張莫愁覺得很新鮮,等侍衛腳步一停,忙掠了掠鬢發,整整衣裙,規規矩矩進了值房。

  這屋裏頭,翰墨的香氣、沉水的香氣、熏爐的香氣交混出一種別樣的味道來,仿佛冷冷在目。天色未晚,案兩旁微微搖曳的燈火已泛出一派溫柔昏黃的光澤來,她哪裏敢四處亂看,隔著半垂的簾子,將東西先一放,施禮道:

  “大將軍,老夫人命我來給夫人送些東西。”

  桓行簡換了身藏青燕服,戴白玉小冠,一副極專注的姿態閱著手底壽春新送來的書函,毌純表中言淮南一帶早春遇百年難逢的冰雹,毀無數稼穡房屋家畜,故請中樞賑災,隻不過,這數目一開口要的未免太大了,他正琢磨著,因此,頭也不抬:

  “怎麽讓你來了?”

  隔了些距離,仿佛隻能聽見他冷冷清清的聲音,洛陽的大將軍,跟在壽春的那個人似乎完全又不一樣了。張莫愁很少見到他,每每會麵,總覺是在見一個甚是陌生的新人,可是,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不也曾在她身上放縱不已,是男人最本真的模樣……想到那一幕,她臉微微紅了:

  “老夫人說,夫人一個人住這裏又有身孕難免寂寞,和後宅接觸也少,應該勤走動些,是故讓妾來陪夫人說說話。”

  話說著,旁邊響起細碎的腳步聲,有人進來換茶,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屋子裏真靜,靜到有些沉悶,張莫愁頭低著,聽到他似乎用茶水漱了漱口,一陣輕微的響動後,方再度聞聲:

  “陪她用不著你們,”桓行簡對母親的安排雖不滿意,卻也不好說什麽,想了想,一偏頭吩咐:

  “你近前來,我看看母親準備了什麽。”

  奴婢將簾子一卷,張莫愁忙拎起屜盒小步往裏走了走,雙手一舉,輕輕放到了案頭。

  桓行簡打開看,無非是些精致糕點人參等物,這些東西,從不缺嘉柔的。

  “你告訴母親,就說夫人謝她,如今行動不便於孝有虧,等日後輕便了,再補禮數,還請她不要介懷。”他指尖一點,“這話會學嗎?”

  “會,妾都記下了。”張莫愁原封不動將他的話學了一遍,桓行簡點頭道,“不錯,你不蠢,我正喜歡你這點。”

  她嘴角不由一翹,像是羞澀,卻很快換了個莊重的神情,抬眸道:“妾的父親又給妾來家書了,他說壽春一切都好,百姓安居樂業,吳國也無動作,一要妾不要掛心他,二請妾替他問候大將軍。”

  話入耳中,桓行簡不由揚眉看了看她:“你父親是這麽說的?”

  張莫愁看他目光閃動,雖不清楚發生什麽,但她何其機敏,最會看人眼色行事,微笑道:“妾怎敢在大將軍麵前扯謊?”說著,將袖管中隨身攜帶的書函交給了他。

  書函裏確實提到了冰雹,不過影響不大,早春下雹子本就罕有,一切農事如常。雖是家書,可做父親的倒事無巨細跟女兒說起壽春各種庶務,桓行簡看得會心一笑,手邊,還躺著毌純的上表,兩相對比,雲泥之別。

  再往下,竟是些關於毌純長籲短歎,感懷舊友等語焉不詳之句,桓行簡把信朝案上一扣,別有深意地看了看張莫愁:

  “你父親的家書,很不同凡響。”

  張莫愁觀他神情,思忖片刻,答道:“是,父親說過,雖是家書,可因妾在大將軍這裏,壽春既是邊地,大將軍一定關心,他也就當是給大將軍奏事了。”

  說著,鼓起勇氣加了一句,“妾想,若是有什麽異動,我父親也一定會及早回稟大將軍的。”

  “哦?”桓行簡笑了,“看來,你在後宅對國事也頗有心得,說說看,你覺得會有什麽異動?”

  他雖在笑,可眼睛裏並無笑意,張莫愁心裏咯噔一聲,忙跪倒說:“妾是婦人,哪裏敢置喙國家大事,隻是覺得壽春邊地,家父為國守疆有什麽異動自然會第一時間上報大將軍。妾是大將軍的人,家父更是受大將軍賞識才得升遷,我父女萬事都會以大將軍為先。”她抬起紅潤的臉,含情望向他,“妾所說,都是肺腑之言,絕無半點假話。”

  這副情態,人有些瑟瑟可憐的味道,桓行簡示意她起身:“我又沒說你什麽,這麽怕我?”

  聽他語氣和緩,張莫愁便露出一抹甜美笑意,聲音放的越發軟:“妾怕大將軍,大將軍自有威重,旁人怎敢造次。”

  人有幾分鮮靈的意思,他瞧了片刻,開口道:“好了,你跟你父親做的都很好,”桓行簡有意逐客,微微一笑,“剛才的話既然你都記住了,先回去吧。”

  張莫愁卻忽羞赧看著他,不說走,桓行簡用目光征詢她,她頗有些忸怩:“大將軍,妾想請教一件事。”

  “你說。”

  “妾進來時,看到花圃裏有很多新芽,煞是可愛,問了侍衛才知道那個叫做迷迭香,妾孤陋寡聞,從沒聽過,也沒在書裏見過前人有記載,妾想問個出處。”她一副勤學好問的姿態,十分認真,桓行簡笑道:

  “文皇帝兄弟二人喜歡迷迭香,做了些詩文,此花芳香濃鬱,因此,在洛陽很是流行。”

  張莫愁那雙眼,貪戀地鎖在他身上,聽得著迷,他這個人多的是兵戈氣,不好接近,但聽他談到詩文花香竟是十二分的新奇,尤其那一派閑雅自適的公子做派,是她頭回見,張莫愁心跳不止,鼓起勇氣問:

  “妾能請教文皇帝兄弟兩人是怎麽寫迷迭香的嗎?”

  “聞香作賦,文人雅好,文皇帝酷愛此道,我對這些泛泛談不上喜愛也談不上厭惡,沒什麽研究。”桓行簡似乎不願深入說下去,打發道,“去吧。”

  案頭就有紙筆,張莫愁那顆心依舊突突亂跳,她不知哪來的膽子,一咬牙,道:“妾還不知道迷迭香三個字是怎麽寫的,請大將軍賜教。”

  桓行簡看看她,沒說什麽,提筆舔墨,寫下“迷迭香”三個字,張莫愁出神凝視著他運筆動作,那目光太過熾熱,似被桓行簡察覺,他一擱筆,瞥她一眼,嚇得張莫愁忙把眼睛挪到紙上。

  鐵畫銀鉤,筆筆生輝。

  她不由看的滿心歡喜,盯著這三字,仿佛看到的是世家子弟們自幼在何等的養尊處優裏又花了何等的心血苦功,一日複一日的練習,才有這一撇一捺間的鋒芒與力道。

  “大將軍,”張莫愁眼角眉梢滿是歡欣,飽含期待望向他,“這幅字,就賜給妾吧。”

  桓行簡不知道她有什麽可高興的,淡淡道:“這字也未見好,你要是不嫌,就拿去。”

  張莫愁幾乎是虔誠地將這字捧起,愛不釋手,她施了一禮,激動道:“謝大將軍,那,那妾告退了。”

  話說著,桓行簡已低首繼續處理公務,張莫愁留戀地盯著他,眼前人冷沉如冰,燭火跳了下,她那顆心也跟著狠狠跳,張莫愁快速傾下身,在桓行簡唇上吻過。

  一切太過遽然,她渾身直顫又害怕又興奮,後退時,神誌簡直要被臉上的熱意燒到不清。桓行簡微訝,眼裏立時掠過嫌惡的表情,蹙眉道:

  “你做什麽?”

  那神情,儼然被冒犯到,這令他十分不快。

  張莫愁眼睫亂抖,不敢看他,跪地將額頭貼在交疊的兩手上,眸子充血:“妾情難自禁,請大將軍寬恕。”

  情難自禁,情難自禁……桓行簡品咂著這個詞,望著底下瑟瑟發抖的女人,這也是他的女人,對他情難自禁,不應該嗎?有錯嗎?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冷笑一聲:

  “下不為例,你下去。”

  張莫愁緩緩起身,摸索著撿起飄落的紙張,像要遁地的蟲子,退了出來。

  落日熔金,空氣中充斥著反常的一股暖意,明明晌午頭都沒這份暖。張莫愁在門口站了片刻,摸摸發燙的臉,好半晌,她人都是暈眩的,字跡尚未幹透,因她的魯莽,墜到地上損壞了一角。

  她心疼地瞧著,歎口氣,不急於折疊就這樣捧著隨侍衛往門口走去。

  再看到那迷迭香的嫩芽,張莫愁忍不住含笑,三個字,風流婉轉的,他的嘴唇很軟,沒有多少溫度,她癡癡回想……水榭亭台的什麽都看不見了,張莫愁無心風景,一路走,忽停下了腳步。

  桃樹後頭閃出個人影來,一身白,乍然出現有些晃眼,嘉柔依舊披著白狐裘衣,衣裳遮擋,看不出她身懷六甲的模樣。那張秀致的小臉,幾無變化,隻是行動上似乎緩慢了許多。

  兩人幾乎是同時看到了對方,嘉柔一滯,很快認出張莫愁來,她神情複歸平靜,見張莫愁舉止有度地過來跟她見禮喊“夫人”,嘉柔別扭,沒有說話。

  “妾是奉老夫人之命來給夫人送些補物,交給大將軍了,”張莫愁溫和說道,似有若無地朝嘉柔肚子上一瞟,笑問,“夫人一切都還好吧?”

  嘉柔點了點頭,目光無意一落,看到她手中的字,那字熟悉,是桓行簡的。當然,上麵“迷迭香”三個字,她更熟悉,張莫愁見她似是留心到了字,笑吟吟道:

  “這是大將軍賞賜給妾的,他的字真是好看,妾準備拿回去好好描摹。”卻又當即搖首,像是自語,“不過,這沒有一番苦功想必是練不成的。”

  嘉柔鼻間驀地一酸,眼前人,同自己年紀相仿,那神情裏不言而喻的歡喜她是懂的。張莫愁對她很守禮,跟她說話時,甚至帶著一分刻意討好的語氣,嘉柔無法去討厭她,她也不過是他後宅中的其中一個罷了。

  “夫人,妾得回去了。”張莫愁甜蜜蜜地一笑,捧著她的寶貝,很本分沒什麽動靜的走遠了。

  “夫人。”身後婢子伸手扶嘉柔上了個台階,晚風吹,拂亂了一縷青絲,嘉柔抿抿頭發,扭頭看了眼張莫愁消失的方向,佇立了會兒,沉默地往值房來。

  一經通傳,桓行簡忙起身出來迎她,嘉柔眼尖,燭影幽浮,可他唇上隱約殘留著一片嫣紅,如此刺目,她愣愣瞧了片刻,在桓行簡碰到自己手時,臉上頓時聚起無比的厭惡來:

  “別碰我!”

  她嗓音尖利,像被捏住膀子的鳥,桓行簡被拒,麵色不改眸光依舊柔和:“怎麽了,你來就是為跟我發火的嗎?”

  嘉柔隱忍中始終維持著一份倔強,她冷眼看他:“我來是有正事,我要見毌宗,回禮。”

  本不打算出去的,隻想請他準許人出去把東西送到太學的官舍,但嘉柔改了主意,她很難受,哪怕是出去見一見那個小兄弟,跟他說幾句話,也好過當下千倍萬倍。

  “好,”沒想到桓行簡一口答應,“你想出去散散心?我陪你。”他說完便命人去備車,也不管天色早晚。

  “不,”嘉柔仰臉一眨不眨看著他,“我出門,正是不想見你,大將軍就不要跟著再惡心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