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分流水(11)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5-04 00:33      字數:4628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見到張莫愁了?”桓行簡還是穩穩牽住了嘉柔的手,看她要動,勸道,“你別這麽激動,對孩子不好。”

  暮色漸深,弦月如鉤鑲嵌在藍巍巍的天幕上,是個早春人間。桓行簡把窗子一開,清光微灑,他笑著打趣嘉柔:

  “別生氣,這麽好的月色你一肚子氣不是很辜負它?”

  嘉柔身後跟了個婢子,懷抱小包裹,想必就是回禮,桓行簡當即命人將東西送太學官舍去,想了想,挑一盞燈把嘉柔領到種迷迭香的花圃處,借著月色燭光,看春態孵動的新芽:

  “母親讓她來給你送些東西,還要她陪你說說話,我想,你不樂意見後宅其他女人,就讓她回去了。她臨走前,問我迷迭香有什麽典故,想必是進了府看到的,她說她不知道迷迭香三個字怎麽書寫,我便寫給她了,大概你來時正巧和她遇上。”

  “大將軍不必解釋給我聽,是真是假,也隻有大將軍自己心裏清楚。”嘉柔想起他答應為她種迷迭香的情景,竟十分遙遠了,“她很愛慕大將軍,捧著你的字,像得了天下珍寶一樣高興,”她忽倍感心酸,淚光隱隱,“我在想,她也沒做錯什麽,隻是一個愛慕你的女孩子罷了,如果她待你深情厚誼,你理當也對她好些。以大將軍家的家規,你的那些姬妾,想必都是很好的人,包括姊姊活著的時候,她對你是真心。你看,你身邊的女孩子,都敬你愛你,大將軍跟我解釋這些,有什麽目的?難道我會傻到再說什麽大將軍是我一個人的癡話嗎?”

  說完,眼睛一闔,熱淚便順著兩腮滾了下來,桓行簡低頭,剛觸碰到她的臉,嘉柔躲開了,拿帕子揩了揩,他便拉起她的手:“柔兒,你要是想怪我這個,可以怪,我沒什麽可辯解的。是,我後宅裏的女人沒什麽可挑剔的,人都聽話,但不代表我就必須愛她們,我跟她們一年裏說上的話都比不了一日跟你說的多。”

  他目光一調,在迷迭香上浮動:“這花生長得極慢,雖發了芽,可沒個三五載不能開花。不過,我想隻要有耐心,總會等到開花的那天,芬芳滿園,到時的喜悅就會讓人忘記等待的難熬。所以,我自己也很願意種迷迭香,它會提醒著我,再沉靜些,戒驕戒躁,大到江山社稷,小至男女情愛,莫不如此。”

  不遠處,風舞著新柳的軟腰,天上則雲翳散匿,疏落星子清朗,難得洛陽的早春有這樣寧靜而溫柔的夜,他的一番話,如霧繚繞,盤亙不去,嘉柔卻心道,到時同你一起賞花的人就不知是何人了。

  兩人往後院去用飯時,剛上長廊,隻見一道黑影極其狡黠而敏捷地從眼前一竄,鑽進了花木叢中。嘉柔嚇的心一緊,頓時抓緊了桓行簡的胳臂,低呼出聲。

  “怎麽了?”他把人一攬,嘉柔捂著胸口,訝然道,“大將軍沒看見嗎?一團黑漆漆的,會不會是老鼠?可老鼠沒這麽大呀。”

  桓行簡皺眉,一本正經回答她:“毛詩裏有碩鼠篇,也許,是個老鼠精?要成仙了吧。”

  聽他滿嘴胡言亂語,嘉柔愕然,脫口而出排揎他:“老鼠怎麽成仙?要成仙,也得是大將軍這種洛陽清貴子弟,可惜,錯過冬日行散嚼梅咽雪的時令,春天是難成仙的。”

  沒想到,桓行簡倒十分認真地接著她的話說道:“不錯,我怎麽沒想著趁冬日下雪的時候,天地皆白玉合成,服一劑寒食散,心膽迷醉,就此成仙而去呢?等到下一個冬日,夫人可要記得提醒我。”

  一聽夫人二字,嘉柔回神,人又冷冷淡淡的,桓行簡看她不做聲了,邊小心扶她下台階,邊說道:

  “我記得,你提過開陽門外立著的熹平石經,好像很感興趣,我教你拓碑如何?這樣,就能把碑上文字保存到紙上。”

  這倒稀奇,嘉柔忍不住問:“要怎麽做?碑上的字怎麽能變成紙上的字?”

  “這是士季閑來無事想出的一個法子,把皂莢水裏的滓子濾掉,用這種水來研墨,這樣的話墨色如漆。至於紙,黃麻紙是不行的,得用歙縣的銀光紙,這樣拓下來,黑白分明,字跡清楚,假如若幹年後熹平石經再次不幸毀於戰火,人帶著紙張,總比帶著石碑要容易保存。”桓行簡說著,將新發伸出來的枝條一撇,怕剮到了她,以為嘉柔會很感興趣,片刻後,聽她低低說道:

  “不了,我一見到熹平石經,就會想起當年兄長帶我去看石經的那個春天。石經還在,可我兄長已經被大將軍殺了。”

  觸到不可碰的話題,桓行簡不再堅持,兩人用了飯,他想陪嘉柔再走動走動,嘉柔因為月份越來越大,人憊懶,不肯再動,拿蓖麻子在那仔細擦拭硯台。有蓖麻子的滋潤,硯台很亮,桓行簡在外頭走了圈再進來看到這一幕,噙笑問她:

  “這什麽?”

  嘉柔看也不看他:“蓖麻子。”

  “哦,用來擦硯台似乎不錯,這是誰教你的?”他一撩袍剛坐定,嘉柔莫名煩躁,她近來脾氣捉摸不定,動輒發火,把蓖麻子一丟,“反正不是你,大將軍能不能不要總在我眼前亂晃?”

  語氣很衝,桓行簡似乎也習慣了她有一陣沒一陣的發脾氣,一笑帶過:“我幾時晃了,這一進來,不就坐著了嗎?”

  “我不想跟你說話,你不要出聲了。”嘉柔起身,手被桓行簡一拉,玩笑道,“好,你別氣,你這麽大人了無所謂,可孩子小,他娘親這麽暴躁可怎麽好?”

  這話一下又惹惱了嘉柔,她思想片刻,扭過頭:“大將軍,你終於承認了,你隻是因為孩子,我怎麽樣,其實根本不重要。你放心,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會愛護他,你不用假惺惺地每日來我這裏,你不來,我更好。”

  “柔兒,我跟你說笑一句,你都聽不出來嗎?”桓行簡扶額一笑,無奈看著她,“你跟孩子我都很關心。”

  “你後宅裏任何一個女人壞了孩子,你都會很關心,對我,並沒什麽特別的,我不會感激你。”嘉柔譏諷道,“如果將來張莫愁替你生了小郎君,我生個女郎,大將軍更疼愛哪一個?有阿媛的前車之鑒,女兒對於你來說,就是用來籠絡人的,隻有小郎君,才算得上你的孩子。這些,我都明白得很,所以,大將軍每日來我這裏演戲,自己不累嗎?看來還是公府的庶務不夠多。”

  桓行簡靜靜望著她,還是舊模樣,朱唇皓齒,水波蕩漾的一雙明眸,如此美麗,卻又如此尖刻,他微笑道:“柔兒,你一定要這麽跟我說話嗎?這麽跟我說話,你就高興了?”

  嘉柔微微一愣,見他波瀾不驚,一時間,表情裏閃過一分無措,那眉心的花鈿在燭光下光燦如星,馥白的臉上不由多出份稚氣來--她並不高興。

  這樣的神情,像是天問,讓人看得心軟,桓行簡把她抱到腿上,驀地一沉,他揉著她手,抵在唇邊親了親:“你剛才那番話,我都聽到了,這樣,等孩子生出來不管是女郎還是小郎君,我如何待他,你可以親眼看看,到時你再給我下定論也不遲,是不是?還沒發生的事,你就言之鑿鑿給我定性了,不公平,對嗎?”

  尾音微微挑高,卻是十分溫柔,嘉柔低眉,桓行簡便傾過身子闔目在她鬢發上緩緩蹭了蹭:“柔兒,我知道你害怕,我身為一個男人,不能讓你信任我,仰賴我,是我的過失,不是你的。”

  “你想怎樣做便怎樣做,我左右不了你,所以,大將軍不必跟我說這些。”嘉柔抗拒地推開他,從他腿上下來,默默洗漱後,往床上一躺,帳子上繡著仙草,她有點淒惶地望著帳頂出神,最終,人昏昏沉沉睡去,卻不安穩,像漂浮在海浪中的一葉小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裏去。桓行簡臥在她身旁,一聲不出,隻撐起身子,托腮看她,等嘉柔鼻息均勻了,才把她攬到懷裏來。

  後院一方天地是如此狹仄,和洛陽城比起來,但又是如此祥和。天子被廢,桓行簡遣出使臣儀仗將新帝從封地接到洛陽,十三歲的少年,十分自矜,一行人先在洛陽郊外驛館留宿一夜,斷然不肯入住天子舊居,使臣再三請求他也不肯。

  翌日,桓行簡率文武百官在西腋門準備迎接新天子,遠遠的,看見車駕過來,這邊有司命奏樂,等皇帝近了,桓行簡等紛紛跪拜行禮。皇帝見狀,自車上下來,拱手回禮。

  有司忙道:“陛下,這是臣子應當做的,您不必回拜。”

  皇帝微笑謙遜說道:“不,我隻是奉太後懿旨來京,我也是大魏的臣子,怎麽能不回拜呢?”

  有司為難地看了看天子,再看看桓行簡,大將軍氣度雍容已經持劍行到眼前,將少年一打量:雖隻十三歲,但少年老成一派從容謹守模樣,言談舉止間,不卑不亢,顯然比齊王要沉穩地多。

  “大將軍。”皇帝主動朝他拱了拱手,桓行簡含笑回道,“請陛下入城。”

  “太後召我入京,尚不知道何事,大將軍這樣稱呼我,我惶恐。”皇帝雖謙虛,但一點慌張顏色不見,重新上了車駕,到司馬門外又下來了。

  “陛下的車駕可以行駛在道上。”桓行簡提醒道,沒想到,皇帝照舊推辭,以自己身為人臣為由,要步行至太極殿。

  這一路程不短,但少年天子步履沉穩,儀表堂堂,在群臣的簇擁下往太極殿方向去。大將軍亦有特權,侍從見天子走開,不禁問道:

  “大將軍,還乘車嗎?”

  “乘,為何不乘?”桓行簡目光深遠地望著天子的背影,扭頭上車,連帶儀仗浩浩蕩蕩的很快超過步行的文武,毫無顧忌地跑到前頭去了。

  皇帝不過略微側了側目光,看在眼裏,麵上十分平靜,來到太極殿東堂,拜見了太後。

  太後人端莊地坐在上麵,不動聲色將少年從頭到腳看了個遍,聽人說,新天子自幼聰穎好學,豐神俊朗,今日一見果然很是奪目。她滿意地一點頭,吩咐內官,將天子的印綬賜給了他。

  這一路隨行,群臣皆言天子舉止有度,於是,在朝堂上紛紛誇讚起來。皇帝在一片讚美聲中坐到了太後身邊,等群臣三跪九叩後,矜持道:

  “朕身份微薄,今太後與文武百官為社稷故更替帝位,得以踐祚。朕雖集天命於一身,但德行尚淺,為君之道,還需仰仗太後各位公卿教誨。朕相信,內有股肱之臣輔佐,外有驍勇將士守土,靠著先祖的福澤,大魏一定能實現長治久安。”

  一番慷慨陳詞,底下群臣又歡欣再拜,桓行簡一抬頭,目光正與太後撞上,她含笑,等繁瑣的禮節結束,點了點皇帝:

  “齊王肆意妄為,德行有虧,大將軍為社稷擁戴陛下有功,當賞。”

  桓行簡略略推辭而已,在皇帝的堅持下也便大大方方接受謝恩了。

  今日流程下來,天子表現不俗,因聽聞許允要新出任鎮北將軍,當即下令擇日為許允踐行。許允聞言,忙出來叩謝天恩,那一臉欣喜感激之色,全都在臉上。下朝後,疾步追上桓行簡,作揖道謝,桓行簡微笑道:

  “鎮北雖少事,而督典一方,足下今出鎮,此所謂著繡晝行也。”

  許允按捺不住這份雀躍,得此機會,一來可都督黃河以北諸軍事未必不能有所作為,二來可離開洛陽是非之地,焉能不喜,對著桓行簡竟激動到語無倫次:

  “蒙大將軍抬愛,舉薦了某,某實在是……”

  後麵的話不知該如何說,自李豐夏侯至被誅,再到廢帝,許允提著一顆心日夜難寐,唯恐將自己牽涉進去。如今,他人要走了,望著相識多年的大將軍,滿是感慨。

  桓行簡見他情緒激烈,依舊莞爾而已:“士宗,跟我太客氣了。”

  說罷,登車而去,留下一臉訕訕高興到略有茫然的許允站在原地,心情久久不能平複。

  回到大將軍府,桓行簡隻把衛會招來,直截了當道:

  “陛下今日到了洛陽,我看陛下,謙遜有禮,進退有度,士季,封你個中書侍郎,進宮陪陛下讀書,願意嗎?”

  這個中含義,以他心竅,如何不懂,衛會暗忖新天子必定資質不淺怕是讓大將軍不太滿意了,他這一去,是給大將軍當眼睛用的。

  這才是心腹,衛會笑道:“屬下沒什麽願意不願意,隻要是大將軍的吩咐,屬下領命。”

  桓行簡笑看他,點了點頭,隨手將茶甌一端,呷了一口,那神情,似是品鑒茶香,又似在思考事情:

  “你讓石苞過來。”

  等石苞人到眼前,桓行簡將茶甌一放:“你去太學,留心下士子們是不是有什麽輿情,陛下不日就要舉行登基大典,下詔書,到時四方也就都知道了。”

  石苞人不走,支吾片刻,回話道:“郎君,今天夫人去了太學,還沒回來。屬下這會兒去太學,怕跟她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