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分流水(12)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5-04 00:33      字數:5340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太學裏太學生們著文士服,三兩而聚,拉拉雜雜聊什麽的都有,這些少年人裏,鮮有洛陽高門,多以地方各州郡長官選□□送京都受業為主,另有相當一部分寒庶子弟。便是他們的老師,某些太學博士,世人眼中也不過近似濁官而已,太學早不複往昔勝勢。

  然而年少熱血,不礙激濁揚清的壯懷頂得少年郎們什麽事都能談得天花亂墜。在當下,沒有比京城換天子更大的事了。

  高談闊論酣暢,隻一個,沉默寡言躲在角落裏讀自己的書而已。

  不說話的這個,被人鬧起來,眼前《漢書》倏地被掃起,笑聲肆意:

  “哈,《漢書》可下酒,兄台《漢書》有了,是否還缺一杯桑落酒?”

  這一下,《漢書》為肇始,話題不知怎的由哪一個就帶到大將軍身上去了:

  “唔,劉兄嗜讀《漢書》,可知大將軍祖父便也最愛這《漢書》,此可謂大將軍家學。”

  “劉兄有鴻鵠之誌,怕是日後想入大將軍霸府,是不是,劉兄?”

  毌宗聽了,不由地一撇嘴,暗道竊國大盜有何可仰慕的?那大將軍的公府,便是請他去,他也不會去的。當然,他的好友肯定不屑一顧。再看被起哄的少年郎,臉通紅,隻撐起身要奪自己的書,也不辯解,羸弱的身體被人擠來搡去的,拉扯一番,見要不回來,少年郎索性坐回位子也不管了。

  因是休息時間,太學院裏鬧了些並無人幹涉,這邊正彼此說笑,見侍官忽匆匆而來,眼神嚴厲,比了個手勢:

  “快,大將軍來督查,爾等勿要再渾鬧了!”

  一聽大將軍蒞臨,眾人驚訝,但少年們很快反應過來,個個矜持,忙整衣冠正襟危坐了。片刻後,在太常王肅的陪同下,隻見大將軍桓行簡一身常服,噙笑負手姿態極閑雅地走了進來,往主位上一坐,太學生便窸窸窣窣起身施禮。

  眼前少年們青澀而蔥蘢,抬起臉後,雖在極力克製,可那一雙雙清澈的眼睛背後到底是藏了隱匿不了的激動之色:

  大將軍用人不拘一格,趕馬的石苞都可以做他的司馬,那麽我呢?是不是也可以一搏?少年們的心事可拿雲,一個個的,免不了在腦子裏已經勾勒出未來宏圖。高門子弟做官易,升遷易,而他們窮其一生也許也爬不到高門子弟的起點。

  那麽,能見到權傾朝野的大將軍便是一個機會。

  太常王肅是桓行懋丈人,當朝經學大師,此行陪同,十分突兀,他是臨時才知道桓行簡要來督查太學。

  “都坐罷。”桓行簡微笑一揮手,隨手翻了翻案上幾卷典籍,“自漢末大亂以來,儒學久替,古典不隆,於國家敦禮明化無益。我今日來,是看看諸君習經都有什麽心得,不要拘束,諸位大可暢所欲言。”大將軍態度溫和,雖自有威儀,但他音如珠玉,清透優美,於太學生而言,並非那個高居廟堂之上手握權柄的大將軍了,倒像個十足的文士。

  底下麵麵相對,心裏雖躍躍欲試,但大將軍這個話題拋出來未免太籠統了,從何處說起,讓人犯難。桓行簡似乎看出學生們的顧慮,,兩手一交,笑問道:

  “近日老師講的什麽?”

  有膽子大的,站起來回話道:“我等正在習《尚書》,老師還未講完。”

  “諸君如何看待《尚書》呢?”桓行簡繼續發問。

  “這,”學生下意識看了看他坐旁的王肅,恭敬答道,“先賢典籍,豈是我輩寡見所能究論,我等自然是奉遵師說,取王師傅之義。”

  “你們都是嗎?”桓行簡目光掃了一圈,底下大都點了點頭,唯獨毌宗,站起來先行了一禮,朗聲答道:“先秦有百家爭鳴,方得百花齊放。先賢們留下的經典,今人釋義,也當各有爭鳴才對。除了王師傅,漢大儒鄭玄鄭師傅亦注《尚書》,太學院的博士們,有遵王師傅的,有遵鄭師傅的,學生學習《尚書》便是遵鄭師傅經義。畢竟,”毌宗少年意氣,麵上雖還算謙卑,但話已經是十分不客氣,“王師傅的經義總是跟鄭師傅反著來,作《聖證論》引聖人家語,真偽難辨,這種研究學問的方式,若是隻為扳倒對方,爭宗主之位,再說,鄭師傅都已是作古之人,學生實在不敢苟同。”

  一語既出,舉座四驚,眾人不禁驚詫地把目光紛紛投向了毌宗,他膽子真大,這也敢影射。雖說王肅為反駁鄭玄,宣稱自己得聖人家語,而這份聖人家語正與他觀點相符,這等湊巧,未免讓人起疑,可學生堂而皇之說出來,還是頭一遭。

  旁側的王肅已是半百之人,聞言並未發火,麵無表情的。桓行簡望著底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那目光,在他身上極快地掠過一道鋒利光芒,四下屏息凝神的,他不過微笑:

  “做學問,當然可以各有觀點,隻要自己的論證站得穩。不過,你少年人無論認同哪一位師傅,都應尊師,無論是鄭師傅還是王師傅,無不學富五車,是當之無愧的大師,你懷疑王師傅,出言不遜,證據呢?便是有證據,你的證據又如何區分真偽?你一個小少年,給經學大師的髒水潑得如此便宜,毌宗,這就是你在太學所得?學會了信口開河,人雲亦雲,是非不辨?”

  聲調不高,責備的意思似乎也不濃,但那些聚攏在身上的目光似乎已經變了味道,毌宗臉一熱亦知道自己失言了,隻圖口舌之快,不過認錯也爽利,離開座位,走到王肅麵前,行了跪拜稽首大禮:

  “學生知錯,冒犯了老師,請老師責罰。”

  王肅麵色緩和幾分:“起來吧,知錯就改善莫大焉,大將軍的教誨你明白了就好。”

  小小的插曲,雖不愉快,但很快過去。桓行簡看到坐下學生們之間的過道裏,掉了卷書,正是方才因他乍然而立慌亂中遺落的,他走下去,將書撿起,看字跡流麗,揚起一晃:

  “誰的《漢書》?”

  那姓劉的瘦弱少年站了起來,頭一低,雙手伸了出去:“是學生的。”

  “字是下過功夫的,既然如此,書籍更當愛惜。”桓行簡還給了他,旁邊,那幾個鬧他的立刻緊張起來,唯恐他說出本原,不想劉姓少年並未辯解:

  “是學生的過錯,一定改,謝大將軍教導。”

  “你叫什麽名字?”桓行簡看他實在瘦弱地可憐,站起來,也不過到自己肩頭,那雙手伸出來,鶴爪一般,手腕細的比嘉柔都不如。

  “我叫劉一。”少年抬起了頭。

  桓行簡眉頭一動:“哦?你這個名字有趣。”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故,學生叫劉一。”劉一認真地回話。

  桓行簡不由朗朗而笑,拍拍他肩頭:“你坐下,看來,又是一個喜好老莊的少年人。”有那麽一刹那,眼前的少年人們讓他想起自己年少時的斷章,很破碎,仿佛不夠真切了。

  沒想到,劉一卻不願意坐,而是彎腰作揖道:“大將軍,老莊有老莊的妙處,學生雖喜歡卻並未沉湎。在學生心裏,雖玄學興盛,但經學不當就此衰落,聖人之言,先賢的智慧,理當不朽。”

  桓行簡本都已往回走,驀然回首:“你好像很有想法,不妨說來我聽聽。”

  有春風融融流入,四周帷幕隨風輕擺,少年人便像這新生的春一般,即便出身卑微,但在麵對洛陽城最有權勢的人物,也敢將所想傾盡:

  “大將軍,您來時,看到太學院的那叢草地了嗎?這世上,所有人和事,朝代的興衰起伏,其實都如那春草,榮一度,枯一度。唯聖人之道不可廢,當萬古長青,治亂之軌儀,聖人之大教也,聖人之大教,致治之本也。”

  桓行簡終是聽得莞爾,頗有興致問道:“依你看,如何行聖人之大教?”

  劉一深吸口氣,毫不含糊道:“學生聽聞,朝廷二千石及以上子孫,起家官多清要。太學院是為國家儲備人才的地方,但如今,請大將軍一觀,和您一樣出身的子弟此間有多少?高門子弟,自有淵源深厚的家學,無須入太學,大將軍應將高門少年子弟納入太學,和我們一道求學,配備好的老師,日後,仕途上的黜陟榮辱當一視同仁,有嚴明的製度可遵循,這樣,朝廷方可得源源不斷的人才來造福社稷。”

  如果說毌宗是犯上的一種大膽,那麽,劉一的大膽未嚐不是某種意義上的犯上,大家呆呆看他:他一個微不足道的太學生,也敢跟大將軍論門第。

  劉一卻好像吃定了雄心豹子膽,望著桓行簡,大將軍不置可否的態度讓少年人忽生出孤注一擲的勇氣來:

  “太傅誅殺楊宴等人,亦絕浮華,如今,王業未成,三分天下,士子們更該崇學務本,請大將軍考慮一下學生所言。”

  桓行簡笑了:“劉一,你何來信心跟我說這些?你一個未入仕途的少年郎,頭頭是道的,就不怕言多必失,萬一哪一句不合我意,得罪我?”

  劉一語塞,隨即垂下眼簾:“我不怕,因為我知道大將軍是什麽人。”

  桓行簡大笑起來,上下將他又是一番打量:“了不得,如今的少年人是我們年輕時比不上的,”說著,目光變得幽深,話鋒一轉,“那你覺得,我是什麽樣的人?”

  劉一複抬起那張少年略帶病容的臉:“大將軍是能聽進諫言的人,僅此,學生敢賭一回。若今日有史官在此,學生同大將軍的對話也值得記載。”

  少年倔強清傲的神情,沒被出身折損,桓行簡靜靜凝視著他,道:“你讓我想起一個故人來,他叫蕭弼,沒比你大幾歲,在老莊上很有造詣,也很有銳氣,就像你這樣。”

  “學生說了,老莊固然精妙,能得一時之勢。但治國說到底得是聖人之道,當然,也少不了刑名法術。”劉一說完,低頭看看自己手裏的《漢書》,臉忽憋得通紅,“大將軍說的那個人,我聽說過,假以時日,我未必不如他。”

  “好,好!”桓行簡心情大悅,少年人就是少年人,有一往無前的勇氣,他願意包容這樣的莽撞,“你再好好讀兩年的書,屆時,到我公府裏來。”

  他笑著折回,忽又轉頭:“你是遵王師傅的《尚書》,還是鄭師傅《尚書》?”

  “王師傅。”劉一不假思索地答道,一點不含糊。

  兩人這一問一答的,眾人都看在眼裏,有羨慕的,有不服氣的,毌宗則不屑地將劉一歸到愛慕權勢的那類人中去了。

  待桓行簡和太學生們又交談一番,就此離去,眾人起身相送,回來路上,忍不住就今日之事議論起來。一時間,把劉一圍起來,有調侃的,有恭賀的,也有陰陽怪氣說幾句酸話的。

  一人忽道:“你們說,大將軍他本人也未曾在太學求學,他今日為何突然造訪?”

  毌宗哼笑看了眼劉一,悠悠答道:“我們是讀書人呐,大將軍什麽人,自然未雨綢繆,目光長遠。”

  聽他一副賣關子的語氣,人擠上來,七嘴八舌的:“來來來,毌兄你話裏有話呀?”

  “什麽話裏有話?有嗎?”毌宗一臉無辜,打了個哈哈,從人群中錯開身,等大家冷了,方往劉一的坐位上一站,似譏說道:

  “枉我平時高看劉兄,原來,日後也不過是要當喉舌的人,你藏的夠深啊!”說到這,話裏有難掩的怨氣和痛惡。

  劉一巋然不動,繼續翻他的《漢書》:“既然道不同,郎君何必要再跟我說話呢?”他摸著所抄典籍的破損的毛邊,長睫垂下,遮擋住眸子裏那些複雜風景,“我沒有一個邊疆大吏的爹,我隻知道,我要將平生所學獻給肯賞識我的人。”

  兩個平日私交甚篤的少年人,在這一刻,似乎注定要分道揚鑣。

  毌純不甘心地砸了下他的案幾,低聲質問:“你明知道大將軍是什麽人,還要投靠他,劉一,虧你有臉提聖賢書,你有什麽資格?!”

  “他是什麽人?”劉一驟然抬眸,那瘦弱的身體裏仿佛蘊藏著極大的能量,眼神叛逆,“大將軍是不會瞧不起我出身的人,也是肯聽我說話的人,我不是因為他的權勢才去投靠他。我純粹喜歡大將軍這種人,不行嗎?你說聖賢書?對,我告訴你,我會讓聖賢書為大將軍所用,我會追隨王師傅,我會讓我的學問成為大將軍掌權時代的官學,為他服務,你說我是喉舌,不錯,我當定了!”

  “你真無恥!”毌純咬牙切齒,眼睛忽然紅了,像小孩子那樣賭氣,“那我嘲笑過你出身了嗎?你把我資助你的錢財都還給我!”

  家貧是劉一的痛處,他的裏衣舊的不像樣子,到處是補丁,連手裏的《漢書》,都是他手抄毌純帶來的。劉一薄唇緊抿,臉色蒼白,定定看著他,“我會還你。”

  “還有我姊姊做的襪子!”毌純想到桓行簡來前嘉柔送的兩雙襪子,他慷慨給摯友一雙,今日一鬧,兩人徹底掰了。

  整個太學,大將軍這麽一來,王師傅的經義地位會更高,毌純翻來覆去在床上想明白這個問題時,夜很深了。他睜大眼睛看著窗紙上隱隱綽綽的竹影,忽然一個激靈坐起來:

  大將軍在造勢。

  他得見天子。

  作者有話要說:故事到這裏,其實,既不言情,也不跌宕起伏,比如今天這章。我所有的文都沒大綱沒存稿,打開電腦現想現寫,今天這章的無他,是為原型的遺憾。

  他的弟弟,嘴裏說著“這是景王的天下”,景王是他追封的哥哥司馬師,但還是把皇位給了自己的兒子。西晉的開國皇帝司馬炎在所作係譜中為了維持司馬懿——司馬昭——司馬炎這支正統,將司馬師摒棄了,我在想,他的大伯,不是不願意去做,而是上蒼給他的時間太少,執政不到四年,每一天都活的那麽緊繃,太學的事情,他也許做了,做的不多,但史書上不可能把他每一天的事情都記錄下來。

  關於太學,到唐代就演變成國子監了,是直接繼承北齊的,我們偉大的隋唐第二帝國看起來繼承的是西魏北周,但製度卻繼承的是北齊,而北齊,對,就是那個可笑到處是黑料的所謂禽、獸王朝,風流世子的高家北齊,但北齊的名聲不過如此了。

  這章提到的王肅,大家知道是誰嗎?原型也就是叫王肅,王朗的兒子,司馬昭的嶽父。之所以提到他,也是因為,他因為孔子家語而被罵了很久,時人和後人都說他偽造典籍來支撐自己的學說,人品惡劣,他能怎麽辦呢?總有人不信他。然而,千年之後,我們的出土的文獻資料,證明了他沒偽造,算是為他正名一次吧,雖然這看起來不重要了,對他而言。

  今天這章其實也解釋了一半司馬家為何要一定要殺嵇康。忍不住嘮叨了幾句,我想,也許你在那幾年裏真的曾踏足太學,聽年輕人們說話,為子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