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君子仇(18)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3728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薑修沿昆侖山北麓而來,背著行囊,他穿上胡人的衣裳將臉麵裹的嚴嚴實實,跟著駱駝隊,砂石被狂風卷起打在腦袋上,曠野裏除了能聽到呼嘯的風聲,便是駝鈴。

  這還不是最凶險的,臨近玉門關,他們遇上暴風雪。這裏頭,有波斯人,有大食人,有樓蘭月氏人,自然也有他這樣的漢人,但無一例外都被風雪襲倒。他們和駱駝一起依偎在坍塌的夯牆下,頭頂是轟隆隆的聲音,穿雲裂石,道路上明顯的標誌被大雪覆蓋,幸虧大家知道這裏已靠近玉門關。

  可翌日,他們便又重新見到荒涼而壯麗的落日,像烈火燒春,自有危覆之美。

  目之所至,盡是奇詭山河,薑修入關後在斑駁的驛站裏寫下遊記,並手繪輿圖,他的手龜裂了,運筆時血口子會張開牽扯著陣痛。但一盞飄搖燈火下,他還是專注地將山河細細描摹,聽到夏侯至被殺的消息時,筆才斷。

  所以,毌純見到老朋友時,薑修似乎一下老了許多,眉眼間,每一條細紋裏都藏著邊關的紅塵風霜。

  火爐溫暖,薑修的臉很快被熱氣烤出麻麻的疼,他將陳舊的行囊放下,徑自道:“仲恭,太初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毌純一張臉立刻黯淡下來,他溫著酒,嗓音變得傷痛:“是,太初的事我也很意外。”

  兩人各自陷入回憶中,沉默有時,薑修道:“我遠離廟堂久矣,依你看,事情是不是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田地?”

  毌純眉頭緊鎖,他的目光不由漂浮起來:

  “薑先生,你問我,其實很多事我也不知怎麽就走到今天這個田地。自我離開洛陽,出鎮地方,太傅和大將軍劉融那些明爭暗鬥我本來是不想摻和的,我那時不過以為,這是朝堂鬥爭罷了。等到誅太尉王淩,我有疑慮,可王淩要另立天子實屬大逆不道,太傅討伐他,名正言順。但太傅在洛陽立家廟,桓行簡如今廢後,誅殺太初李安國還有國丈,這意味著什麽,我想,不管是出鎮地方的將軍們,還是洛陽城裏的文武,都該差不多摸準他桓家的脈了。隻是,”他苦笑了下,“薑先生,事情不到這個田地,誰又在當初就有一雙慧眼破局呢?”

  太傅果然技高一籌,每行一步,都有人如墜迷障看不清根本。毌純一口一口喝起悶酒,隻覺苦辣,不複香醇。

  “我當初離開洛陽,是因不喜劉融為人,當然,我同太傅也無深交,談不上喜惡。他的長公子,”薑修長長歎息一聲,“我雖隻與他有數麵之緣,這人心性,卻也大略看出一二。他比太傅更為剛毅沉著,也更寡情,許多事,太傅不方便做的正是為了留給他,仲恭,你可曾想過,太初恰恰是太傅留給大將軍來殺的。”

  酒盞一歪,毌純愣愣看著薑修:“先生是說太傅早已想過要動太初?”他的老朋友雖遠離廟堂不問世事,但敏銳性並未被江湖扁舟的生活鈍化。

  “不錯,隻是以太傅的聲望和功勳,他當時沒必要動太初。殺太初,太初何人?太傅不會沒有考量過貿然殺太初會有何後果。但大將軍不同,他尚沒有累積出像他父親那樣的功業,他需要立威。所以,他殺太初,想必是蓄謀已久,如今但凡有一絲可抓住的機會必將斬草除根。”薑修眼眶微微紅了,忽端起酒,一飲而盡,“從太初自長安還京的那天起,他未舉兵,我就知道他怕不能善終。大魏的江山,也隻怕早晚要易主。”

  主賓皆是深受過國恩之人,如今,外麵冷風餮虐,恰似大魏國運。故交慘遭屠戮,這酒,雖一杯接一杯地喝,卻毫無滋味可言。毌純苦澀打破沉默,說道:

  “先生既早遠離廟堂紛爭,就不要太在意了。隻不過,柔兒她人還在洛陽,”說到這,又急急圓了回去,“合肥一戰,大將軍領兵在壽春,柔兒也在,我看大將軍待她很是用心。”

  薑修默然,許久,直接略過這個話題,而是問道:“仲恭,你日後如何打算?”

  毌純搖首直歎,將酒一擱,頗為苦惱答道:“不瞞先生,太初的事傳來後,我心神不安。眼見故人們一個個被誅殺,我手握淮南大權,為大魏守衛邊疆,先生覺得,大將軍難道不會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我毌純雖無經天緯地之才,可我既為人臣,行忠君事是我本分。若他相逼,”久經沙場的將軍忽像下了極大的決心,猛一攥拳,捶在案頭,悲憤說,“我無路可退,恐怕隻能與他一戰了!”

  說完,又自嘲地笑笑,“倒都不及先生如今這般逍遙自在。”

  “仲恭,不可貿然行事,大將軍掌天下之兵,你以一己之力對抗必敗無疑,來日方長,切忌冒險。”薑修勸道,毌純點頭,“我自然清楚,不過未雨綢繆,無事最好,若能平安度日我又何必拿著全族性命來賭?”

  兩人敘話,不覺忘記時間,等到暮色四合,室內暗下來,毌純命婢子進來掌燈,薑修把自己所製輿圖拿給他看。

  “先生高才,上回為我所製壽春水利輿圖為百姓造福不少,先生雖不在廟堂,卻始終心懷黎民,毌某佩服!”毌純摸著手底的羊皮卷,摩挲不已,薑修麵上有了幾分倦色,低聲接口道,“我打算為太初寫一片誄文。”

  毌純忙道:“先生不可,倘是流傳開去,我怕……”

  薑修倨傲地一抬下巴,冷嗤道:“我念舊友而已,難道這也犯了魏律?”

  毌純為難的看看他,知道他脾氣執拗,又向來不把權貴放在眼裏。哪怕是桓行簡此刻在眼前,他也不懼。遂深深歎息一聲,斟了酒,一盞拿給薑修,對方會意,結伴而出,在冷冷的夜幕下,趁清白月色,對著洛陽方向,將酒酹地,祭奠夏侯至:

  “太初,這杯敬你!”

  月載十年夢,星渡半生寒,兩人臉上映著頭頂燈籠泄下的一汪昏黃,又都沉默了。

  薑修隻在毌純這裏小住兩日,動身離開時,毌純將他送到壽春城外長亭,彼此一抱拳,薑修又自灑然騎驢而去。

  回城時,碰上出城公幹的副將張敢,張敢看毌純麵上殘留一抹惆悵,試探問道:“將軍,何事不樂?”

  大地被凍的結實,毌純跺了跺馬靴,“唔”了聲,勉強笑道:“我送薑先生,今日一別,又不知道何日再見。這人呐,當真是見一回少一回。”

  聽長官發感慨,張敢附和了兩句,一扭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城外方向,心裏盤算一陣,同毌純一道回城了。

  日子晃進臘月,洛陽城裏愈發熱鬧。

  金馬門外,銅駝街上,熙熙攘攘擠滿了行人,到處是呼呼喝喝的叫賣聲。桓行簡從洛水碼頭巡查回來,途徑南市,便坐在一老嫗的茶粥鋪子上要了份茶粥。

  老嫗是蜀人,但早年因戰亂流離失所就此在洛陽落腳,已有多載。她的茶粥,銅駝街獨此一份,香氣騰騰的茶粥端上來時,桓行簡道句“多謝”剛拿起湯匙,就聽啪嗒啪嗒一陣兵甲聲傳來。

  “郎君,快,快別喝了……”老嫗忽慌張不已,桓行簡不解,下一刻,隻見廉事帶人過來不管青紅皂白便將攤鋪的器具好一通亂砸,又對老嫗吼了兩聲,便要揚長而去。

  “慢著,”桓行簡把人一喊,踱步上前,問道:“這是何意?”

  廉事上下打量他兩眼,見他打扮,自有威重不知是哪家的公子,遂耐心解釋:

  “郎君不知,本市隻準賣湯餅,不準賣茶。”

  茶是南人風俗,在洛陽,尋常百姓很少用茶。飲茶之風隻在高門貴胄間流行,要用岷江之水,浙東青瓷,選上等好茶煎煮。桓行簡自然明白其中用意,未多言,隻是吩咐一同的虞鬆:

  “這事歸何人管?”

  “歸禦史中丞。”

  “好,你告訴他,就說我說的,南市外洛水伊水水運便利,通天下貨物,洛陽城裏不應該有什麽南北之分當有包容之心。既然可以賣北人的湯餅,也可以賣南人的茶粥,不準驅趕。”桓行簡微有不悅,“禦史中丞幹什麽吃的?街上這種事,他一無所知?”

  虞鬆忙回道:“禦史中丞那人最是耿介,想必不知,若是知道定會秉公處理。大將軍若是餓了,我們換一家。”

  兩人便撿了個幹淨敞亮的酒家,臨窗而坐,要了幾樣小菜,桓行簡同虞鬆邊吃邊談公事。忽然,“砰”的一聲,有兩三華服少年似是醉酒闖了進來,一掌拍在了掌櫃的櫃台。

  一個個的,醉意不輕,東倒西歪坐了。掌櫃忙過來招呼,其中一個,年齡不大,兩頰紅雲一片醉醺醺地嚷道:“我新得一篇文章,洋洋灑灑,情深意切,讀之如飲佳釀般痛快!”

  其他幾個聞言,立即起哄,幾人鬧得不像,隻見這小少年拎了根木箸,講碗敲的如碎玉破冰,抑揚頓挫吟哦起來:

  “嗚呼哀哉!夏侯太初,身窮誌達,勞謙君子,憂世忘身。自古達今,有生有死,身毀名垂,國士無雙。滔滔洛水,流裔煌煌,吾與太初,情貫丹青,於難不知,在亡不臨,嗚呼哀哉……”

  未及誦完,即被人打斷,一個說“我也知道”,一個則像是靈醒幾分,瞟兩眼四下,喝斷了他幾人的絮絮不休。這一喝,幾人似是不滿嘟嘟囔囔就要嚷起來,小少年冷笑:

  “你是怕大將軍吧?”

  對方頓時鬧了個大紅臉,一時窘迫,不過很快鎮定從容道:“今日是來喝酒盡興的,來,喝酒!不臧否時事!”

  這邊,虞鬆已悄悄將雙箸擱了下去,暗覷桓行簡臉色,他無異,一臉的波瀾不驚,酒杯一直在唇邊呷著,似乎在品鑒著小少年嘴裏的文章。

  明顯是一篇誄文。

  這個時候敢給夏侯至這樣的罪人寫誄文,同樣該抓起來下廷尉。虞鬆望過去,想讓幾個少年人閉嘴,卻不好起身,隻跟老板丟眼色。

  這老板機靈,立馬會意,還未來得及動作,桓行簡忽囑咐虞鬆,道:“你去。”

  吩咐完虞鬆,他夾了道菜,斯斯文文地咀嚼起來。

  也不管虞鬆被那幾個少年拉拉扯扯的,隻安心用飯,等虞鬆脫身,桓行簡一邊吃,一邊揚眉問:

  “怎麽說?”

  虞鬆臉上閃過絲猶疑,答道:“是薑修,不知他人在何方,但這文章傳來了洛陽。”說著,傾了傾身,聲音放低,“大將軍,那個小少年不是別人,正是毌將軍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