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君子仇(17)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3757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進來前,桓行簡折了一枝新綻的檀香梅,插進瓶中。房中的奴婢見他來,紛紛退下,嘉柔鼻子靈敏,放下手中嬰孩的小衣服,喃喃道:

  “好濃的梅香。”

  話音剛落,桓行簡走到了身邊,兩人四目相對,嘉柔便垂下眼簾,變得沉默。

  他拿起嬰孩的衣裳,端詳片刻,將臉埋在柔軟的布料裏摩挲幾下,那上麵有嘉柔指間留下的氣息。

  “柔兒,你也要恨我嗎?就這麽恨下去?”桓行簡眼底熬得略顯憔悴,他摸了摸她的臉,嘉柔避開,他對她的沉默感到失落。

  兩人一站一臥,室內靜下來。

  良久良久,桓行簡才又開口:“你想吃點什麽?我讓後廚去準備。”嘉柔不語,一頭烏發隨意挽著,稍顯淩亂,她俯身把篾籮裏的針線拿出,繼續走針。

  靜靜看她片刻,桓行簡對她的沉默終於表達了不滿,一把奪過,捏住她下頜逼她抬首:“你一定要對我這樣?”

  嘉柔沒有反應,一動不動。

  兩人對峙片刻,桓行簡頹然地一鬆手:“我不想你變成這樣,你這個樣子,不是我想要的。”

  手順著她的胳膊滑下來,停在手腕處,他輕輕握住了:“柔兒,在涼州的時候,你讓我看茫茫的大漠,告訴我,那是我的涼州,有無數健兒為我戍守著疆土。世人都當我是亂臣賊子,你從未這樣看我,其實,我……”

  “你不必感激我,”嘉柔突然開口打斷他,黑白分明的眼裏,有些許銳意,“我並不關心朝堂的是是非非,我以為,大將軍有雄心也有實現雄心的勇氣,也許,你天生就要走這樣的路。是我太遲鈍,這樣的路哪有不流血的呢?我不懂什麽君臣大義,也不懂朝代更迭,我隻知道,我不想我在乎的人受到傷害,我對你而言,跟你的雄心大業比實在太微不足道了。我兄長他,”她的手微微顫了一顫,“他是為捍衛他的理想而死,縱然你殺了他,可洛陽城裏的人們表麵上不敢說什麽,暗地裏會懷念他,很多年後,大家還會記得夏侯太初是如何以風度以品性折服人。”

  耐著性子聽她說完,桓行簡眉頭一皺,意味深長地看著嘉柔:“不錯,洛陽城裏不知多少人仰慕太初。我跟他,不過就是昔日知交分道揚鑣再到今日反目成仇,這十多載的恩恩怨怨,你並不清楚,你隻看到了結果,他輸,我贏。你說你不懂朝堂,那我告訴你,太極殿上的暗流洶湧從來都是要拿人命作為代價的,自漢末天下大亂,多少爾虞我詐,多少你死我活,我的家族在亂世能得以保全並走到今天,本就靠的是我族人的智慧和犧牲。夏侯氏,昔年追隨魏武打天下何其風光,今日由盛而衰,子弟凋零,這是他們夏侯氏的命,想改命,要看他們有沒有子弟堪當大任。太初同人打交道,全憑喜好,太多人在他眼裏都是俗人,我跟他不同,俗人有俗人的好,隻要有能耐。當然,也許有一日我桓家也會沒落,甚至也許會不得善終,那也不是我管得了的,我隻知道,在當下,桓家的命在我身上擔著,我在一天,就要走穩了走好了。我做的每件事,甚至都不會把我自己放第一位,我非常清楚,如果我失敗,東市行刑的就是我的家族。”

  一席話說完,他表情微妙一變,語氣晦澀起來:“讓你承受痛苦卻不是我本意,柔兒,”桓行簡情不自禁把手移向她似已微微隆起的小腹,“我期待我們的孩子,我知道,這世上沒有那麽多兩全其美的事,但萬一我是被那個選中的人呢?我確實貪心,越來越貪心,什麽都想要。”

  提到孩子,他聲音似染了幾分迷醉,桓行簡俯下身,將臉貼在嘉柔的腹部,聆聽半晌,不由莞爾像是囈語:“不知道孩子現在長到哪一步了。”

  嘉柔渾渾噩噩由著他動作,兩隻眼,出神地盯著那雙丟在篾籮裏再沒做完的白綾襪子,她已無淚可流,隻覺得厭倦疲憊。

  外頭日影移動,桓行簡終於直起腰身,溫聲道:“我看這些小衣裳,你做的很好,不過,太費眼睛,你不要太操勞,這些讓奴婢們去做就夠了。”

  說著,他揉了揉太陽穴,起身道,“我去讓後廚給你準備飯菜,我也有些餓了。”

  看他作勢走人,嘉柔冷著臉,下了床,往銅鏡前一坐,麵無表情道:“我想請大將軍答應我一件事。”

  桓行簡旋即轉身,回到她身邊,柔聲道:“你說,我什麽都答應你。”

  嘉柔垂下眼簾,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著長發:“我不想見你,勞煩大將軍以後都不要再來了,如果大將軍真看重這個孩子,就不要來。”

  桓行簡臉上一僵,本欲伸出的手,又緩緩收回,嘉柔不願看他,隻繼續道:“醫官說,我懷著身子心裏鬱結不好,他不說,我也知道一個人心裏鬱結不好。所以,請大將軍不要來,等孩子出世,需要段時日,到那天大將軍對我也該淡了,我生下孩子就走,希望大將軍不要再勉強我。”

  她冷冰冰的,說完這些,若無其事對鏡梳妝打扮起來,一張嘴,被口脂塗得血紅。

  “柔兒。”桓行簡克製著開口,一張臉,已是鐵青,嘉柔看著鏡中的自己,紅的刺目,想必兄長的血就是這般顏色,她忽嫣然一笑,“大將軍怎麽對我的呢?殺了我的親人,還要裝可憐說自己不得已,大將軍真會詭辯,方才長篇大論,把自己撇清得幹幹淨淨,你知道嗎?你說那些話時,我心裏隻更討厭你,因為你虛偽,你如果承認你就是想趕盡殺絕你就是不擇手段,我還敬你坦蕩。你當我是傻子,說幾句似是而非的話就想騙我。”

  她轉過身,晶瑩的臉上分明多了一絲憂傷:“你不是最愛虛與委蛇嗎?我今天偏要把話說透了,很多事,我如今想的再明白不過,在涼州,你是為我打死了那匹狼,那是因為你知道你能殺得死它。否則,以大將軍的性子,怎麽會冒身家之險救人呢?所以,那顆狼牙,其實算不得什麽。與其說,你如今是關心我,不如說你關心我肚子裏的孩子,”嘉柔嘴角微露譏諷,可一張臉煞白,像戴著一戳即破的紙麵具,“不是嗎?大將軍一手遮天,唯獨沒有兒子。縱然他日登頂,可若連兒子都沒有,豈不是白忙活一場?”

  這話猶如針芒,準確無誤紮向桓行簡心頭,他沉默著,兩隻眼忽像充了血一般注視著嘉柔,嘉柔說完,一顆心狂跳不止,看他眼神,好像當場就能殺死她一般。

  “這些年,我很少跟人袒露心跡,除了父母親。太傅他最了解我,我父子二人之間對話也不過是點到為止,彼此心知肚明。我每日不知要見多少人,不過說公事,唯獨到你這裏,所言皆發自肺腑。既然你覺得我作假,好,以後我不會再說。我沒有兒子,世人不知暗地裏如何譏笑我桓行簡,原來,你也這麽認為,好,好,好柔兒,”桓行簡忽連道幾個“好”字,眉頭緊鎖,往後退了退,長睫掩映下眼神變得既冷酷又晦暗,餘下的話他沒再說完,扭頭大步走了出去。

  屋裏,隻留個怔怔的嘉柔,她心頭狠狠一酸,惘然無措地呆坐在那兒,一雙眸子,漸漸變得像兩朵開在水霧中的蓮一般,氤氳著哀氣。她知道,他不會再來了。

  等崔娘一臉驚憂,小心翼翼摸進來,看嘉柔依舊一個人像隻纖弱的蜻蜓般停坐那,剛走近,嘉柔忽一攬崔娘豐腴的腰身,把臉埋了進去。很快,淚水打濕了崔娘的衣襟。

  桓府院子裏的梅樹也開了花,張莫愁正帶著婢子折梅花,挑出兩枝最好的,左右打量,吩咐道:“去給老夫人屋裏送去,這一夜,就能被暖閣催開了。”

  婢子脆生生答應了聲,歡天喜地抱著梅枝就往桓夫人的廂房去,隻顧低頭看梅花,一頭撞上桓行簡,頓時嚇得支支吾吾。

  他一臉的陰沉,未及發作,張莫愁看到他身影忙趕過來,將婢子斥責兩句,隨即,低首斂眉細細道:

  “妾的奴婢衝撞了大將軍,請大將軍寬恕。”

  她抬起那怯怯的眼,拿著帕子,似乎想為他拂撣。梅花折損,黃的蕊果真沾到他衣襟上。烏金斜墜,夕陽的餘輝落在她微微顫動的眼睫上,亦為她臉龐鍍上層柔和的金光,可冷風不斷,這讓張莫愁不禁又戰栗一下,那模樣,有幾分可憐可愛。

  感覺到桓行簡在注視著她,張莫愁心裏悸動,大著膽子上前拿起帕子細致地將那一點鵝黃擦去,下一刻,手忽被桓行簡一攥,她低呼一聲,人好似天旋地轉般就跌進了他的懷抱。

  “大將軍。”她又緊張又興奮地勾緊了桓行簡的脖子,仿佛,他重重的呼吸聲就在頭頂,張莫愁緊緊貼向了他。

  桓行簡抱著她徑自朝後院走去,一路上,過往的下人們見狀忙匆匆躲開,到了門前,他一腳踢開,將人朝床上一放便壓下身來。

  “大將軍……”張莫愁的呼吸聲變得急促起來,那雙眼,柔波蕩漾,猶如仰望神祗一般注視著他,點了胭脂的紅唇,半張著,似在無聲邀約,桓行簡看她片刻,忽把帳子“嘩”地一聲扯下,青影一落,徹底將兩人遮擋在了裏麵。

  錦帛撕裂,被褥間脂粉的香氣隨著暴烈的動作而流轉起來,愈發濃鬱。

  張莫愁在他身下不斷輾轉承受,痛出眼淚,不斷哀求,桓行簡最後一次將她摧折到極致後,陡然停下。他在喘息聲平定後,脫身極快,下榻拾起衣袍穿上,帷幄裏,癱軟如泥的女子似乎輕喚了他一句,他卻不覺,一臉漠然地走出房門,隻叫來一名婢子:

  “燒些熱水進去伺候。”

  床榻上,張莫愁一動不動,等婢子進來,咬牙撐起身,她身上無一處不痛可眼中最終露出了一抹滿足的笑意。

  她現在最關心壽春城裏,是否會因夏侯至的被殺,那汪看似平靜的湖麵,要起漣漪?

  其實用不著她的書信,名士夏侯至被殺的消息也遲早會傳到壽春。毌純得知夏侯至被行刑時誅殺三族時,跌坐榻邊,久久不能言語,太初死了。

  壽春的冬,同樣冷冽。

  呼嘯的北風刮個不住,毌純心神不定地圍著火爐煮茶,一雙手,微微張開,被烤得格外溫暖。正出神間,隨從匆匆跑進來,搓著手:

  “將軍,薑先生來了,說要見你。”

  毌純猛地回神,霍然起身,把杌子都帶翻了:“快,這麽冷的天,快請薑先生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