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君子仇(16)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3918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行刑這日,洛陽城下起這一年的第一場雪。

  道旁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飛瓊如屑,他們的神情和幾載前看劉融等人被夷三族時沒什麽變化。北邙山綠了枯,枯了綠,洛水奔騰不息日複一日地流淌,當年洛下貴遊子弟們是如何傾軋,陰謀陽謀交錯,成功或是失敗,這和平凡尋常的百姓無關。東市,還是那個東市罷了。

  罪人們拖拉著沉重的鐐銬,蹣跚而來,最引人注目的當是那個鬢發文絲不亂,一臉從容的年輕男子。他是如此英俊,他又是如此的沉靜。百姓們對他指指點點,人群裏,混著叫和嶠的少年,他是夏侯至長姊家的郎君。

  這幾載,舅舅同親朋的往來總是很稀落,和嶠很仰慕舅舅,可卻並不常見到舅舅。他眼睛通紅,緊張地目視著夏侯至,喉嚨發疼,在夏侯至從他眼前走過時最終也沒能喊出那一聲“舅舅”。

  和他一起的,還有裴家荀家王家陳家的少年郎們。洛陽城裏的高門子弟們,大都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眉眼青澀間,卻各自維持著矜貴的風度。

  “長輿,”裴家的少年低聲喊和嶠,“大將軍和你舅舅交好的年紀,就像我們這麽大罷?”

  和嶠恍惚地點了點頭,少年便不再言語了。平日裏,他們攜手同遊,縱論千古,日子漫長地揮霍不完,就像十多年前的那群少年人。故交成敵,少年人們望著大雪裏那個落拓的名士,各懷心事而沉默了。

  誰又知道多少年後,他們這群少年人是什麽命運呢?

  唯獨荀家的小少年,十二歲,他最年幼身量都還沒長成,可那雙眼烏黑透亮,忽然開口:“我願入大將軍的公府,不想當名士。”

  大家看看他,目光裏各含意味。他們到該出仕的年紀了,起家官很要緊,荀家小少年見沒人回應,有些忿忿:

  “你們這麽看我做什麽?難道,你們因為仰慕太常,不打算出來做官了嗎?我不信你們會不顧家門。再說,我所言,皆出自我真心,我自然不是因為今時今日大將軍權勢在手才說這種話,你們可以仰慕太常,我自然可以仰慕大將軍。”

  說罷,小少年真摯地看向和嶠,“長輿,我知道你為你的舅舅傷心,但你是你,你舅舅是你舅舅,高潔的名士固然令人敬仰,但順勢而為做出一番功業,也是人之常情。”

  雪撲簌簌地落,和嶠眨眨眼,臉上神情依舊悲戚。不過,少年們的目光很快被一個年輕人牽引,那人衣著奪目,在刑場上顯得尤其突兀,格格不入。

  衛會奉大將軍之命監刑。

  人群裏一陣騷動,他鮮衣怒馬而來,扈從如雲,氣定神閑地朝台上一站,振袖等待。

  刑場上哭聲漸起,很快,變成淒慘的哀嚎,衛會的目光隻在夏侯至一人身上,對方麵不改色,好似回首此生,眼前隻空待一死。

  時辰還沒到,衛會很快在人群裏發現了那些少年子弟,眼神清嫩,卻一個個緊繃。他認識幾個,便以略年長的身份衝他們和氣地點了點頭。目光一錯,他亦看到了山濤和阮籍,衛會短促地笑了聲:

  大將軍殺舊友,不知道看客們心裏在唏噓著什麽。

  雪下得更緊了,夏侯至眼睫眉毛上很快覆落上一層白,衛會負手走到他眼前,正色開口:

  “我本有一焦尾琴,今在大將軍夫人薑氏手中,不便索回。不過,佳人難再得,”他從袖管中掏出一枝碧綠的笛子,“我願奏一曲《梅花落》送太常。”

  笛音一起,清越非常。

  刑場忽變得安靜,夏侯至始終顏色不變,到後來,笛聲越發高亢,調子已變,衛會眼神亦變得狂亂,他直勾勾盯著夏侯至,忽然想縱情高呼:輔嗣,你看見了嗎?!你我當年想結交的日月清輝,如今也要去了,北邙山上的你,可寂寥如斯?你可知道,今日夏侯太初死,正始的名士便是真的死絕了?

  衛會難過極了,但是他的眼睛卻依舊精明地發亮,整個人,充斥著一種高亢的狂熱。一曲奏至巔峰,戛然而止,有人提醒他時辰到了,他將笛子和令牌一同狠狠拋向空中,揚聲道:

  “行刑!”

  夏侯至便一臉平靜地跪倒,將頭擱放,雪花飛舞倒映在他清清的眼波中,天地無暇,一如太初。

  頭頂,劊子手低吼一聲,揚起手中雪刀,一起一落,血花四濺,衛會的眸子裏一閃而過那滾下去的大好頭顱,世界倏地紅透,他凝滯了,良久良久嘴角才露出慣有的輕佻笑容。

  白雪映紅梅,夏侯至的鮮血飆灑,像一道道朱筆潑出的狂草。

  人群中忽又爆出一陣哭聲,極為淒厲,人們自覺讓開,從中衝過來一神情癲狂披頭散發女子,她跑過來,在劊子手沒來得及反應的刹那,已經撲倒在地,將夏侯至血淋淋的頭顱抱在懷中,也不辨方向,隻是將額頭磕地砰砰直響:

  “求長官,求長官讓奴婢葬了我家郎君。”

  她衣裙肮髒,很快磕出一腦門的血,衛會靜靜看著她,道:“不可,大將軍有令,曝三日家屬方可領走屍首。”

  留客抬頭,一臉的血汙,她像是沒了任何知覺,就這麽抱著一顆首級,癡癡呆呆的。忽然,嘴巴一扯,露出個極為難看的哭容來:

  “長官,雪這麽大我家郎君在這裏會受風寒的,求你,求你了……”

  衛會看她一副失心瘋的模樣,微微蹙眉,像是嫌血腥刺鼻掩麵道:“我體諒你對主人一片衷腸,不計較,三日後你再來吧!”說著,一打眼神,命人將留客拉扯了下去。

  底下,和嶠臉色蒼白,他踉蹌著撥開人群往外走,人太多了,今日幾乎全城的人都來了東市。一層又一層的人被擠開,和嶠迎麵撞上一人,是阿媛,她想盡辦法偷偷跑出來,剛剛到眼前。

  “阿媛妹妹?”和嶠愣了下,慌忙牽起她的手往外走,“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你不要看。”他幾乎是哀求的語氣,因為大將軍的緣故,他與姨母家的妹妹都不常見。

  阿媛小臉上全是清淚,她帶著嗡嗡的哭腔:“我剛聽人說,舅舅到死都很從容,是嗎?”

  “是,舅舅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和嶠帶著她徹底擠出人群,替她抹抹眼淚,“你快回家去,被大將軍知道了,他會不高興的。”

  阿媛臉上便露出了一抹和年齡極不相襯的悲哀來,她低低說道:“大將軍其實……”她雙眼空洞極了,“你看,我的母族,都被我的父親誅殺了,長輿哥哥,以後再沒人疼愛我啦……”

  大顆大顆的淚珠子從眼角滑落,阿媛立在那兒,風雪裹身,像株被肆意侵淩的小樹。和嶠抱住她,嘶啞道:“阿媛,別哭,別哭了。”他自己都要哭了,卻隻是一句句重複著安慰。

  兩人抱頭痛哭一場,阿媛忽問他:“我記得,你該出來做官了,你要出來做官嗎?我聽嬸母說大將軍想提拔你的父親做吏部尚書,掌選官之權,如果你想出仕,你的起家官不會差的。”

  那一頭,是舅舅無人敢收的屍骨,和嶠心都要碎了,他擦擦淚:“我也不知道,我心裏很亂,真的。”

  阿媛含淚勸他:“你還是出來做官吧,如果大將軍看中了你,別拒絕,長輿哥哥。”

  身後少年郎們跟過來,麵麵相覷,望著這對淒淒慘慘的表兄妹,和嶠扭頭,看了他們幾眼,仿佛已經看到了所有人的未來。

  雪將血跡徹底掩住了。

  阿媛失魂落魄地來到公府,侍衛不讓她進,她像個泥人一般立了半晌,是衛會最終把她帶進來的。

  “你鬆開我!”阿媛狠狠瞪他一眼,眼淚又迸出來,“你是大將軍的爪牙!是你殺死了我舅舅!”她無處發泄,隻有罵衛會。

  衛會眉眼一壓,他沒生氣,但很鄭重地告訴阿媛:“大將軍在值房,你跟他說話時最好不要這麽直白,你姓桓,別忘了。盡管今天的事對於你來說,很殘酷,但你若肯翻一翻青史就會知道,這還不是最殘酷的。”

  說著,換了副表情先進值房,阿媛在外麵等了片刻,桓行簡終於讓她進來了。

  阿媛厭惡地瞥父親一眼,避開了,她哭得鼻塞眼脹的,頭很疼。此刻隻把兩隻眸子定定看向案幾上的筆洗:

  “大將軍一定要這麽無情嗎?舅舅的屍首也不許……”

  她立刻哽咽到說不下去。

  “對,夏侯至李豐他們罪不可恕,我並非為羞辱,隻為震懾,你要是聽懂了就回家。”桓行簡擱筆,站起身,走到阿媛麵前替她緊緊衣領,拂去發頂雪花,“你去刑場了?”

  阿媛揚起眼睛,忍痛道:“是,舅舅到死都是個高貴的名士。我恨你,明明小時候不是這樣的。”

  桓行簡點點頭:“很好,我的女兒恨我,阿媛,你到底是我桓行簡的女兒,你瞧,你現在還能口齒清晰的跟我說話,有些事,既然無可改變,你我就都再忍忍罷。”

  他說完,讓人把阿媛送走,風雪肆虐,桓行簡披著氅衣撐傘來了後院。嘉柔病了,當日走出牢房的那一刹,忽嘔血暈厥。

  桓行簡守了她幾夜,她夢話不斷,與其說病,不如說像什麽魘住了,總是不清醒。直到簷下結了長長的冰柱,清涼剔透,在新升的日光下折射出如水晶般晶瑩璀璨,映在窗子那,嘉柔的眼睛像是承受不住這份光亮的刺激,眼皮一撩,她睜開了雙眸。

  恍如大夢一場。

  崔娘見她悠悠醒來,喜極而泣,拉著她的手問東問西,嘉柔卻忽被定住一般:

  “我兄長呢?”

  洛陽城上下幾乎都知道夏侯太初已在東市行刑,誅三族,崔娘心裏苦如黃連,她眼眶一紅,不易察覺地把頭一點,個中含義不言而喻。

  嘉柔手一鬆,崔娘忙伸手攬住了她欲倒的身子:“柔兒,你……你看開些吧,事到如今,千事萬事都不如你腹中的孩兒要緊,聽崔娘一句勸,朝前看,過去的事咱們就別回想了。”

  嘉柔以為自己會哭,可臉上幹幹的,她靜靜坐了半晌,良久,清清嗓音:

  “是哪日?”

  “是二十七。”崔娘悄悄擦拭掉眼淚,答道。

  她咬咬牙:“好,我記得了。”

  庭院裏,角落裏陽光不到的地方殘雪不化,等到晌午,簷下的冰錐開始啪嗒啪嗒融化滴水,梅花開了,混著雪的清新。

  桓行簡剛過來,還沒上台階,石苞從身後追上來,喊了他一聲,他轉身,看石苞在原地不動便又往回走幾步。

  “張莫愁給壽春寫了封信,屬下剛截下來。”石苞從懷裏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桓行簡三兩下撕開,一抖,上下快速瀏覽了遍。

  看完,神情平靜,把信丟給石苞,“沒什麽,她不過告訴張敢夏侯至的事情,你去給寄吧。太學那兒,毌純的兒子早在夏侯至行刑前就給毌純去了信,那個少年,人雖不大,但很機靈,你給我多留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