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君子仇(15)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3871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也請你善待阿媛,那是你的女兒。”夏侯至在身後同他說了最後一句話,光線黯淡,桓行簡步子微微一停,沒有回首,他重新拿起那把油紙傘走出了監牢。

  風雨不歇,廷尉後牆那多了輛馬車,按他的吩咐,石苞趕車晚到了半個時辰。嘉柔蜷縮在車裏,像疲憊的鳥,攏著翅,隻把一顆小腦袋深深藏在鋪褥裏。

  她閉著眼,在風雨裏沒有辨出腳步聲,隻覺簾子被人一掀,寒風卷入,她這才驚惶地撐起身,下意識問:“誰?”

  雨打在油紙傘上劈啪作響,嘉柔定定神,借一盞燈火,認出桓行簡的身影,還沒開口,他的手已經伸向了自己:

  “下來吧,太初在等你。”

  嘉柔一個激靈,清醒大半,外頭天色盤亙著一團子烏黑,她被桓行簡抱下馬車,兜帽往頭上一戴,幕天席地的風雨似乎就此隔斷,人被緊緊擁在他胸膛,桓行簡不容她掙紮一路把嘉柔領進來。

  見到獄官,幾句話交待清楚,桓行簡似乎沒有要跟著的意思,嘉柔盯著他,許是夜色的緣故,許是風雨的緣故,在這陰暗潮濕破敗的監牢裏,她心裏竟多出些不合時宜的天真念頭:

  他看起來如此平靜,難道,放過了兄長?

  嘉柔渾身血液都燃燒了起來,她忽然拽住桓行簡的衣袖:“大將軍,我去好好勸我兄長……”

  話沒說完,她看著桓行簡那雙宛若幽潭般冷沉的眼自覺地將剩下的話咽下去了。嘉柔鬆開手,不再說話,轉身跟獄官去了。

  冷不丁瞧見那抹熟悉身影時,嘉柔一愣,急的將柵欄一抓喊道:“兄長!”

  夏侯至回頭,似乎對嘉柔這麽快就到身邊有些訝異,他人清瘦了,眼眶下布著的灰青像蛾子投下的陰影,嘉柔頓時淚眼滂沱,哭道:

  “兄長,我是柔兒啊我是柔兒……”

  牢鎖一開,嘉柔疾步進去撲在他懷中失聲哭起來,關押數日,夏侯至並沒有如她所想的胡子拉碴落魄潦倒,相反,他的衣襟上還帶著嘉柔幼年時熟悉的一縷清幽,他用的香沒變,夏侯家的男人都是如此長情。

  那個時候,住在洛陽,每到夏夜夏侯至會帶著她們去洛陽城城郊捉螢火蟲,點點綠光就藏匿在狹長的草葉間,忽明忽滅,天上有燦然的星子,地上有快活的人們。嘉柔年幼,早早困乏她伏在夏侯至溫暖的後背上眼皮粘得睜不開,兄長的衣裳裏有清甜的香,路過銅駝街,燈市如晝,火樹銀花裏閃過少年和稚童的身影,須臾即永恒。

  自然,洛陽城還會有少年,也還會稚童,少年公子的衣服上依然會熏香,稚童也依然會在睡意裏做最香甜的夢。

  夏侯至將她摟住,他許久沒有這樣抱過嘉柔了,他抬起手,不住輕撫著她顫抖的肩頭,微微垂首,下頜抵在她柔軟的發絲上不易察覺地歎息了一聲。

  “我沒辦法救兄長……”嘉柔很快哭了滿頭的汗,她抬起臉,像做錯事等待懲罰的小孩子,兩眼淒淒,“我沒用,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你罵我吧,你罵我吧……”

  夏侯至紅著眼睛擠出一絲笑容,為她揩去滾燙的淚水:“成王敗寇,我技不如人沒能殺掉他,願賭服輸。”

  嘉柔突然止住哭聲,呆呆望著他,好半晌,後知後覺般掐住了他雙臂,眼裏變得瘋狂起來:

  “真是他殺了姊姊對不對?你知道了真相,你要報仇對不對?你告訴我,是桓行簡殺了姊姊,他現在還要殺你,他是我們的仇人對不對?”她失控地撼起夏侯至的手臂,眸子裏,生平第一次也有了濃烈的恨,“你說話呀,他是不是我們的仇人,你說話呀,我隻信你,我知道你不會騙我,你是兄長,不是別人……”

  牢房裏回蕩著她一聲比一聲淒厲的質問,嘉柔哭得失智。

  “不是,”夏侯至心如刀割,捧起嘉柔的臉,逼著她冷靜下來,“沒有的事,你姊姊是病逝的,我親眼所見你相信我。我同中書令密謀此事,隻有一個原因,我姓夏侯,我的祖輩父輩們為大魏流過血,送過命,大魏也是我夏侯家的榮光。大魏的江山一步步被桓氏蠶食,我願最後奮力一搏,隻可惜,我失敗了。今日結果,我早想過,對於我來說,敗就是死,對桓行簡來說也是,這才是洛陽城。”他一把攬過嘉柔,不去看她的眼,仰起脖頸克製著眼淚,“是我對不住你,是我不好,我不夠疼愛你忽略了你,讓你現在為難,忘了我吧,柔兒,也忘了你姊姊,好好活著。”

  嘉柔恍恍惚惚聽著他的聲音在耳畔流轉,時近時遠,她神情變得有些癡傻了,長發淩亂,可笑的黏在紅彤彤的腮上。

  她一下什麽都不懂了,又成了稚子。

  “你知道涼州的鷂子嗎?它們一直飛,一直飛,我見著鷂子的時候它們總是在飛。我問姨母為什麽鷂子要一直飛,姨母說我小孩子家腦子裏總稀奇古怪的。後來,”嘉柔喃喃看著夏侯至,居然笑了一下,“有個住在涼州很久很久的碧眼老漢,他可老了,胡子全白了,眼睛凹在眼眶子裏,像盛滿了綠綠的水藻,跟我們長的一點都不一樣,但他懂得可多了。他不嫌我腦子裏有那麽稀奇古怪,他說,鷂子的命就是要在蒼穹底下飛,它巡視著疆土,捕捉著獵物,等有一天,飛不動了,就是它死的時候。碧眼老漢還說,人跟鷂子一樣,來這個世上,要不停操勞,不停操勞,等歇下來的時候,就是死的那天。可是,碧眼老漢他活了那麽久,我以為,大家都是要活到碧眼老漢那個樣子才會死,但我來洛陽,才知道,蕭輔嗣是個少年郎會死,姊姊那麽年輕,也會死,而兄長,”她伸出細長的手指,在朦朧的視線裏,攀上夏侯至的臉龐,那麽專注,那麽仔細,一點點摸過他的眼睛,“兄長的眼角連皺紋都沒有,你也要死了,對嗎?”

  嘉柔嘴一咧,嗚嗚的,像失路荒野的孤獨孩童。夏侯至捉住她的手,被這一番話牽扯的心底大慟,他也終於不再隱忍自己的淚水,“兄長在長安也見過鷂子,隻是,還沒有機會去看一看涼州的風土人情,你說的碧眼老漢,一定是個很慈祥善良的老人,曆經滄桑世事,不失赤子之心願意跟你一個小姑娘說鷂子,我很羨慕他,如果我老了須發蒼蒼,遇見一個對萬事萬物都好奇的小姑娘,我也願意停下腳步,泡上一壺好茶,坐下來,跟她聊一聊我所知道的人間百態……”

  他說不下去了,滿臉的淚,“不,”嘉柔忍不住摟住他的脖子,大哭著搖首,“不,你一定會活到須發蒼蒼的時候,你都沒來涼州看過我,我們都沒一起爬城牆,你見過胡人的駱駝隊嗎?他們就從長安經過……我還沒有帶你吃涼州的駝峰,喝涼州的昆侖觴,你還沒見過涼州城外的風沙,芨芨草長起來的時候綠茫茫的一片像天上的雲一般蓬蓬的,跟洛陽不一樣的,你都沒見過呢,你沒見過的山河可壯麗了,你別死,你別死呀……”

  夏侯至被她勒得身子微微晃,眼一閉,淚水又一次滾滾而下,他無言以對,唯有親了親嘉柔被淚水汗水打濕的烏發。沉默片刻,低語道:“沒關係,柔兒,你知道嗎?我既見過長安的鷂子,它必定會展翅騰飛萬裏,去過大魏的邊疆,我就當鷂子替我見過了壯美的山河。這樣想,我就不覺得遺憾了。”他如此說,嘉柔的眼淚更洶湧了。

  良久,嘉柔終於哭得疲累,到最後隻是抽抽噎噎,怔了一時,夏侯至將身上的唯一一塊玉飾解下,微笑道:“我這個做舅舅的,如今連件像樣的禮物也備不起了,柔兒,你替孩子先收著罷。”

  嘉柔依舊身不在何處似的,木木地接過,下意識地看了看四下環境,攥著冰涼的玉,癡癡問道:“兄長一個人在這裏,冷嗎?晚上的時候害怕嗎?”

  仿佛看到她幼年時的稚氣,夏侯至心中柔情湧動,撫了撫她的臉頰,沉聲道:“柔兒,我很高興你來看我,我能見你最後一麵,已經足夠。你知道,從長安回來後,我很少再跟人打交道,故交零落,親友疏遠,很多時候我都感覺自己是一個人在這世上。所以,此次事敗,死亡對於我倒像個親切的歸宿了,縱然我必須承認,此生有遺憾。但何人的一生又是完滿的呢?誰的一輩子,沒有些得不到的夢?前塵舊事,過去就過去了,我少年時愛讀老莊,如今回頭看,那時到底有輕狂的意氣在,如今百般滋味嚐過,才知不易。你還青春,前路漫漫,聽我的話,好好活著等孩子出世你就有這個世上最親的親人了,你不會孤獨,你會活到碧眼老漢那個年紀,等到那時候,你再回想這一生所經曆的事,就會釋然了。”

  風雨繼續順著高窗潲進來,吹得燭火搖曳,他清矍的身影投在牆壁上便也跟著飄忽不定,像伶仃的皮影緊貼。夏侯至揚起頭,聲音渺遠:

  “年少時,這樣的雨夜做點什麽都好,讀書寫字,作畫對弈,從未覺得冬雨淒清。後來,不知幾時覺得這雨似乎也變了,這個時令想必北邙山上定是副凜凜光景,草木生意盡矣。”

  他終究也做了北邙人。

  “為了你的孩子,你也要好好活著,答應我,柔兒,為你自己和你的孩子好好活下去。”夏侯至扭頭,鄭重凝視著她,“你要是不答應我,我便是走,也走的傷心。”

  嘉柔纖弱的肩頭又開始顫抖起來,她咬著唇,定定瞧著夏侯至,他的麵容還是如月般清朗,他的眼神也還是如此真摯,雖然淪為階下囚,他依舊不卑不亢。嘉柔心中忽喜忽悲,有一種人,淌過這人世的黑黑白白,苦難與喜樂,他都不會變,她的兄長就是這種人。

  “我答應你,我不要你傷心。”嘉柔忽衝他嘴角慢慢扯開,露出個淺淺的笑容。牢門外,在看不見的角落裏有抹玄色衣角一閃,翩然去了。

  夏侯至點頭:“一言為定,天不早了,你聽,外頭風雨聲不小,我不能送你,你珍重。”

  他將嘉柔扶起,嘉柔緊緊握著那雙溫暖手,直到她跨出牢門,欲轉身想最後為他整理下衣裳和頭發,夏侯至忽伸手按在她肩頭,低聲道:

  “走,不要回頭看我,柔兒,不要回頭。”

  嘉柔的嘴唇一下咬出血,她站了片刻,深深吸口氣,視線裏的路時清晰時模糊。她嘴唇顫抖得厲害,徹底失色,卻沒再發生半點聲響。

  終於,她邁出第一步,朝著背對他的方向,漸行漸遠,沒有再回頭。

  夏侯至目送嘉柔,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陰暗幽長的過道裏,他才慢慢坐下,臉上露出一抹清虛的微笑來。

  這微笑,和牆壁上的影子,最後一次貼合他的字,孑然此身,恰似太初。

  太初有無,無有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