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君子仇(13)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129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嘉柔這次雖隻是皮肉傷,卻需靜養。她起了高熱,夜間難成眠,兩頰燒得通紅,卻又不敢隨意用藥隻能熬了薑茶喝到頭上大汗。

  一雙手忽探到額間,嘉柔倏地睜開眼,對上那張熟悉的麵孔,臉一偏,無聲地翻了個身。

  “好受些了嗎?”桓行簡本裹挾了一身的寒氣進來,等衣裳不涼了,方靠近她。

  出了場大汗,嘉柔確實好受了些,她不語。桓行簡靜候片刻,見她還是不肯和自己說話,才去洗漱,再回來剛掀被子進來,嘉柔照例慢慢坐起,要從他身上邁過去。

  “柔兒,”桓行簡捉住她手,“我換地方睡。”

  嘉柔下意識撫了撫小腹,她一臉的頹喪,絲毫精神也無。一整日裏,除了發呆便是發呆,手依舊被桓行簡握著,她抽出來,忽靜靜開口:

  “我想清楚了,桓行簡,孩子是無辜的。我會把他生下來,但你我之間,也隻能這樣了。我知道,你覺得你有苦衷,你無論做什麽理都在你那邊,我說不過你,也做不到體諒你要殺我的兄長。等孩子生下來,讓我走吧。”

  本不想哭,可眼淚還是滾滾直落,“我恨我還有知覺,一想到,我還要等兄長東市行刑,我不知道我要怎麽等下去。我什麽都做不了,阻止不了任何事,甚至,我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在壽春,我意外見到你,才發現自己見到你原來心裏是那麽高興,我心裏有你,哪怕知道你不會隻有我一個人,我還是想人生就這麽短,隻活一次。我既然心裏有你,何不一試呢?我也相信,你待我有真心,隻是這份真心我無福消受,不錯,我出身鄙陋,我父親也沒什麽功名,我跟大將軍這樣的洛陽高門子弟,本就不匹配。你我因緣際會相逢一場,是錯的,”嘉柔揩了揩眼角,自嘲一笑,“我說太多了,仔細想,說再多也沒意思的。”

  臉頰上水光光一片,嘉柔眼睛眨了眨,她的眼皮腫得發亮,又疼又澀。桓行簡靜默聽了半晌,隻道:

  “狼牙還是你的,不管你要不要,柔兒,我也不想替自己辯解什麽,在你麵前,我沒什麽好偽裝的。沒錯,我不是什麽忠臣,也不是什麽君子,有人擋我的路我絕不手軟,你若後悔跟我,我也沒辦法。但隻要你在我身邊一天,我都願好好待你。”

  話音剛落,“啪”的清脆一聲,劈在了他臉上,桓行簡沒有躲。

  嘉柔臉漲得通紅,氣得發抖:“你閉嘴!你,你這個人太虛偽了,你要殺我兄長,排除異己,你要做的事沒人能攔住你,你怎麽有臉說你願好好待我?你明知道,我被困在後院的一方小天地裏,唯有煎熬,你好好待我?你說這話,能騙得了誰?你既做了這事就不要再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令人作嘔。”

  這一掌,她用盡力氣,掙的傷口作痛,嘉柔轉身伏在枕上咬緊唇無聲哽咽起來。桓行簡半邊臉火辣辣的,他波瀾不驚,凝視著嘉柔,良久,將她肩頭輕輕一握,扯上來被子,低聲道:

  “去見他最後一麵罷。”

  嘉柔一滯,倏地抬眸,好半晌怔怔無言地望著他,等反應過來,再次慟哭不止。

  這一案,天子的旨意很快下來,凡涉案者,一律誅殺三族。太極殿上噤若寒蟬,內官尖聲尖氣把聖旨讀完,四下雅雀無聲。

  許允抬了抬頭,桓行簡那雙眸子隨之不悅地掃了過來,下朝時,直接將人攔下,質問道:“我自收李豐等人,中護軍那日急急忙忙來大將軍府是怎麽回事?”

  問的許允啞口無言,冷汗如漿,吭哧半天不知怎麽應答才好,那副窘迫樣兒,桓行簡看在眼裏冷哼一聲作罷。

  許允看著大將軍前呼後擁的,被那黑壓壓的一群儀仗就此簇著出宮去了,這才提起袖子,拭了拭汗。

  可桓行簡沒急著出宮,先至禁軍,巡查一番,回到公府發現桓行懋還未動身,他將氅衣一脫,坐在了案前,一麵挑要緊的奏章看了,一麵問道:

  “還有事?”

  “阿兄,”桓行懋忍不住上前,“看在昔日情分上,饒了太初吧。當年……”

  他的眼淚都到眼眶邊上了,馬上決堤,桓行簡冷靜抬首看他:“子上,是我昨天的話不夠清楚?”

  “就算不是為了昔日情分,以太初的聲名,你殺了他,輿情洶洶,與我桓家又有幾分好處?太初自長安返京後,外不結交朝臣,內不蓄養姬妾,他都到如此田地了,阿兄何必要非要置他於死地?”桓行懋素來敬重兄長,尤其自太傅病去,長兄如父,那份恭敬更是愈發深刻。此刻,罕有地想掙一掙。他白淨的臉上,多了幾分粗糲的風霜,喉嚨間,則像卡了一塊隴西大地早結的寒冰,浸骨的涼。

  桓行簡拿起朱筆,心平氣和地垂首勾畫起來:“看來,士季的話你是沒聽明白。太初是什麽人,我們一道在這洛陽城裏長大的,你不清楚?他是宗室裏最有名望的人,他的父親是文帝的貴臣,就是太傅也比不上。李豐為什麽會找上他?你以為,太初真有本事推翻我?裴楷說他這個人,是‘肅肅如入宗廟,但見禮樂器’他當個太常掌祭祀才是最適合他的。不過,不管他有沒有本事,他都是個好由頭,他是反對我桓家的最好利器,在這廟堂之上,隻要想反我桓家拉上夏侯太初是最好的選擇,他一日不死,那些人就會一直蠢蠢欲動。我說這麽多,你明白了嗎?”

  聽得明白,那又如何呢,桓行懋恍惚想起嘉平年間的某一個春日,院子裏,那架葡萄正抽著新嫩的綠芽,生機勃勃。少年春衫薄,他無賴躺在葡萄架下翻書,一錯眼,就見一襲青衫的太初含笑來拜訪,他一開口,神色清明極了:“子元何在?”如春風風人。

  有那麽一刹,他覺得大家都可以永遠少年不老不死。

  太初的風采,唯有兄長可比擬,不過,那已是嘉平年間的舊事了。

  葡萄架來年依然會發芽,可太初,還是要死了,桓行懋心裏悲涼地想到,他擦去眼淚,靜靜道:

  “弟回長安了。”

  “嗯,路上小心。”桓行簡很自然地表達了下自己的關懷,頓了一頓,補充道,“我希望你日後不要太感情用事。”

  桓行懋隻覺滿嘴苦澀,他嘶啞地應了聲。

  當晚,洛陽城開始淅瀝起雨,沒有跟衛毓打招呼,桓行簡披了氅衣,乘馬車,在廷尉大牢的後牆停下了。

  他讓石苞在外頭相候,撐一把油紙傘,手裏,似乎還拎著什麽走進了雨幕。

  獄官見這年輕的貴公子乍然出現,心中疑惑,他隻是淡淡道:“我要見夏侯至。”

  獄官對他態度十分恭謹,為難道:“郎君,沒有長官的旨意,我等不敢隨意放人進來。”

  桓行簡點了點頭:“我知道,爾等暫且回避,我隻是有幾句話想跟罪人說。”

  這獄官今日當值,偏是個異常較真的,還在阻攔,桓行簡並不動怒,吩咐道:“衛毓此刻應該散衙了,你去看看,他若是在,就說桓行簡來探監,讓他放行。”

  啊,這個名諱,獄官先是一驚再咂摸著眼前人直接稱呼長官姓名……腦子很快轉過來,忙朝他深深一揖:“屬下不識大將軍,還請……”

  “罷了,你恪盡職守,應該的。”桓行簡一揮手,示意他帶路。

  牢獄裏氣味不好,獄官小心指引,唯恐熏到了貴人惹他不快,幾次意欲開口,看他神色,尋常得很,便隻管一路將他帶到深處。

  牢鎖發出陣陣聲響,裏頭的夏侯至聽到聲響無動於衷,隻是闔目安坐,高窗那,沒個遮擋,淒淒冷冷的雨便似揚灰一般飄灑進來,落在臉麵上。

  其實,窗子那是有株榆樹的,每逢春深,總有一枝蔥鬱會伸進來,為這晦暗囹圄作一抹哀豔點綴。眼下時令,草木凋零,榆樹隻剩一身的枯枝敗葉。

  “太初。”桓行簡放了傘,袖管下,是一壺清酒。

  夏侯至終於睜眼,他頭冠依舊戴得端正,衣角不過沾了些許灰塵,可那鬢角,不知是誰幫他修的幹淨體麵。

  名士有名士的死法。

  桓行簡進來,像是分毫不在意,一撩袍,盤腿坐下,看看四處,從小案上尋了個看起來潔淨明亮的瓷碗,開始倒酒。

  酒液傾注,泠然清脆。

  此情此景,像極他們的少年時代,嬉笑於一室,兩相對坐,隻不過如今你身陷囹圄,道盡途窮,我則肅肅清舉,霸業加身。桓行簡執壺的姿勢不變,夏侯至有一瞬的恍惚:

  仿佛那少年時的旖旎時光仍潑灑在煌煌洛陽城,仿佛那人筆墨一轉,和著翰墨清香浸滿桃花青山,淋漓的尾鋒仍足顯風流。慘綠少年,霞姿月韻,座上連璧寒木春華,浮白載筆,彼時他們尚不曾玉簪珠履,紫綬金章,不過是一個個的翩翩少年郎,驅車上北邙,走馬銅駝街。

  “你瞧平叔,他說唯幾也能成天下之務的是你子元,唯深也能通天下之誌的是我,聽起來還不錯,是麽?”年少的夏侯至頭一偏,貼在桓行簡的耳畔輕笑,就是這樣的冬日,他呼出的熱氣,讓桓行簡脖間一暖,素來矜持自重的桓行簡隻笑而不語,噙酒而視,頓了頓,方難得促狹地回應了夏侯至,“乍聞是不錯,可平叔這招,是為了拿你我襯他呢,太初不知道最後一句嗎?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平叔覺得自己神著呢畢竟手有如椽大筆,身負墳典之學……”

  語畢,兩個素來親密的少年人忍不住趁掩袖飲酒時相視低笑起來。可笑聲未免佻達了些,引人注目,渾然不覺的楊宴,看到他們笑,抓起一把五行散朝兩人灑了過去。

  漫天的飛霧,滿座賓客跟著大笑不止。

  笑著笑著,桓行簡將夏侯至輕輕一拍,欲要起身:“走了,我家裏規矩大,今日已經太晚。”

  “不聽我新譜的琴曲?”夏侯至意在挽留,桓行簡克製著笑意,“改日,一定。”少年人窸窸窣窣起身,在楊宴笑罵他煞風景的聲音裏離開了聚會。

  那時候,光陰尚未真正剪裁其魂,風霜,也未砥礪心靈。

  夏侯至知道自己沒變,他也知道他變了。

  隻有一樣,他們恐都未能透過光陰輪轉,看到當下這一刻。

  “這裏,好像不該是大將軍來的地方。”夏侯至清醒過來,尖刻開口,桓行簡低眉一笑,內斂沉默,那神情,更是像極了當年:

  兩人初見,他便是這般低眉一笑,漆黑的長眉入鬢,彼此讓禮:“在下河內桓行簡,字子元。”

  “此次若事成,你便是大將軍。”桓行簡清冷的聲音將他拉回當下,酒一端,遞給他,“來,暖暖身子。”

  夏侯至沒有拒絕,接了過來,一入口,嚐出少年滋味--曾是摯愛的春酒。

  “難為你費心。”他一飲而盡,亮了亮碗底,桓行簡笑應:“爽快,不過太初一直都很讓我費心,不是嗎?”

  兩人默契地對視著,彼此的心意,都再明白無誤。

  “直說罷,我身上你還有一件可利用之處。”夏侯至嘲諷開口,一瞬間,適才脈脈溫情的一段虛渺回憶突然斷裂,兩人在各自暗含意味的目光中皆迅速忘卻當年。

  隻話眼前。

  “這麽些年,你明明很懂我的不是嗎?太初,你是裝傻呢?還是真傻?”桓行簡不由地莞爾,“李豐想要事後擁立你為大將軍,你也很想的吧?”

  “不錯,我為大將軍,功業未必不如你。”夏侯至眼中掠過一絲光芒,當仁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