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君子仇(12)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5110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衛毓知道夏侯至被押解來的那一刹,才真正的無措起來。

  而大將軍的詔命,是他來審案。

  衛毓十分不願意時人將他也當做桓氏手中的那把刀,他還沒開審,已經汗意涔涔,好似血汙潑了個滿懷。做人利刃這種事,還是庶弟更得心應手,他悲哀地想。

  廷尉署裏,石苞目送著三木加身的夏侯至被府衙的獄卒送入牢房,才扭頭對看呆了的衛毓一拱手:

  “在下還要回公府交差,衛郎君,大將軍的意思是事關重大不能耽誤,罪人既帶到,還請衛郎君及時審理。”

  石苞帶著一眾人馬離開了廷尉署,院子裏,左右見長官神情恍惚,提醒道:“郎君,幾時審夏侯太常?”

  很多年前,時人說,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懷,李安國頹唐如玉山之將崩。如今,玉山在大將軍手裏崩成血泊,而入懷的日月,是要在他這裏隕落了嗎?

  “給夏侯太常備些幹淨可口的飯菜,我,我晚上再過去。”衛毓局促地話不成句,倉皇走開。

  他一個人在府衙的前堂裏坐很久,怎麽想,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廷尉這個位子,他坐了兩載,從沒有一刻像這般猶坐在刀山火海裏。

  日頭落下,冷風旋著枯葉落在了剛走出房門的衛毓肩上,他輕輕一拂,提著燈,走進了牢房。

  一豆昏黃燈火。

  道路何其短暫,衛毓覺得自己幾步就走到了頭。他雖掌生死,卻鮮少來牢獄。貴重的世家子,自然不願輕易涉足這常年彌散屍氣的陰森地府。

  這一次,他無論如何也躲不掉了。臨近時,一步比一步沉重,衛毓透過柵欄看到闔目安坐的夏侯至,那副姿態,依然閑雅,他的眉宇清朗,他的神情淡泊,衛毓幾乎忘記對方身在囹圄。然而,即便如此,他仍舊保持著令人心折的風度。

  是了,先帝年間那些浮華友人們,一個個的,都是如此風采,就是炙手可熱的大將軍桓行簡,同樣是其中領袖。那些耳熟能詳的姓名,噙在心間,順著晦暗歲月這麽一一滑過,衛毓突然警醒,尚書楊宴墳頭的青草已經枯榮幾度了。

  桓行簡少年時代交遊的名士們,時至今日,夏侯太初一死,便是徹底收拾得幹幹淨淨了。衛毓一陣心悸,大將軍殺起舊友來毫不手軟,這樣的酷烈,無人能及。可是,當初那些貴胄子弟中能得夏侯太初青眼的,不過幾人,他同大將軍,也曾年少交好無話不談……

  備好筆墨,衛毓把亂了思緒止住將左右屏退下去,執了筆,有意輕咳兩聲,夏侯至便緩緩睜開眼,看了看他,用一種很平靜的語調說道:

  “李豐確實來找過我,想要刺殺大將軍,我是知道此事的。除此,我沒什麽好交待的。”

  手一抖,懸在狼毫上的墨無聲滴墜下去,洇成不規則的一片,執慣筆的人也有如此不穩的時候。衛毓惶惶的,半張著嘴,喃喃反問:

  “太常知道李豐的計劃?那,那國丈、黃門監合謀立冬宴那日……”他徹底失去了往日判案的鎮定從容。

  “這些,我就不知道了。”夏侯至在進來的時候,同被關押著的這些人打照麵時,才明白,李豐原來隱瞞自己太多,當真隻是借他之名而已。奇怪的是,他心中無怨,亦無恨,淡漠得很。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裏,則複雜的多了。

  衛毓緊張地將手底紙張撤去,這一慌,隨著他的動作,狼毫啪嗒一聲墜地,摔出一地的夜色漆黑。他滿頭是汗,忙又彎腰去撿,夏侯至有些憐憫地看他窘迫成這樣。

  “太常,在下,在下還有些細節要問太常,還請太常配合。”衛毓說這話時,他不敢目視夏侯至清澈的眼,眼前人,是洛陽城裏人人都想結交的名士,自是如雪白,如月皎,他是鐫刻在大魏洛陽城裏那一代人的符號。衛毓傷心透了,事實上,他生活裏是個很克製很規整的世家子弟,他沒有恣意的青春,沒有璀璨的才華,他有的,不過是一行行端正方潤不會出錯的楷書。

  夏侯至看著拘謹的他,輕歎一聲:“我沒有供詞可陳述,要說的,方才都已說清楚。稚叔,何人命你審案,你便按他的意思寫供詞罷。”

  衛毓錯愕,抬眸望他,結結巴巴的:“太常,可在下……”

  夏侯至神情裏便流露出他天生的一段傲骨,語氣冷漠:“你走吧,我無罪可認。”

  衛毓不忍再看他,低下頭,伸出手一揖到底,聲音仿佛不是自己的:“是,太常無罪可認,太常的罪名由在下來書寫。”他心想的是,日後青史罵名也自然是他衛毓來背,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退出來,回到前堂,握筆的手依舊不穩。衛毓苦笑,若父親在世見到自己這個樣子怕要大發雷霆,他的父親,也做過太傅。若仔細追究,論門第,潁川衛氏是高於河內桓氏的,他們的父親在魏武朝風光無限時,桓氏尚未顯達。然而世事無常,誰也沒想到,太傅桓睦以七十高齡一舉發動政變,自此,洛陽換天。七十歲,衛毓有些出神,七十歲也許真的還可以做出許多大事,比如,他的父親在七十餘歲時生下庶弟,連帶著他的庶母,照樣一度把家裏鬧得雞飛狗跳……

  在衛毓艱難落筆想到庶弟時,牢獄入口,一陣騷動,一個身著華服與這牢獄格格不入的年輕人走了進來。

  獄卒想要阻攔他,衛會輕佻笑了,他垂睫,很愛惜地撫摸著自己袖口,上麵一絲折痕都沒有,他像一隻漂亮的孔雀,立於此,心曠神怡地“唔”了聲:

  “不必大驚小怪,這個案子,是我兄長負責。我是奉大將軍之命,過來看看。”

  獄卒麵麵相覷,大將軍的子房,何人不知?洛陽城裏沒有人不知道大將軍府裏有個年輕的謀士,是先太傅幼子,備受大將軍寵愛。

  衛會就這樣步履輕快地錯開獄卒,饒有興味負起手,眸光一斜,掃過兩邊那些木然的臉。直到,他認出些蓬頭垢麵下似曾相識的人物,眼皮薄褶處,勾出一抹暢意的風流來,不由吟道: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可惜,可惜,成王敗寇,天地不再是失敗者的天地,隻好做遠行客了,他輕薄的目光從大魏朝堂上也曾名重一時的人物身上迅速掠過,對方認出他,眼睛裏似乎一下多了難言的鄙視。

  衛會不在乎。

  不喜歡他的人很多,那又如何,大將軍喜愛他,人生真是太苦短了,衛會清楚,什麽人喜愛自己才最重要。

  他讓獄卒打開了牢門,聽到聲響,夏侯至慢慢轉過了身,他本凝神望著那扇高窗,有冷風灌入。

  衛會很愉快地盯著夏侯至,不急著說話,肆無忌憚的目光把夏侯至上上下下看了個遍。

  夏侯至一如從前,認出趙儼會葬時過來套近乎的衛會,他還是那麽冷淡。衛會渾不在意,施施然進來,四下看看,手指隨意地在肮髒到看不出顏色的破幾上一過,灰印赫然,他嘖嘖道:

  “太常同大將軍昔年號稱‘連璧’,今日美玉蒙塵,真是讓人不忍心呀。”他埋怨地瞪了眼外頭一臉唯唯諾諾的獄卒,“廷尉怎麽回事,也不知撿個幹淨的地方來安頓太常?”

  獄卒不知所措,囁嚅著,不知如何回答,衛會一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人了。

  “夏侯太常,別來無恙啊?”衛會尖銳地笑了,鋒芒逼人,“趙司空的葬禮上,我同輔嗣一道拜會太常,太常清高,我兩個少年人自然高攀不起。”他說著說著,語氣裏便帶了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恨意和豔羨,“想必,唯有大將軍能得太常高看,我聽聞,你們少年時食則同席寢則同榻,談玄論道,通宵達旦,也曾一道服散縱酒,浮華風流。恨我不與爾等同為少年時,否則,你怎知我不如你們?”

  莫名其妙的怨氣,夏侯至壓根不想搭理他,蔑然一瞥,沒有接他的話。

  衛會一雙眼睛如貓,蟄居在暗處,閃著幽幽的冷光。他的目光,總教人不舒服,好似隨時能被他伸出來的利爪傷到。

  他沒有生氣,依舊好脾氣的笑了:“太常,依舊風姿不減啊。”說著,眼睛裏忽多出一份曖昧的狎昵之色,他伸出手,猶如情人一般撫上夏侯至的衣襟,摩挲不已,語調委屈:

  “太常為何不肯正眼看我?我仰慕太常已久。”

  夏侯至下意識避開他的狎近,衣襟一扯,冷冷道:“雖複刑餘之人,未敢聞命。”

  拒絕之意,再明顯不過,衛會不死心,像盯獵物一般湊近了他,手底窸窣的衣料聲不斷,他甚至能摸出夏侯至衣服上的暗紋,像花開在手掌,讓人又憐又想摧毀。因此,那語氣便也於溫柔中不乏威脅:

  “太常,還是如此清高?你知道嗎?如今能救太常的人隻有我,因為,別人都勸不動大將軍,隻有我衛會能讓大將軍回心轉意……”

  一語未了,夏侯至凜凜打斷他:“君何必相逼至此?”

  他神色淡然,語氣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孤傲,衛會見狀,終於悻悻收手不再有逾矩的動作,一整衣衫,眼角依舊輕佻地打量了他兩眼。

  隨後,頗有意味地衝夏侯至又笑了笑,那雙眼,完全像吐信的毒蛇了,“太常,既然如此,行刑那日我一定去送卿一程。”

  說完,利索走出來,正碰上一臉驚詫的兄長,他捧著供詞,是要來夏侯至過目的。

  衛毓看他一副來者不善的模樣,還有那熟悉的表情,心下不快:“士季,你……”

  不等兄長說完,衛會對他微微一笑:“我來看看夏侯太初,畢竟,他這一死,風流絕矣。兄長,你不可惜嗎?”

  衛毓看著庶弟笑眼中的疏離和譏諷,更不舒服了,可一時無從應話,隻好生硬岔開:“你母親近日不太好,你多陪陪她。”

  “兄長,”衛會很友好地提醒他,“我已經向大將軍求了個恩典,等我母親百年之後,封她為夫人,大將軍答應我了。所以,兄長,日後記得稱呼夫人。”

  衛毓心中狠狠一驚,他蹙眉,衛會不放過他一絲表情變化,不依不饒的:“兄長不為我和母親高興嗎?”

  父親在世時,最偏愛庶弟,恨不得庶弟能承襲了他的爵位。然而,父親終不能以一己之力挑戰禮法。衛毓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索性置之不理,走進去,把供詞很客氣地拿給夏侯至看:

  “太常,你看這……”

  夏侯至已經轉過了身,兩隻眼,繼續默默注視著那扇高窗,外麵,是北風肆虐的洛陽城。此刻,必定已是萬家燈火,不知銅駝街上是否還有百姓的歡笑聲。

  “不必看了。”他回答。

  衛毓一臉尷尬,衛會則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揶揄地瞄了瞄兄長。他撣撣衣袖,像來時那樣愉快地走開了。

  外麵夜色如墨,衛會思來想去,還是回了公府。

  剛下馬,聽身後也傳來一陣急迫的馬蹄聲,借著燭光,他看清來人,是一臉風霜的桓行懋。桓行懋沒著意他,形色匆匆往裏趕,衛會突然開口,向他施禮。

  桓行懋這才看到他,步子一收,微喘著一張嘴,噴出團團白霧:“士季?”他得知洛陽出事,快馬加鞭一路,臉上表情衛會琢磨得一清二楚,他笑道,“將軍是為太初而來?”

  “不然呢?”桓行懋憂心不已,不由地放低聲音,“士季,你整日不離兄長左右,可探得他口風?”

  衛會難得跟他正經:“將軍說呢?”

  桓行懋頓時一臉的失望,毫不掩飾,他急道:“我去求兄長!”衛會心裏嗤笑,麵上不顯,一言不發跟他進了值房。

  果然,桓行簡正低首指著洛陽城城郊的輿圖跟傅嘏在商量著什麽,他兩人進來,桓行簡連頭都沒抬。

  “兄長,我是為太初的事而來!”桓行懋風塵仆仆的,連衣裳都顧不上換,傅嘏料想他兄弟有話要說,想告退,桓行簡卻不讓他走,兩人繼續討論開春城郊開渠的事。

  開渠很麻煩,因為牽扯到幾大家族的良田,桓行簡不願意繞道,那樣成本太大。

  桓行懋見兄長沒有要理會自己的意思,臉上微紅,耐心等了半晌,不再插話,等看桓行簡將輿圖慢慢一卷,正要開口,卻聽桓行簡輕描淡寫地問傅嘏:

  “蘭石,你說,夏侯至的事情我該怎麽處置的好?”

  傅嘏一愣,謹慎地答道:“今大將軍當以社稷為重,固根本,鎮枝葉,《詩》雲,謀夫孔多,是用不集,大將軍自行決斷足矣。”

  桓行簡一張臉被漆黑的簇鋒擁著,一身玄色,人更顯持重沉毅,他哼笑了聲,把輿圖丟回案頭,還是沒有理會桓行懋,而是問起衛會:

  “士季,蘭石讓我自己拿主意,你怎麽看?”

  衛會十指忽猛地一攥,他心裏升騰出報複一般的快感來,字字清晰:

  “大將軍忘了趙儼會葬嗎?”

  一室靜謐,記憶輕易地將在場的人都帶回那個飄零的秋,洛陽總是在死人。

  桓行簡的眼中閃過一股攝人的銳利,旋即,似乎又變得平靜下來,他微微朝後靠了靠,閑散地倚在三足幾上,一伸手臂,端來小火爐溫好的黃酒,呷在唇邊,淡淡道: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這道聲音不高,落在桓行懋耳朵中,他心裏一灰,頓時知道自己是不用再啟口相求了。

  作者有話要說:跟大家講些有趣的,傅嘏引《詩經》裏的那句話,後來被慕容垂用來攛掇過苻堅去打東晉,結果呢,淝水之戰苻堅大敗,淝水在哪兒呢,就在壽春城東南,話說壽春在魏晉南北朝真是集萬千寵愛(我這是什麽虎狼之詞?)話說慕容垂一生特別傳奇,當然苻堅和慕容衝的事更為大家所熟知。

  最後桓行簡的話,這裏牽扯的一個典故就更有意思了。曆史上,石苞的第六個兒子石崇,也就是那個最喜歡跟人家鬥富的石崇,他有個美麗的女人叫綠珠,孫秀想要,他不給。結果後來孫秀得勢,趁機殺了石崇。跟著石崇混的潘嶽(就是那個帥到上個街大家都朝他扔水果的美男子)也得罪了孫秀,石崇被殺,他很害怕,試探問孫秀,孫秀就拿“中心藏之”這句詩經裏的話回他,潘嶽立刻知道自己也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