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君子仇(11)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146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先支開阿媛,桓行簡領著嘉柔回到後院,摒去一幹奴婢,包括崔娘。他一邊淨手,一邊似是閑問:

  “怎麽這屋裏也不覺得多暖和?”

  手巾一丟,不緊不慢撥了撥銀絲炭,嘉柔坐在榻沿,安安靜靜的,一雙手,擱在膝頭暗暗捏著帕子。可眼睛,卻從進門開始就落在桓行簡身上沒離開過。

  外麵,窗子底下突然有人輕喚“大將軍”,他暫先丟開手裏銅箸,起身出去了,半晌後,人又進來,重新坐在炭火旁。

  “大將軍,你沒有事跟我說嗎?”嘉柔脊背挺得很直,聲音微顫。桓行簡一抬眸,看了看她,一雙眼睛看起來平靜卻幽潭似的,嘉柔的心,便跟著沉了下。

  他眼睫一垂,繼續撥拉著炭火,屋內焚香,混著融融暖流醞釀起讓人昏昏欲睡的氣氛來。

  “李豐準備在立冬宴那日殺掉我,事後,擁夏侯至為大將軍輔政。我立冬宴那日早做籌劃,他們一行人遲疑了,遂未動手,好柔兒,你的兄長想要取而代之。如果我是個無能之輩,此時,恐怕就無你我之間的對話了。”

  桓行簡神色變得微妙,轉過臉,有些譏諷地望過來:“李豐的兒子什麽都招了,包括,李豐曾偽造詔書來試探許允,但沒有下文。陰差陽錯的,你早知道這件事,柔兒,”他忽然莫測笑了,“你心裏永遠把夏侯至放第一位,若不是他們幾個太廢物,事情一拖再拖,見我連下兩場戰事實在是不能再等了,才想動手。東關戰敗,其實才是他們的良機,可惜,有些機會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這番話,倒十分意外了,嘉柔臉色蒼白,分明局促:“你……你知道詔書的事情?”

  炭火燒得旺了,她手心裏開始出汗。

  桓行簡端詳她神色,嗤笑了聲:“我養個居心叵測的女人這麽久,她把我當傻子一樣糊弄,不是嗎?”

  聽他這麽說,嘉柔心裏一急,想解釋,卻又無從開口,那個時候,不一樣的。嘴唇翕動了兩下,最終沒吭聲。

  “別人想殺我,你知道了,不會想著護我隻會隱瞞,若是我死了,以你的性子可能會哭兩場也不過如此,畢竟,就是街頭死了乞丐你心腸軟看到也能給別人哭一場的。如今,別人還想殺我,你準備怎麽求,眼淚已經等待多時了罷?除了眼淚呢?”桓行簡語氣平淡,但實則尖銳,嘴角那抹譏諷被嘉柔瞧在眼裏,心徹底冰冷下去,她忽像個無措的孩子,怔怔看著他:

  “可是,大將軍答應過我,不會殺兄長的,會不會弄錯了。他真的沒有想過當大將軍,我問過他的,他不會騙我的……”

  眼角那顆淚陡得滑落,她一哭,總是副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模樣,任是什麽男人見了,也要心軟三分。

  桓行簡忽冷笑不止:“不錯,我是答應過你,可我是有條件的。我不能等人都要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還想著寬恕。夏侯至的罪名一旦證據確鑿,不是我要不要殺他,而是國法,也不會容他。”

  嘉柔表情凝住,好半晌,站起身走到他跟前,緩緩跪在了他腳邊。她還是像個小小的人兒,烏黑的發頂,嬌弱的身軀,惹人憐愛,落在桓行簡的眼睛裏,他惱火地把嘉柔抱起,斥責道:

  “你幹什麽?!”

  嘉柔不願起來,身子還往下墜,像個小孩子那樣手足無措拽他衣角,揚起臉,眼角的淚水滾滾直落:

  “大將軍,你是大將軍,你不能說話不算話。你相信我,兄長他沒有要殺害你的意思,你饒了他吧。他隻想做閑雲野鶴,他不是雄鷹,還有淩霄之誌,我知道,你若想饒恕他他便能活,我求你了,大將軍……”

  她打了個可笑的哭嗝,桓行簡冷眼看著她,臉色難看,強行把嘉柔掐起了身,警告道:

  “過去的事,我不想再追究。無論你當時是出於什麽目的,隱瞞了我。可在涼州我既送你狼牙,便認定你,我自會好好相待。但這件事,沒得商量。”

  末了那句,語氣冷酷,嘉柔絕望地胡亂搖頭,手指攥得關節發白,她兩隻眼,幾乎已經直了,就這麽驚恐地定在桓行簡臉上:“不,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我的!”

  說著,雙手猛烈地拍打在他胸脯上頭,她突然哭得聲嘶力竭,“你騙人,你說過不殺我兄長的,你說過的……”

  桓行簡皺眉偏過頭,一手牢牢攬住嘉柔的腰,她拚盡了全力,不停打他,指甲在揮舞間從他臉頰劃過,頓時,留下一道長長的紅印。

  “鬧夠了沒?!”他忽低吼一聲,雙手鉗住嘉柔的臉,“柔兒!”

  嘉柔怔怔瞧著他,雙手終於無力垂下,兩隻楚楚的眼睛裏全是淩亂的絕望:“大將軍,你不在乎我,你明知道兄長是我在洛陽唯一的親人,你明知道這個世上,我的親人不多。他沒有實權了,對你根本就沒威脅,你為什麽要趕盡殺絕呢……”

  說著,她猛地掙開他的手,退後兩步,一字一頓問道:“無論我怎麽求你,你都不會答應我了,對不對?”

  “我不想給你無謂的希望,到時再落空,”桓行簡斬釘截鐵說道,“這件事,你不必再糾纏,我對你的包容不是沒有底線的,我希望你能明白。”

  望著他冷峻的臉,嘉柔慢慢含淚笑了:“是,你有無數個理由要殺他,阿媛求也沒用。她知道嗎,她那時候為她的父親求舅舅不要動手,舅舅會為了她,不殺她的父親。現在呢?她的父親絕不會為了她而不殺她的舅舅。”

  話音剛落,嘉柔猛然攥緊脖間的狼牙狠狠一扯,脖子一陣劇痛,頃刻間,殷紅的血珠子從白玉般的皮膚上湧了出來。

  “還給你,我不稀罕……”嘉柔揚起手,將狼牙砸向了桓行簡,她身子一晃,在朝後仰去的時候桓行簡眼疾手快將她穩穩托住了,一脖子的血,看得桓行簡又驚又怒:“你瘋了?”

  嘉柔暈了過去。

  桓行簡隻得把她臥倒,口中連呼她的名字,扯出帕子,先將她脖子上傷口纏住了,疾步出來,命人去找醫官。

  地上的狼牙,依舊光潔,像涼州墨藍天邊的一彎月牙兒。

  桓行簡彎腰撿起,等醫官來後,他沒有靠近,隻在窗下榻上坐了若有所思地望著床榻出神。

  一陣忙亂。

  等崔娘拿手巾托著剛煎好的藥進來時,看到的,仍是桓行簡那個泥塑似的身影,坐姿沒變,可那張臉上,卻說不上來是憂是急,冷冷清清的。

  床上,嘉柔不知醒了沒。

  崔娘猶豫片刻,思忖是否讓桓行簡喂嘉柔吃藥。這麽一通鬧,崔娘先驚後急,看到嘉柔那一脖子的傷時簡直心痛到沒法說。再覷桓行簡,也不敢問到底是發生了什麽,心驚膽戰朝他跟前一站:

  “大將軍,柔兒該吃藥了。”

  桓行簡不置可否,手裏捏著狼牙,摩挲著,忽嘴角一揚站起來就要走人。崔娘一看他這架勢,心涼了個透,老眼昏花的,眼角立刻濕潤了。

  人都到了門口,凝滯片刻,腳尖一調,他到底還是轉過了身,走回來,將藥碗一端,崔娘見狀忙把床頭的杌子給他讓出來,自己起身,討好似的說了句:

  “幸虧孩子沒事。”

  桓行簡那雙眼睛裏,極快地閃過一道晦暗,他沒說話,盯著嘉柔微微顫動的長睫好一陣沉默。

  嘉柔醒來片刻了,脖子上的傷,雖然纏了一層層的繃帶,可依然灼灼的疼。略微一動,牽扯地更痛,她眼珠子遲鈍地轉了轉,等看清楚帳頂的刺繡,天青色的綾被,還有吊著的鏤空香球,清明幾分,對上崔娘傾身過來投下的慈愛目光,艱難啟口:“崔娘,你想法出去,打聽打聽我兄長……”

  急得崔娘連忙輕掩了她的嘴,柔聲勸道:“柔兒,你別先顧著說話,該吃藥了,大將軍要喂你吃藥呢!”說著,連連遞給她眼色,也不知道嘉柔看懂了沒,但人已經閃開了。

  旁邊,桓行簡掩飾住自己的失望,先把藥碗一擱,半起了身,想將靠枕塞嘉柔身後,她冷冷拒絕了,即便虛弱,可咬字清晰:

  “我不要你假惺惺關心我,你走。”

  她人都這樣了,不忘跟桓行簡慪氣,崔娘聽了恨不得去捏她腮讓她清醒些,忙自告奮勇把嘉柔輕輕扶到靠枕上,動作間,又頻遞眼神。

  桓行簡臉上淡淡的,似乎也不生氣,等崔娘避開,端起碗,拿湯匙舀了一勺,往她嘴邊送,嘉柔兩隻眼,漠然地挪開了視線,薄唇緊閉。

  “聽話。”他耐心開口。

  嘉柔不為所動。

  看得崔娘忍不住喚了她一聲:“柔兒!”嘉柔置若罔聞,似乎不願意再跟他說一句話。

  桓行簡眉宇黯淡:“對你來說,我們的孩子也比不上夏侯至,你為了他,連肚子裏孩子的安危都不顧,孩子對你來說,就不是性命了?”他把碗還是交給了崔娘,“你喂她吃吧。”嘉柔終於冷笑側眸,一開口,疼得蹙眉,“你殺戮這麽重,哪裏配有孩子?有孩子又如何,阿媛不是你的孩子嗎?你為她,又做過什麽?”

  桓行簡臉上陰霾重重,沉著臉,連咬牙道了幾個“好”字,不再管嘉柔,兀自走了出來。

  值房裏,還坐著個等待發難的阿媛,桓行簡踱步進來時,阿媛一人正兩手支頤,對著燭火,她腮上的淚水亮晶晶的。

  聽見輕微又熟悉的腳步聲,她猛回頭,剛要開口,桓行簡臉上略顯疲憊地擺了擺手:

  “你回家去,我沒功夫再聽你鬧一場。”

  阿媛抹了抹淚水,站起身:“大將軍殺人,理所當然,別人自然連辯解的機會也沒有。”她一個人,在值房等待的時間裏想了很多,那些不願深想的,可自己會冒出來。此刻,身體微微顫抖,手抓緊了幾沿,“母親她,她其實是你……”那些話,無論如何也出不了口。

  有些事,不可說。

  那雙像極了他的眼睛裏就被茫然的恨意占據了,桓行簡抬眸,父女對視的一刻,阿媛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他是父親呀,母親葬禮上形銷骨立的父親,一身縞素的父親,孤獨地守靈,羌酒被倒入燈盞燃燒出亮色映出的身影煢煢孑立。阿媛眼前那個白茫茫紙錢飛舞靈幡飛舞的世界和眼前人交錯,她控製不住自己,還是抱住了他,把臉深埋:

  “你告訴我,你很愛母親也很愛我,雖然你是大將軍,可我不在乎你是大將軍……你隻是我父親,父親,你愛我和母親嗎?”

  她很小的時候,身上盡是嬰孩的幹淨味道,抱在懷裏,柔軟的奶香令人的心似乎也跟著變柔軟。桓行簡伸出手,想起教她握筆,那時候,阿媛是那麽小。

  “我是你的父親不錯,但我更是太傅的長子,姓桓,你的祖父給你的父親選了一條路,不能回頭。”他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光陰,“你不知道,你的父親曾經年少輕狂,我為此而悔恨,好在,太傅讓我明白了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阿媛似懂非懂,祖父也比父親有溫度,叔父們更是。唯獨父親,像冰冷的神龕,偶爾露出假以辭色的溫柔,更像夢。

  但她有一點似乎是明白了,不管父親想要的是什麽,她不是。

  所以,小少女的眼睛裏也再次承受了不該有的絕望,她離開他看似溫暖的胸膛,最後一次問父親:

  “你不會放過舅舅了,對嗎?”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春分,不知不覺春天過一半了,希望糟糕的事情盡快過去,祝一直支持我的親愛的讀者們一切都好,謝謝你們,愛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