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君子仇(10)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460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太常府那株柳樹,生意凋零,不過,有兩棵銀杏落了一地金黃,煞是好看,阿媛覺得自己還是那麽喜歡舅舅的庭院。

  她聽到嘈雜聲逼近時,看向舅舅,那張白生生的臉上有驚嚇。阿媛今天來,是因為舅舅命人來家裏,帶她出來,要親手把為她日後出閣的賀禮送她。

  彼時,父親不在,祖母很慈祥地告訴她,快去快回。

  手裏,那幅桃花丹青堪堪展開到一半,夏侯至動作停滯,扭頭望向門外,片刻後,忽而坦然一笑:“阿媛,來年洛陽的桃花春天還會開,可惜,舅舅恐怕沒有那個福氣做個賞花人了。你若是再來看我,記得替舅舅折一枝桃花。”

  阿媛那張越來越像桓行簡的麵孔上,眸光不停閃動:“舅舅,你這是什麽意思?”夏侯至把案頭屬於她的物件一一收拾好,交給她,“回家吧。”

  下一刻,石苞便帶人來到了書房,急促的腳步聲、下人們東奔西竄的慌亂聲……還有,芭蕉葉下的白鶴似乎受驚就此振翅去了。阿媛麵對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顯然吃了一驚,石苞亦是,嘴巴一張,那張已經調試好的麵無表情的臉,變成驚詫了:

  “女郎,你怎麽在這兒?”

  阿媛霍然起身,一偏頭,盯著石苞身後排列開的侍衛們,一下警惕起來,當即質問:“少管我,你來幹什麽?”

  石苞十分為難地看了看阿媛,不回答,隻扭頭吩咐其中一個:“來啊,把女郎送回府。”

  對方還沒上前,阿媛便厲聲阻攔了,道:“誰敢!”少女發火時,那種天然的霸道和不容置喙像極了她的父親,而非她端莊嫻靜的母親。被她這麽一吼,哪個還敢再動,阿媛卻忍不住開始發抖,一雙眼,狠狠剜著石苞,石苞一時竟無可奈何。

  俄頃,夏侯至溫暖的雙手握住了少女的肩頭,阿媛一轉身,便軟弱地哭了出來,她是桓氏和夏侯氏的血脈,也天生就懂。她攥緊夏侯至幹淨的衣襟,淒惶惶的,抬首問:

  “舅舅得罪父親了?是嗎?”

  “阿媛,你聽話,先回家去。你放心,舅舅沒事的。”夏侯至沒有正麵回答她,隻是柔和一笑,說罷,牽過她的手,看了眼石苞,將阿媛領到門外。

  阿媛猛地抽出手,不管不顧的,衝到石苞麵前,揚起頭,像把每個字都嚼碎了:“說,你帶這些人來舅舅家裏做什麽?”

  石苞欲言又止,隻好幹巴巴勸道:“女郎,不要為難屬下。”說著深深吸了口氣,對夏侯至道,“太常,請跟某走一趟廷尉……”話未完,便被阿媛狠狠搡了一把,她護在夏侯至麵前,眼睛通紅,“我舅舅犯了什麽罪,要去廷尉!”

  眼見她要鬧起來,石苞不語,硬著頭皮對左右下令道:“把夏侯太常帶走!”

  然而,還是很顧及夏侯至的身份,恭敬做了個“請”的動作,“太常。”

  夏侯至沒有一絲慌亂,他很從容,輕輕整了整衣衫,溫柔推開阿媛,愛憐地撫了兩把她柔軟的青絲,一晃眼,阿媛仿佛還是那個玉娃娃似的小嬰孩模樣。

  這是妹妹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了。

  不過,他沒再跟阿媛說什麽,隻是微微一笑,便錯開身順著台階走下來。阿媛呆呆看了他背影片刻,忽的醒神,她顧不了什麽閨中禮儀了,提起裙子,抬腳就朝也跟上去的石苞身上跺了一腳,衝他又打又踢,口中哭道:

  “我不許你帶走舅舅,我不許!”

  石苞自然不能還手,由著她哭鬧,阿媛便這樣一路追到太常府的大門外,見門口竟立了個囚車,愣了愣,人突然發瘋,對著石苞手臂上就是重重一口,她衝出包圍,伸手去夠夏侯至的衣袖。

  “舅舅!別去,舅舅你不能去呀!”阿媛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她頭發跑亂了,像癲狂的困獸,踉蹌著抱住夏侯至,拚命晃他,“舅舅,父親要殺你,我知道,他肯定是要殺你,舅舅別去呀!”

  阿媛哭號著,身子軟軟地往下墜,最終,跪倒在了夏侯至麵前,眼睛是絕望的祈求:“別去,舅舅,讓我先去求求父親,你讓我先去求求他,我不要舅舅坐這種車,舅舅是名士,我舅舅是美玉,不可以坐這種車……”她哭的大聲極了,舅舅的典故她自幼就知道,她仰慕舅舅,美玉怎麽能掉泥淖之中?

  夏侯至低頭,淚水滾滾而下,他拉不起阿媛,阿媛扒住他隻是不停哀嚎不停說話,將他本就低微的話音徹底淹沒了。

  四下裏,侍衛們沉默地看著這一幕,石苞咬咬牙,最終,伸出有力雙手鉗製住了阿媛,像拎小雞仔一般將她夾在了腋下,任由她撲騰。阿媛哭的嗓子都啞了,額頭上,青筋爆出,一張白俊的臉漲得紫紅,她拚命揮動著雙手:

  “舅舅!舅舅!”

  視線裏的世界快速傾斜,她看見夏侯至被押上囚車,舅舅的衣角,在空中劃出一道青影,就此困於囹圄。阿媛哭到嗆,她伸出的手,什麽都沒抓到,唯有細小的塵埃在初冬的空氣中飛舞。

  太常府裏一片混亂。

  書房的窗子被風吹開,紙張零落,夏侯至寫的最後一副字稀裏嘩啦跌到地上,那是一首《日出入》:

  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太常的字不拘筆法,行雲流水,儼然成了當下最好的注腳。

  阿媛被石苞放下後,隻是癡傻了般看著囚車遠去,人馬遠去,她猛地擦抹了淚水,決絕地告訴車夫:

  “去公府。”

  車夫唯唯諾諾看著他:“司馬說,小人得把女郎送回家才是。”

  阿媛麵無表情,烏濃的眼睫上該掛著淚珠:“我說去公府就去公府,大將軍人會回公府。你敢不聽?信不信我讓大將軍滅你三族?!”她那張小臉上,忽然就凶悍極了。

  車夫不敢再多嘴,馬韁一扯,揚鞭驅車往公府來,這一路,阿媛像個木偶一般,動也不動。直到車身一停,她毫不猶豫跳下來,很快,被公府的侍衛攔下,她不耐煩地揚臂推開他們,清叱道:

  “我乃大將軍之女,你們哪個敢攔我?活膩了?”

  說著,在對方猶豫怔鬆間,已經提裙跑進了大門,風風火火把每間值房闖遍,隻留下值房裏麵麵相覷不知所以的屬官們。

  阿媛嗓子裏灌滿了涼風,此刻被噎地發疼,唇已不覺被咬爛,四下一望,毫不猶豫朝嘉柔所居的後院奔來。

  值房裏,衛會反應是最快的,他乍見阿媛,卻不聽她說一個字,隻滿臉的恨意,如風來,又如風去。

  他跟出來時,便看小少女那抹鵝黃身影在水榭處一閃,去了後院。

  可大將軍還沒從宮中回來,衛會皺眉,披了件氅衣解了匹駿馬,出公府,先去迎桓行簡了。

  暖閣裏,嘉柔正垂首輕輕把線頭咬斷,聽到動靜,一抬眸,一個柔軟的身子裹挾著寒氣便撲倒了自己懷裏,嚇得崔娘連忙把她拉開,忍不住怪道:

  “你這小女郎,也太莽撞了!”

  嘉柔托起阿媛的臉,用眼神止住崔娘,笑道:“阿媛,怎麽了?”說著慢慢扶她起身,卻正好對上了一雙蓄滿淚水的眸子。

  “柔姨,我父親呢?”阿媛一語說完,捂住臉,又放聲大哭了起來。

  那聲音,像悲鳴不已的小獸,嘉柔被她哭得心裏頓時緊縮成一團,拿帕子邊給她擦眼淚,邊耐心問道:

  “到底怎麽了,是家裏你老夫人不好了嗎?”

  嘉柔知道桓行簡最是孝順的人,太傅沒走幾年,若母親有什麽好歹,他該是何等傷心?

  阿媛胡亂搖首,一雙眼,像泡在了淚水裏,她淒楚地放開手,看著嘉柔,嘴唇直顫:

  “柔姨,舅舅被石苞押去廷尉了,父親要殺舅舅!他要殺我舅舅!”

  嘉柔臉一白,瞬間連半分血色都沒了,蓬蓬的烏發,點墨一般,映著慘白的臉,整個人突然就像被魘住了呆呆愣愣的。崔娘見狀,急的不知該先去捂阿媛的嘴,還是寬慰嘉柔。

  “柔兒,柔兒,我的好柔兒……”崔娘去抓嘉柔的手,冰涼一片,她如在夢中般聽不到崔娘在說什麽,崔娘立時成了個老淚縱橫的模樣,將她朝懷中一攬,“柔兒啊,你別嚇我。”

  說著,不忘訓斥阿媛,“你這女郎,好端端地胡說什麽,大將軍怎麽會殺你舅舅?你這小孩子家,怎麽張口就來?”

  阿媛哪裏還能思想什麽,一味地在那哭,她本就年紀不大,受了驚,先前在車夫麵前還能佯裝鎮定,如今見了嘉柔,緊繃的弦立刻散了架兒,嘴裏嗡嗡的:

  “柔姨,嬸母她們都說父親喜愛你,等見了父親,我們一起給舅舅求情好不好?”

  良久,嘉柔都隻能感受到崔娘那似有若無的鼻息噴灑肌膚上,她嘴唇艱難蠕動了下,喉嚨裏想發聲,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是重重掐了下自己掌心。

  終於,有了絲知覺,嘉柔遲疑地看向阿媛,聲音猶如夢囈:“為什麽?大將軍為什麽要殺兄長?”

  這兩日,桓行簡不來後院她以為節氣一變桓夫人上了年紀,也許偶感風寒,他需要陪伴母親,並未多想。

  可也僅僅兩日而已,外頭的天翻地覆,她是不知道的。

  阿媛痛苦搖著腦袋,人一癱,伏在了嘉柔腳下,喃喃道:“我不知道,但中書令李豐要刺殺父親,已經伏誅了……柔姨,怎麽辦,我找不到父親,我想求他放過舅舅,不要殺舅舅,不要殺我舅舅……”

  一提到李豐,嘉柔人木了,呼吸跟著急促起來,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剛為桓行簡做好的白綾襪子上,一股尖銳的痛楚,忽就傳遍四肢百骸:

  “不會的,他答應過我,不會殺兄長,不會的。”

  如此反反複複,不知是說給阿媛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嘉柔睫毛一抖,忽掙開崔娘的手,身子搖晃,站了起來:

  “我要去找他。”

  崔娘心急如焚,剛要開口,卻見嘉柔像丟了魂似的撥開阿媛已經朝外走去,崔娘一麵扯過件披風追,一麵低聲抱怨阿媛:“你……唉,柔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可就是闖大禍了!”

  日頭西墜,天光黯淡下來,桓行簡是在司馬門外見到的衛會,他牽著白馬,鼻頭被晚風吹得通紅,甫一碰麵,衛會急匆匆跑過來,將阿媛闖公府的情形一說,桓行簡的臉色,果真一下變得鐵青,怒道:

  “她跑來做什麽?為何不命人攔著?”

  衛會跟在身後步子邁地急,解釋道:“何人敢攔她?屬下以為,女郎已經知道夏侯至事發,恐怕夫人這個時候也知道了。”

  桓行簡一陣氣血上湧,冷風打在臉上,像砂礫一般硌得發疼。不遠處,餘輝如血,冰冷的一輪夕陽正緩緩下墜,宮闕上鍍上了層斑斕流光。

  他沉吟片刻,重重舒出口長氣:“算了,這事早晚她會知道。”

  桓行簡蹙眉,棄了輿車,馬不停蹄趕回公府。

  這一路,風馳電掣的,離公府還有丈把遠,就見阿媛正跟侍衛們爭執,旁邊,立著個身子不顯人藏在披風裏依舊顯纖弱的嘉柔。

  他的坐騎一陣嘶鳴,引得兩人循聲回望過來,嘉柔心裏一顫,兩道哀哀的目光一直緊緊追尋著桓行簡的身影,等他到眼前,兩行清淚就悄無聲息地淌了下來,還未啟口,阿媛已經叫開了:

  “父親!”

  桓行簡冷冷看了眼阿媛,打個眼神,示意衛會把她弄家裏去。阿媛素來怕他,這回,什麽都不怕了,倔強道:

  “我不走!我有話要問大將軍,當年,我母親葬禮,舅舅要殺你,我攔著舅舅,你為何不讓我走?這個時候,你卻要我走,我不走!”她聲音淒楚而尖銳,回蕩在冷的空氣中,十分突兀,可一雙眼,卻帶著說不出是怨恨還是哀求的意味在裏頭,複雜極了。

  桓行簡已然動怒,隱忍不發,看阿媛頭發亂七八糟一張臉也哭得顴骨泛紅,半分大家閨秀的模樣都沒了,且在大將軍府前吵吵嚷嚷的,更是窩火,臉一沉,道:

  “沒規矩,你給我進來!”

  說完,才看了看嘉柔,對上她那雙征詢質疑不解又渴求的眼,語氣方不再那麽冷硬,上前執她手,“外頭這麽冷,小心在風口裏站凍壞了身子。”

  他餘光掃了掃四下,沉穩道:“有什麽話,進去說。”嘉柔猛地抽出手,摸到脖頸,眼睛裏噙了大顆的淚水,低語道,”大將軍記得答應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