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君子仇(9)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399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崔娘耳朵背了,專心手裏活計,在嘉柔連問兩遍後方茫然抬首,她一笑,皺紋更深了:“什麽?”針線一放,崔娘眯起渾濁的眼,鬢邊不知幾時霜色濃重,她想起了西涼大地,這個時候,應當能聽見鷹嘯,一聲聲的,蒼涼悠遠。

  嘉柔看她神情,心裏又莫名酸了下,於是,也搖搖頭:“沒什麽,可能是我聽差了。”她沒起身,如果沒有特別的事情,嘉柔也不願隨意到公府的前院去,那是男人們辦公的場所。

  地上,淋漓的血跡已被侍衛拎來水桶來回衝刷了數遍,桓行簡人還在榻上,端坐如常,看起來完全像是最守法度的洛陽士人。旁邊,站著為他念奏章的衛會。衛會新衣鮮豔,漂亮的絲綢在冬陽下如流淌的錦繡。

  大將軍剛殺過人,可他修長手指間的鮮血早已清洗幹淨。是了,這雙手,無論做過多麽殘酷的事情,看起來,還是那麽清白。這清白的皮膚上,有隱約的青色血管,紋路分明,衛會自幼迷戀不為常人所留心的細枝末節,比如,大將軍的手就是如此的賞心悅目。夏日的雪,冬日的蟬,衛會總是能看到常人不能見的萬物。

  他侍立在側,眼睛裏藏著昔日頑皮神色,侍奉大將軍,那感覺,如同縱情讀老莊,齊萬物,一死生,天地再大此刻也不過凝縮這小小的尺寸之間。

  念罷,國丈楊勇就真的被押解進來了。

  與此同時,門口的侍衛這個時候進來附在耳畔對桓行簡密語道:“方才,中護軍許允在府前徘徊,似乎想見大將軍,屬下去問,中護軍否認還是走了。”

  桓行簡點點頭:“知道了。”說罷,慢慢一抬眼皮,“初九,十三,李豐兩次登門,說,你們為何意欲害我?”精光乍現,銳鋒逼人。

  空氣中的血腥味兒似乎還在,混在幹冷空氣中,令人作嘔。地上的血,似也洇留絲縷可尋蹤跡,國丈摸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心中已知大勢已去,因這時間都被點的一清二楚,遂胳膊一掙,橫眉冷對桓行簡,傲然道:

  “自古以來,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有何可問?”

  衛會屏息,可桓行簡並沒生氣,相反,他隻是哼哼笑了:“好,這麽說,你是認了,認了就好。來人,把楊勇送廷尉。”

  衛會無聲一笑,他的兄長,一個想正直卻又軟弱的人,不知這回,那一臉的勞謙君子表情會變成什麽鬼樣子。

  廷尉署裏,衛毓確實發愁極了。

  李豐的屍體被送來時,支離難辨,衛毓一陣暈眩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他倒想做這鐵麵書生,然而,事到臨頭,他卻隻能咬牙拒絕,皺眉道:

  “人都已經死了,還送我這裏做什麽?”

  不是別人,是堂堂一國的中書令啊,衛毓不肯接手這個爛攤子,努力要把自己撇清:“廷尉不能收,請立刻帶走。”

  料到他可能會是如此反應,石苞從懷中掏出桓行簡的敕書,一本正經道:“李豐欲在立冬宴行刺大將軍,已當麵對質,他供認不諱,我等身負護衛大將軍之責才將他就地正法,郎君,大將軍讓屬下轉達,此一案,廷尉務必要查清李豐所有同黨餘孽。”

  他也是大家公子出身,見慣這洛陽城風浪的,可這番話,還是聽得衛毓瞠目結舌,他躲不掉的。一個人,既做不到鐵骨錚錚,又不肯為虎作倀,衛毓像進退失據的迷路者,一嘴的苦澀:

  “大將軍,他是要下官對著屍首羅織罪名嗎?”

  石苞眉頭一動:“衛郎君,這話什麽意思?何謂羅織?你這樣說,大將軍要如何自處?”

  衛毓連忙搖首:“是下官措辭欠妥,下官領命。”

  暮色降臨,桓行簡始終沒有回後院,等石苞回來,聽完回稟,沉吟道:“這段時日,不準嘉柔出府,讓後頭的人盯緊些。”

  石苞看他起身要走的架勢,猶疑問道:“郎君今日不留宿公府?”桓行簡不答,走出來,負起手朝後院的方向望了望,低聲道,“不了,我身上都是血腥氣,你去傳話,就說我有事回家陪母親。”

  李豐身死,消息是瞞不住的。然而,這是由廷尉長官衛毓奏明的天子,猶如一記悶棍,當頭打的腦子發懵,皇帝呆許久,等反應過來,整個東堂裏都是他少年人的咆哮聲:

  “是桓行簡!一定是桓行簡!他衛毓沒這個膽子,好啊,朕的中書令說殺就給殺了!”皇帝像被困的小獸,宮殿是牢籠,他就在籠子裏不停踱步,旒珠撞得糾纏到一處,皇帝暴怒,命人去把已經告退的衛毓揪回來。

  太後亦是驚怒,一張俏臉上,全是陰霾,不過理智猶在,拉住皇帝:“陛下!陛下冷靜點,陛下既知道是桓行簡,何人不知?他既敢做得出,便說明他不怕,陛下一時衝動有何益處?”

  “難道朕就隻能坐以待斃?”皇帝屈辱叫道,一雙眼睛,儼然紅了,他少年人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身蠻勁,倔強地往外直掙,太後幾乎攔不住,銀牙咬碎,氣呼呼道:

  “陛下!你這麽興衝衝去了,不但扳不倒桓行簡,因陛下衝動行事怕還不知道要牽連誰,陛下自己好好想想!”

  兜頭一盆冷水澆下來,皇帝勁兒一鬆,人又呆了,失魂落魄地站半晌,忽然失聲痛哭。太後看他哭得實在是傷心,心裏雖煩悶,麵上卻也噙了絲悲傷:

  山河未改,可那頭惡狼鋒利的爪牙,早晚會撕碎這山河。

  兩人似有若無的那些情愫,早在這兩年裏一件接連一件的大事中變得遙遠而模糊。她不得不承認,要在男人們的權力世界中分一杯羹,對女子而言,需要怎樣的勇氣和智慧,也許她有那麽一些,卻遠遠不夠。

  從宮中返回廷尉的衛毓,並不輕鬆,他一人默默靜坐半晌,等到茶都涼了,侍從匆匆進來稟報:

  “大將軍又下一道敕書,命左監主審。”

  衛毓恍惚了下,嘴角隻有苦笑,這是大將軍嫌他手裏的刀不夠快?左監那個人,是有名的酷吏,大將軍用人,這個時候自然要用最好使的那把刀,他不是庶弟,一出鞘,便是鮮血與人命。

  果然,腐壞的空氣裏,廷尉左監的聲音也更與監牢的氣氛相得益彰:

  “說,立冬宴上你父親李豐同光祿大夫楊勇屯兵於宮內,欲挾持陛下,刺殺大將軍一事,還有何人參與?”

  李韜受了刑,眼神渙散,渾身上下隻剩痛楚。

  左監猛地捶了下桌子,厲聲道:“十三日晚,戌時三刻,你父子二人曾夜訪太常府,是不是?”

  問完,丟給兩邊虎背熊腰的獄卒一個眼神,獄卒心領神會,舉起獄杖,狠狠撻伐在罪人身上,李韜貴為駙馬,皮肉細嫩,幾時吃過這樣的皮肉之苦,此刻,卻也再無力氣哀嚎,悶哼一聲,鮮血從嘴邊蜿蜒淌下:

  “是……”他虛弱至極,隻想從這無邊無際的痛苦中解脫。

  左監笑眯眯的,扭過頭,對書記官道:“記。”

  “夏侯太常知你父子二人密謀,是不是?”

  李韜頭昏腦漲的,忽聞“夏侯”二字,意識裏,有零星的光芒閃現眼前,他艱難搖頭:“不知道。”

  左監鄙夷地睨著他,慢悠悠道:“他不知道?你父子二人平素同他交往不多,他無病無災,未居要職,你二人能有什麽事非半夜造訪不成?不為密謀,又為何事?”

  整個身子痛得發麻,李韜腦子裏根本組織不出應對之辭,他伏在地上,隻是喘息,下一刻,杖刑又開始了。左監伸手端來一碗茶,不緊不慢地撇了撇茶沫子,呷一口,繼續笑眯眯交叉著雙手看他。

  李韜漸漸受不住,嘶啞道:“他知道,他知道……”

  嗬,這三兩骨頭也就能硬氣一時,左監茶梗一吐,擱了茶碗:“記。”

  說罷,示意獄卒收手,扯過來,抓起他一根手指按了手印,下頜一抬,半死不活的李韜便被架了出去,拖拉起一道長長的血印子。

  “不繼續審了?”書記官滿腹狐疑,剛見成效,怎麽戛然而止呢?左監把供詞拿起一覽,道:“夠了,下一步,那是審夏侯至的事。”

  這份供詞,先給衛毓看的,那個姓名,陡然刺痛雙目,他一身的寒,似不願再看,擺擺手:“你去拿給大將軍。”

  筆跡端正,墨香猶存,桓行簡很快便看到了這份供詞,他冷笑了聲,思忖片刻,望著白的紙,黑的字,像過往經年的恩怨一般分明,就憑他夏侯至,也想殺自己?眼中一冷,盡是嘲諷,果決道:

  “去夏侯府把夏侯至給我抓起來,送廷尉。還有,讓衛毓親自審他,衛毓不是不想沾血腥嗎?我偏要他沾。”

  這道命令下得平靜,尋常,仿佛在說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石苞心裏慢跳了一拍,生怕自己聽錯,咽咽唾沫,又問一遍:“郎君是讓屬下去抓夏侯太常?”

  桓行簡眼中隻剩殺機:“我剛才說的不夠清楚?”

  石苞連忙點頭,剛要走,桓行簡又叫住他:“給我備一隊人馬,我要進宮。”

  不多時,桓行簡坐上輿車,帶著一隊殺氣凜凜的大將軍府扈從直奔宮城,這一路,暢通無阻,無人敢攔,氣勢洶洶一口氣到太極殿東堂。

  小黃門見了,連滾帶爬跑進來告訴皇帝:“大將軍來了!”

  話音剛落,殿門被人粗魯地推開,從中間,走出了個佩戴寶劍氣勢逼人的桓行簡,他居高臨下漫掃一眼,正跟皇後對泣的皇帝不由大驚失色。

  “陛下,”桓行簡朝皇帝走去,皇帝情不自禁往後退了又退,坐在幾旁縮成一團。

  桓行簡看他這一副抱頭竄鼠模樣,越發不屑,按劍道:“臣侍奉陛下,不可謂不嘔心瀝血,萬事皆以社稷為先。陛下曾言,臣是伊尹周公,今竟命二三小人來謀害臣性命!難道陛下身為人君,就是這樣對待自己的伊尹周公的?臣到底哪裏對不住陛下,陛下要這樣對臣?”

  一席話,咄咄逼人,皇帝根本毫無招架之力,隻能機械地搖頭:“朕什麽都不知道,大將軍,朕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

  桓行簡哼笑:“好,陛下不知道,臣今日是來討個公道的,這些小人汙蔑臣有篡逆之心,要取臣的性命,該當何罪?”

  他身後,晃著一排排寒光凜凜的凶器,皇帝瞥一眼,心悸如死,連忙跪在桓行簡麵前:“該當死罪,該當死罪,朕請大將軍去嚴查。”

  “陛下!”旁邊尚猶存稚氣的皇後看的滿眼淚水,忽膝行過來,要將皇帝扶起,一揚臉,恨恨地看向桓行簡:“陛下為君,你為臣,沒有君跪臣的道理!”

  桓行簡麵不改色地瞧了她兩眼,皇後不過十三歲,眉眼間,卻透著一股不服輸的堅定姿態,她遠比皇帝更有韌性,麵對不可一世的權臣,毫不退縮,嗬道,“我是皇後,你這樣看我是無禮!”

  “你從今天開始,就不是皇後了,來人!”桓行簡冷冷回她,皇帝聞言,再忍不住撲了上來,緊緊抓住桓行簡的衣角,哭道:

  “大將軍饒命,不關皇後的事,大將軍,真的不關皇後的事。千錯萬錯,都是朕一人的錯!”

  桓行簡不耐煩地一把拎起皇帝,臂力十足,扔回錦墊上去,雙眸如電:“陛下成何體統!陛下昏聵,受婦人教唆,這件事陛下還敢說自己不知情?!”

  說罷,略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嫌惡地一撣,“來人,把罪人之女叉下去!”

  皇後猛地推開上前來的兩人,說道:“不要碰我!我自己走!”那神情,矜持而莊重,她雖年紀不大,此刻,卻隻露出個視死如歸的表情,她是大魏的皇後,皇後有皇後的尊嚴。於是,將鬢發一撫,昂起頭,準備從殿中走出去。

  桓行簡冷漠看著她,旁邊,皇帝哭得鼻涕眼淚俱下,痛徹心扉,依舊在苦苦哀求桓行簡,他分毫不為所動,打個手勢,這兩人便架起了清瘦單薄的皇後往外拖去。

  “陛下不要求奸人!”皇後不忘一路高呼,聲嘶力竭,被架到東堂殿前,依舊罵不絕口,“隻恨我父親和中書令等忠臣不能殺賊!亂臣賊子!亂臣賊子!若我來生為男子,必親手殺賊!”

  桓行簡微微一笑,打個眼神,旁邊立刻有人拿起三尺白綾朝皇後脖間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