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君子仇(2)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141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四下變得死寂。

  連城外的風都顯得格外刺耳。

  自有人暗暗替夏侯至捏了把汗,侍中許允抬頭看他,眼中有幾分悲憫,有幾分無奈。

  輦駕上的皇帝,心急跳不止,目光從夏侯至身上收回來小心翼翼落在了大將軍身上。

  桓行簡麵不改色,手指輕輕一扣,起了身,持劍走下來眸光直逼夏侯至,微笑道:“太常,君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我今日哪裏放肆了?”

  語氣如鋒刃,輕輕一劃,破了死寂的空氣。

  夏侯至冷冷對著他:“桓氏以儒學治家,大將軍自己不清楚今日是何處放肆?”

  氣氛頓時僵持。

  桓行簡搖頭笑:“不然,我忙於征伐,太常平生所學正是這套禮樂陰陽,賜教罷。”

  “大將軍今日有三罪。其一,君命詔,不俟駕,大將軍卻姍姍來遲。其二,大魏君臣名分早定,大將軍麵聖不拜,僭越蹬車,作威如此。其三,擅逼天子,索取弓箭,罔顧君臣倫常,大將軍名為魏臣,行的卻是王莽董卓之流事,這回聽明白了嗎?”夏侯至一字一頓,一雙眼,嚴厲無畏地對上了他。

  身後,已經聽得眾人汗如雨下,無數隻眼,隻敢往腳下瞧凝滯不動了。

  天上流雲隨風而動,很快,遮住了頭頂日光,城門外的大地上頓時黯淡下來。

  桓行簡眼睛一眯,蹙眉笑看夏侯至,繞開幾步,手握劍柄居高臨下傲然睥睨著噤若寒蟬的群臣,掃視一圈,回頭直視坐臥不安的皇帝。

  忽然,他噌地拔出佩劍,三尺青鋒,光華射眼,這一下群臣立刻被嚇得大驚失色,慌作一團。桓旻也頓時被震得一後背汗,幾步跑出,一麵揮起衣袖,一麵喊:

  “大將軍,大將軍!”

  說著,年逾七十的老人幾乎是滑跪到他腳邊,一把抱住他,手勁兒奇大,漲得臉紅脖子粗,吼道:“大將軍勿要衝動!”說著,狠狠掐他的腿,低不可聞的聲音像命令又像是哀求,“子元!”

  桓行簡微微一笑,一手穩穩攙起太尉,看都不看:“太尉,何故如此失態?”說著推開叔父,走向皇帝,步步緊逼,夏侯至和皇帝同時睜大了眼錯愕地看向他,一時也愣在原地。

  “桓行簡,你要弑君嗎?!”夏侯至怒不可遏吼道,張開雙臂擋在了皇帝麵前,事發突然,在場的無不驚詫至極,情急之下,無一人想起喊禁軍來護駕。桓行簡噙著笑,忽把劍身一調,劍柄遞向皇帝,劍頭對著自己,撩甲一跪:

  “陛下,太常給臣定了這麽多罪,將臣比作王莽,比作董卓,可謂是大逆不道,罪不容誅。既然如此,請陛下拿起這把劍,這把劍正是陛下所賞,殺了臣罷。”

  五千精兵,就在眼前,一個個的皆麵無表情看過來,可手卻無一例外按在利刃上,隨時可出鞘。這邊,群臣屏氣凝神,唯獨桓旻臉上鬆弛的腮肉抽搐一番,又默默站到了旁邊。

  皇帝早嚇得腿軟,抖個不住,看一眼桓行簡,隻覺芒刺在身,寒冰砸麵。他呼吸都跟著顫,一臉慘白:“朕,朕……朕沒說過大將軍是王莽董卓,大將軍不要冤枉朕……”

  擋在前麵的夏侯至,一段熱心腸,此刻一下灰了下去,慢慢放下了張開的手臂。他目視著桓行簡,可惜,那人隻盯住皇帝,目光露骨,像是一匹惡狼,已然露出了半爪的鋒銳。

  “太常所言,陛下又怎麽看?”桓行簡依舊咄咄逼人,皇帝從車上一滑,幾乎坐到地上,勉強起身,挪到桓行簡眼前,顫抖著雙手,想把他手裏的劍放下,“大將軍是肱骨之臣,朕,朕怎麽會昏了頭自毀長城呢?”

  不想,剛碰到劍柄,桓行簡忽往他手裏塞了塞,嚇得皇帝大叫一聲,立刻癱軟跪到地上,他十幾歲的人,長於深宮婦人之手,哪裏真的碰過兵刃血腥。當下,簡直要魂飛魄散。

  桓行簡蔑然而視,微微笑著:“陛下,太常所言,陛下可認?”

  “不,不認,朕不認,”皇帝連連應聲,艱難轉過臉,看著一臉哀傷的夏侯至,說道,“太常隻看其表,未知其裏,是故那樣說,朕以為,太常沒錯,大將軍今日事出有因也沒錯。至於弓箭,小事一樁,大將軍功勳卓著,朕怎會舍不得?”

  一席話說完,皇帝手心裏全是汗。

  底下,李豐等人早看得眼睛幾要噴火,心裏拚命按捺,袖管裏的手不覺成拳。

  桓行簡緩緩起身,站定了,慢條斯理將劍插進劍鞘,哼笑道:“太常,陛下是君,你我是臣,現在君既斷了案,太常還有什麽要說的?”

  一股難言的悲哀,擠壓上胸膛,夏侯至凝視著他,嘴角嘲諷:“大將軍,封無可封,賞無可賞,你我同朝為臣,那我隻有恭喜你了。”

  桓行簡沒接他的話,一笑而過,轉身看向群臣:“今日之事,還有人想說話嗎?”

  語氣淡薄,底下人哪個敢抬頭看他,個個都像死了一樣。

  “既然沒有,”他笑了笑,轉身拽起還癱在地上的皇帝,架著他手臂,“臣同陛下一道進城。”

  皇帝身上力氣像全被抽盡,虛弱上車,一場郊迎下來心中苦悶至極。即便如此,還是要撐著接下來的慶功宴,宴會上,自然沒半分歡樂可言。早早散了,皇帝回到東堂寢殿,進門便忍不住痛哭。

  他這一哭,引得裏頭正湊一起說話的太後和皇後出來查看。太後見他哭得傷心,不用問,心裏已經明白了七八分,臉上變得難看,丟了個眼色,皇後忙上前去侍候他。

  “陛下,你是天子,像婦人這樣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太後沒好氣地瞄他一眼,坐下了。

  皇帝接過皇後的羅帕,把眼角一擦,抽噎道:“太後今日未見,大將軍還朝,視群臣為草芥,朕如黃口小兒,耀武揚威,滿朝文武皆食我大魏俸祿,可卻隻有一個夏侯太常肯出來為朕說話。若不是朕兩頭周璿,隻怕,隻怕太常今日也難能脫身。”

  幾上,清茶冒著嫋嫋的香氣,將太後嫵媚的眉眼潤得更清晰,此刻,卻呈出一股淩厲來。她心緒波濤洶湧,一陣恍惚,桓家步步為營,早不是平遼東後的時局了,她當初製衡朝局的心思落空,此刻,也是又恨又惱。

  指甲在案上不經意地劃拉著,太後目光一定:“那陛下就打算這麽哭嗎?日哭夜哭,難不成能哭死桓行簡?”

  皇帝聽得心裏不悅,帕子一丟,賭氣問:“那太後有什麽好法嗎?”頓了頓,像是撒火,“太後跟朕,俱為一體,朕若是保不住大魏的江山,太後豈能善終?”

  此話一出,皇帝就有些後悔,皇後也忍不住喊了句“陛下”,意在阻攔。顯然,這話得罪了太後,太後卻未動怒,隻是笑了笑,“陛下說的極是,不光是我,”她目光自然而然地對準了皇後,“一損俱損,這個道理皇後年紀雖輕,肯定也懂。”

  說完,眼波凝住,似在沉思,“陛下,後宮不得幹政,這事,陛下何不請皇後的父親光祿大夫和中書令李豐來商量呢?”

  一語點醒夢中人,皇帝暫且按下那顆惴惴不安的心,送別太後,先跟皇後商量此事。

  公府裏,嘉柔等桓行簡等的久,依舊不見人影兒。她倒不急,將從涼州帶來的物件分門別類,親自擺放好,捧了一卷書,在窗下靜靜讀了。

  她不知道,桓行簡自宮中出,便馬不停蹄回了延年裏的桓府。口信送到,桓夫人張氏梳妝打扮,帶上他一眾弟弟弟媳還有幾個姬妾早在大門口等著了。

  人到家門口,少不得一一寒暄,他原先的姬妾,性子溫和,話不多,此刻見了他心中雖歡喜但不敢過分上前,執了最基本的禮節後,桓行簡撇下眾人,親自陪母親回房。

  等到用飯的時辰,也隻張氏和幾個兒子,借著燭光,張氏不住打量桓行簡,笑道:“我當邊關的風把你吹得粗糲了,這麽看,模樣倒沒怎麽變。”

  桓行簡往母親眼前的杯盞裏舀了勺酒,雙手奉上:“今日團圓,母親小酌一杯。”

  說著,偏過頭在張氏耳畔道,“本來,我該帶柔兒給母親見禮的,家裏人雜,今日就算了,等改日我再帶她過來。”

  張氏一雙飽經風霜的眼,又怎麽會看不透自己生養的兒子,拿帕子按了按嘴角,道:“子元,你把她養在公府,不是長法,難道一輩子都不跟人見麵?我若是她,豈不早悶死自己了?你自己數數,你多少個兄弟?難道都是我生的?她既跟了你,若是這點胸襟都沒有,不配進桓家。”

  聽母親話裏有不滿,桓行簡微笑不改,給她夾菜:“是,母親說的對。”

  旁邊幾個弟弟聽著,不敢多言,等桓行簡轉頭問了幾個問題,才都恭恭敬敬地答話。

  飯用的差不多了,隻剩他母子二人,張氏漱了口,語重心長對他道:

  “你的私事,我本不想管,但說到底也是家事。子嗣為重,你今晚就不要回公府了。”

  桓行簡想起答應嘉柔的話,微微蹙眉,一麵給母親捏著肩膀,一麵應道:“好。”

  既然如此,沒再留他,張氏看看外頭的天色,將他趕走:“去吧,別耗在我這兒了。”

  桂子初綻,馥鬱芬芳,桓行簡在園子裏站了片刻,折下兩枝,讓石苞送去公府:

  “告訴柔兒,我今晚有事就不回公府了,讓她早點歇息。”

  一人獨自回了書房,剛出了月洞門,就見燈光一片湛然,窗子那,剪出個纖纖身影。他抬腳進來,果然,張莫愁穿了件胭脂紅的綾裙,一張唇,也被口脂點得鮮豔欲滴,可因垂著臉,隻能看到一角緋紅。

  “大將軍。”張莫愁心裏撲通直跳,她有段時日沒見他,有些緊張。方才,在府前迎他時,兩人不過堪堪對上了目光,像是無意,桓行簡很快挪開了視線,跟張氏說話去了。

  此刻,外麵夜色靜謐,室內燭光溫暖,一男一女相對,似乎有什麽情愫在慢慢流淌。張莫愁的臉,也一點點紅了,聽到桓行簡“嗯”了聲,她鼓起勇氣,正要上前,卻看他一副不冷不熱的神情:

  “誰讓你來的我書房?”

  看他那模樣,顯然是忌諱,張莫愁尷尬道:“是老夫人,老夫人說大將軍今日回來或要夜讀,或要處理文書,讓妾來侍奉。”

  既是母親,桓行簡不好發作,撩袍坐下了。張莫愁便試探地過來替他挪了挪燈台,隨後,開始研墨。

  桓行簡未動筆墨,看她眼前晃,說道:“你先去歇息吧。”

  張莫愁心裏頓時不樂意,卻隻柔柔道:“老夫人讓妾陪著大將軍,妾不敢走。”

  他心裏一陣煩悶,不再多言,讀了會兒書,等有人把一遝公文送來,一件件的,他先撿要緊的看了。

  夜色漸深,張莫愁一直在旁邊靜靜相候,需要她時,她極有眼色地上前幫忙,用不到她時,便乖乖侍立在一旁,絕不出任何雜聲。

  看桓行簡似是疲憊,在捏眼角,她忙上去,輕聲道:“大將軍,讓妾來吧。”說著,手指一伸,緩緩地給他按摩起兩邊太陽穴。

  他略有倦色,也就由著她侍候了。不知過多久,張莫愁的聲音再度低低響起:“大將軍,夜深了,妾伺候大將軍就寢可好?”

  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氣清淡,似有若無,她的聲音也是如此溫柔。燭光下,映著他如畫的眉眼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心中愛慕更甚。張莫愁看他隻是閉目養神般,沒有回應,便大著膽子,手不知不覺往下滑去,解了他的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