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君子仇(1)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968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一路南下,日升月落馬不停蹄,大將軍桓行簡還朝的消息在洛陽傳開來。不過,當初桓行懋還京時已舉行過納俘慶的儀式,且告了廟。前後相距不遠,關於郊迎,太極殿上爭執了一番,最終,皇帝還是決定親迎。

  東堂的偏殿裏,皇後為皇帝穿上全副袞冕,裏三層,外三層的,天子佩劍一戴,加上這兩年他身量竄得快,看上去,好歹有了些少年輪廓,再不是那個稚童了。

  冕上的白珠十二旒輕輕晃蕩著,皇帝有些不耐煩,桓行簡不在朝的這些日子,他覺得自己腰都比平時挺得要直。可如今,大將軍要回來了,心頭不覺布上層陰霾。

  皇後看他神色不快,寬慰了兩句,皇帝一麵敷衍地聽,一麵恨恨道:“他兄弟兩人這是有心折騰朕。”說著連連頓足,“朕這個皇帝,當的好沒意思!”

  聲調不覺高了,皇後忙一把掩住他的嘴,兩人年紀相仿,皇後麵上雖還略帶稚嫩,但卻很有主意,提醒道,:“陛下,小心隔牆有耳。”警惕地掃了圈,方低聲繼續,手底給皇帝圍上玉帶,“陛下不要氣餒,吳國的太傅諸葛恪也是一時炙手可熱的人物,可如今呢?”

  這些話,自然是聽她那拜為光祿大夫的父親楊華所言。皇帝的眼睛不由一垂,同仰頭抬望的皇後對上,心照不宣的,可兩人心底卻又砰砰直跳,再沒說什麽。

  一入洛陽地界,果然風物大變,同涼州已是相去甚遠。桓行簡命人先把嘉柔送回公府,她也不多問,提裙下了馬車,回他一記嫣然睇視:

  “大將軍,我等你回來。”

  桓行簡微笑頷首,等嘉柔遠去了,臉上便是個莫測的表情了,左右問他,是否要在京郊整頓駐紮,以候皇帝下詔。

  前一道旨意,桓行簡已經領了,皇帝翌日會率文武在城門外相迎。

  此時,洛陽秋高氣爽,風勁草凋,桓行簡遠眺一番京都秋景,唇角彎起抹藐然,解下腰牌,下令道:

  “去大將軍府給我調五千人馬,帶上鷹犬弓矢,讓石苞傅嘏他們都跟過來,我明日要狩獵。”

  侍從應話,轉身奔去。

  消息傳到公府,值房裏的這幾人都是一愣,畢竟天子迎郊桓行簡理當等待麵聖。

  “大將軍偏偏這個時候狩獵,這叫什麽呢?”衛會精覺地把兩人一望,自己笑嘻嘻的。

  傅嘏琢磨了半晌,沒有做聲。衛會心下奮然,已經想好了明日要穿的衣裳,既是射獵,可惜他騎射不精,怕也難能取得什麽佳績。不過麽,大將軍也不會在乎他們幾個能打幾隻野兔野豬的,幾人靠腦子吃飯,又不是靠力氣。

  想到這兒,衛會甚至歡快地哼了段曲子,虞鬆見他高興,溫和笑道:“士季,瞧把你樂的。”

  “那是自然,叔茂,你不樂?人活一世務必要轟轟烈烈才不辜負此生,你我跟著大將軍,那日後都是要青史的人。”他輕浮地翹起嘴角,胸有成竹道,“等著看吧,大將軍狩獵這次也是要入史的,我都替日後的刀筆吏們想好怎麽寫這段了!”

  他縱情哈哈大笑,傅嘏忍不住提醒他如今年歲在長,不要太過張揚了,轉念作罷,淡淡道:“大將軍這回是要投石問路,引蛇出洞,你我既然都心知肚明,屆時無須多費口舌,隻須目明耳聰。”

  衛會眼裏盡是一抹靈巧精明的跳脫勁兒,眸光一斜:“吾又見指鹿為馬也。”

  三人彼此碰了碰目光,不再多言,各自準備。

  翌日一早,天色尚蒙蒙的亮,大將軍府五千精騎一出浩浩蕩蕩出建春門,旌旗蔽日,聲勢尤壯,地動山搖地火速集合到了桓行簡身邊。

  如此陣勢,不知情的百姓倒以為王師又要出征,道旁出早市的商旅,擠在兩邊,一個個的都伸長了脖子探看,議論紛紛。

  這邊匯合,傅嘏等人下馬上前執禮,桓行簡人在馬上,威儀甚重,一身明亮的鎧甲在日頭下閃閃發光,一句廢話也無,持鞭一指:

  “走!”

  話音一落,這麽黑壓壓一眾人興致昂揚地往洛陽城西北郊的圍場疾馳而去。這一走,馬蹄過處塵土飛揚,隊伍裏傳出一聲聲叱吒聲,馬鞭子抖得淩厲,簇擁著最前頭的桓行簡,震得道旁遇秋零落的樹木枝葉掉得更快。

  打頭的精銳們,左臂上擎著一隻隻訓練有素的蒼鷹獵隼,側方,則是群皮毛光亮的獵犬,正邁著矯健的四肢隨隊伍狂奔。

  秋風起,草枯黃,馬長嘶,刺激得人心更為激蕩。到了圍場,稍事休息,很快號角一吹,眾人紛紛翻身上馬,引著鷹犬,朝空曠蕭疏的灌木叢中奔去。這種事,確實不是傅嘏等人所長,石苞跟他們幾個打了聲招呼,一臉興奮,呼喝兩聲就此去了。

  衛會漂亮的衣服上落了馬蹄子甩起來的斷草,他輕輕一撣,肩頭又旋了片半黃不綠的楊樹葉子。可不是麽,回了洛陽城他還是那個處處講究不行的貴公子。虞鬆看在眼裏直笑,傅嘏則索性下馬,找了個相對穩當的地方先坐了。

  “大將軍今日興致很高啊!”虞鬆伸手遮眉,凝神眺去,衛會勾唇一笑,“大將軍自出征以來,做什麽興致都高。”

  他不自覺就想起軍帳裏那熄了亮,亮了又熄的燈火,笑得更曖昧了。

  不過耳畔真是聒噪,號角聲、歡呼聲、嗖嗖的利箭破空聲……自然,還有被四處追逐逃命的百獸嘶吼聲。衛會不斷張望,才發現桓行簡人也不見了,他有點躍躍欲試,拿了弓箭,想拉虞鬆一起,虞鬆人生的麵白秀氣,怎麽看,也是個拿不動刀的。

  果然,虞鬆苦笑婉拒了,衛會無法,隻能跟著一隊人馬衝進樹林。一到林子,人馬立刻各自散去,鷂躍鷹飛般開始找尋自己的獵物。野兔子倒不少,衛會瞧見了它們,但不等他開弓搭箭,那強有力的腿一蹬,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兔子沒射到,荊棘叢中的那些枝條倒戳痛了臉,衛會頗狼狽地想返回,剛驅馬轉身,就見一枝利箭正對著自己,不偏不倚的,持弓者是一臉平靜無波的桓行簡。

  衛會覺得自己連呼吸都停了,他臉上一白,還沒說話,隻覺耳畔被什麽東西一擦而過,強勁的風,刮得耳朵痛。

  身後,一隻麅子應聲倒地,轟然作響。

  桓行簡有心嚇他一嚇,這才慢慢放下弓箭,微微一笑:“士季,膽子這麽小的?”似有些微揶揄,衛會回神,難得的,白皙的臉上多出些紅意,他隻能訕訕道了句:“大將軍好箭法。”

  “賞你了!”桓行簡下巴一揚,示意道,衛會心裏無奈的很,他是能扛還是能抱?可卻還要畢恭畢敬地跟桓行簡道謝。

  等桓行簡控馬而去,衛會忙喚來兩人幫他弄這麅子,拖回空地,虞鬆傅嘏都有些驚訝:“士季打的?”

  他心境從剛才那場驚慌中平複下來,矜持道:“我沒那個本事,這是大將軍賞我的。”

  話說著,回想桓行簡那副波瀾不驚卻出手致命的神情,他又是一個激靈,忽然就很想輔嗣,伴君如伴虎,衛會有些悵惘地往北邙山方向望了一望。

  他們這邊盡興圍獵,城門外,皇帝攜文武及內宮禁軍已經等候多時。如此,大半個時辰下去,皇帝身上累贅,難免出汗,心情愈發躁鬱,再看群臣,一張張臉也是□□燥的秋風吹的麵皮子發緊。

  良久,終於有人來報:“回陛下,大將軍帶人正在西山圍獵!”

  這一語,頓時引得人群一陣嘩然,天子在此久候,桓行簡倒心無旁騖地跑去狩獵了!再者,西山是皇家獵場,今歲的秋狩,天子尚未成行。

  太尉桓旻皺眉了看天子,沉吟片刻,主動出列向皇帝道:“請陛下速速召回大將軍。”

  皇帝瞥了眼桓旻,對他叔侄兩人一個紅臉一個白臉的並不買賬,可也無好法,隻得又下了道旨意。

  傳旨的人快馬加鞭,來到西山,好不易尋著桓行簡,卻見他隻是悠閑地正拈起塊雪白的手巾擦汗,領了旨,隻說句“知道了”也不知是個什麽意思。

  一去一回,折騰大半天,等到日頭都升到了天中,群臣們又餓又累,也被曬得頭昏腦漲,忍不住私下兩兩抱怨,卻不敢高聲。

  皇帝覺得自己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果真是高樹多風,不由的,目光紮進人群,求助似的問太常夏侯至:

  “太常,你說,大將軍這個時候不來,他心裏還有沒有君臣之禮?”

  眾人的目光立刻齊刷刷投向了夏侯至,他一身朝服,清俊的臉上無比莊重,此刻,正色答道:“大將軍今日此舉不合禮法。”

  他既然開口,難免有人隨後跟著附和,愈發激憤。太尉桓旻始終沒有再吭聲,兩眼一垂,是個八風不動的模樣了。

  皇帝見群情洶洶,扭過頭,看了看自己身後這千餘禁軍,堂皇威儀:天子已經給足他大將軍顏麵了,知道他連退吳蜀,立了汗馬之功。

  這邊正要炸鍋,隻聽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不見人影,入目的先是漫天煙塵。當下,眾人立刻緘口噤聲,翹首望去,很快,一線鐵騎揚旗而來,愈發清晰,腳下大地似也被震的微微顫動。

  為首的不是大將軍桓行簡,又是誰?兩側有心腹將領緊緊隨身護衛,至於那些馬背上的精銳,肩頭倒個個扛了獵來的各類野獸,連帶著鷹犬,動靜鬧得翻天,等再近些,那野豬的半麵身子猶在滴血,就那麽掛在肩頭,好不血腥。

  這一幕,看的眾人失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竟無一人出聲。

  有機靈的內侍官,在皇帝身後忙提醒道:“陛下,該奏樂了。”

  皇帝呆呆看著不遠處的桓行簡,人在馬背上,背對著光線,看不清他臉上到底是什麽神情,大夢初醒似的:“對,對,趕緊奏樂。”

  鼓號齊響,終於遮住了桓行簡一行人的動靜。

  桓行簡慢慢勒馬,不說下來,微微揚起臉掃視了一圈天子以及眾臣,哼笑了聲。他剛肆意出了一身的汗,此刻,五官越發醒目,兜鍪下壓著的那雙雋秀的黑眸咄咄逼人,閃著寒光。

  皇帝見他不下馬,猶豫片刻,隻能下了輦駕,朝桓行簡走來,笑著開口道:“大將軍這回勞苦功高,去國半載,著實辛苦。”

  等他說完,桓行簡才翻身下馬,伸出手一抓皇帝的衣袖,微笑道:“陛下是君,我是臣,哪有君迎臣之禮,陛下如此,可折殺我了。”

  皇帝一驚,怕他那一臉皮笑肉不笑的模樣,衣袖被他抓著,簡直就像冷不防被野貓抓了一臉的感覺。勉強鎮定道:“應該的,大將軍車馬勞頓,哦,請大將軍先入太廟。”

  “不必了,”桓行簡輕描淡寫就拒絕了,鬆開皇帝,皇帝見他拒絕,引著他往輦駕方向走,“那就請大將軍跟朕一道進城。”

  桓行簡倒不客氣,眾目睽睽之下上了皇帝的輦駕,先皇帝一坐,皇帝見狀,隻能訕訕地坐在了旁邊。

  旁邊,群臣早有人看得咬牙切齒,桓行簡餘光一掃,渾不在意,看車子要走,一揚手:“慢!”

  皇帝又是一驚,忙問道:“大將軍還有什麽吩咐?”

  不遠處,就是他大將軍府虎視眈眈的五千精銳,個個持刀背箭的,看著殺氣騰騰,也不知是不是狩獵的餘勁兒未消。

  “把我打的野兔呈來。”桓行簡不鹹不淡吩咐,隨後,有人揪著個半死不活受傷的野兔跑了過來,桓行簡朝皇帝懷中一拋,皇帝一個哆嗦,隻得接住。

  他笑道:“今日臣無狀了,去西山放鬆下筋骨,是故姍姍來遲,還請陛下恕罪。這隻野兔,是臣親手所打,以獻陛下,供陛下賞玩。”

  兔子在懷中蠕動了下,皇帝心裏已經恨極,麵上隻能一派平和:“大將軍為國事辛勞,放鬆筋骨,是應該的,朕怎麽會怪罪呢?大將軍的心意,朕領了。”

  華蓋上的陰影投在臉上,桓行簡的那雙眼,更顯得晦暗難猜。群臣觀望,忽聽他悠悠歎了口氣:

  “可惜,臣的弓箭不夠鋒利,否則,臣今日該給陛下獻上一頭野豪豬的。”

  皇帝聽這話,道:“大將軍言重了,禮物不在大小輕重,在心意。”

  “陛下,”桓行簡忽笑了一笑,“臣想跟陛下要個封賞。”

  皇帝一愣,雖早知道這回得給他封王進爵的,可沒想到,桓行簡竟當著文武直接開口要了。皇帝臉色難看一瞬,很快回道:

  “大將軍確實該賞,不知道大將軍想要什麽?”

  他嘴角含笑,目如鷹隼,犀利地盯著皇帝,語氣卻還算緩和:“陛下別怕,臣要的東西也不稀奇,臣剛說了,臣這次打獵才發現弓箭用著實在是不順手,所以,臣想跟陛下要寶雕寶金鈚箭,日後狩獵,興許能更痛快些。”

  此話一出,四下盡驚,寶雕弓金鈚箭是皇帝的禦物,天子專屬,桓行簡堂而皇之地要這兩樣,僭越至極!

  皇帝心中怒火頓起,可不敢發作,眼睛一動,目光再投向群臣時,那一張張臉很有默契地又垂下去了,也有怒目而視的,微微向皇帝搖首,以示不可。

  可終究,沒有一個人出來阻攔。

  皇帝進退失據,麵對身邊氣定神閑眼睛卻像鉤子一樣的桓行簡,心頭狂跳,好半晌,黯然試探:“不如,朕讓內府單獨為大將軍鍛造良弓利箭?”

  “不,臣隻想試一試寶雕弓金鈚箭。”桓行簡寸步不讓,嘴角那,依舊保持笑意。

  四下鴉雀無聲,靜謐極了。

  “這……”皇帝手心全是汗,豈能甘心退讓,一抬頭,正跟大將軍的精兵們撞了目光,猶似森森武庫,看的人一陣心悸。

  忽的,一道聲音從群臣中間響起,十分清越。

  “陛下不可賞,大將軍今日是不是太放肆了?”

  夏侯至緩緩出列,一揚眉,對上了桓行簡清冽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