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君子仇(3)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5203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你有沒有見我身上一樣東西?”桓行簡忽摁下她的手,不動聲色挪開,語氣衝淡,“一塊玉。”

  那塊月光玉,他出征時隨身戴了去,等嘉柔問起,才發覺連帶著佩囊一起丟了。左想右想,桓行簡實在無從判斷是幾時丟在了某個地方。

  張莫愁一臉的無辜,柳眉微皺:“什麽玉?”

  外頭變天了,秋風亂氈,密雨斜侵,有幾分夏日疾風驟雨之感。忽的,門被撞開,風卷進來吹得案頭文書稀裏嘩啦一陣響,張莫愁忙去關門,剛到門口,一道雪白的閃電照在了臉上。

  洛陽的天,可真夠反常的,她一個激靈,反身便抱住了也往門口來的桓行簡,緊緊依偎在他胸前:

  “大將軍,妾很害怕。”

  女人似乎天生帶著某種柔弱,她聲音微小,仿佛桓行簡是她最堅實的依靠。

  “沒事,隻是風雨而已。”他拍拍她肩頭,以示安撫,張莫愁緩緩抬起臉,這一抬首,眉眼自有無限嬌怯可憐,“大將軍,今晚陪妾好嗎?妾從小就怕刮風打雷。”

  說著,手搭在他腰上,摟得更緊了。

  桓行簡聞言忽而笑了,垂目看她:“是麽?我記得你在壽春很是能幹,女孩家不能吃的苦你都能吃,原來,刮風打雷這種小事會怕?”

  話裏有淡淡的揶揄,張莫愁佯裝不知,撅起嘴道:“我是女人,總有怕的事。”她的手試探著滑進了桓行簡的衣襟,聲音如夢似幻,又有點撒嬌的味道,“其實,妾害怕不假,可妾更是想大將軍了。”

  跟著閃電,果然有隱約的雷聲似在天際翻滾,不甚清晰,桓行簡笑笑,把她輕輕一推:“你要是累了,就先歇息。”

  “那大將軍呢?”張莫愁抬起熱切的雙眸,轉而,又多了份羞澀,“妾盼著早日能為大將軍生兒育女,這樣,老夫人也不必憂心了。”

  “來日方長,總會有的。”桓行簡漫不經心應道,聽外麵的風雨聲,更大了,院子裏的樹木枝條被抽打的東倒西歪,他命人送來雨具,一麵出來撐傘,一麵對張莫愁道:

  “你回去歇下罷,我有事得去趟公府。”

  不等張莫愁應答,桓行簡已經衝進漆黑的雨幕,廊下,那兩盞昏黃的燈籠搖曳不定,流光朦朧,她失望地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心中不平,卻還是深吸口氣忍住了。

  風飄飄,雨瀟瀟,窗下的芭蕉叢猶碎珠玉,聲聲入耳,就像落在枕上。嘉柔歪在床上心中無賴隻浮光掠影地翻了幾頁書,榻頭,燭淚滾滾,快要燃盡了,她聽到外頭似乎有動靜,不由問道:

  “是誰?”

  “我。”一道平靜熟悉的聲音響起,在這幕天席地的風雨聲中,像帶著叵測的柔情,嘉柔一愣,忙丟了書。

  剛披上外裳,桓行簡人已經走到了眼前,他淋了雨,衣裳也沒換,嘉柔一看到他又驚又喜,從床上站起,直接跳進了他懷中。

  桓行簡穩穩一接,托住了她,嘉柔皓雪般的手腕搭到他肩頭,一定眸,含喜帶嗔的,道不盡的風流婉轉:

  “石苞說,大將軍不會來了,你騙我的是不是?”

  桓行簡愛憐地在她微熱的腮上啄了下:“這風雨大作的,你一個小姑娘難道不害怕?”想把她放回床上,嘉柔不肯,四肢像海魚一樣扒在他身上。

  “小孩子脾氣,”他失笑,掰開她擱在自己頸後的手,“我淋了雨,把床弄濕就不好了。”

  在她耳垂那輕輕一咬,調笑道,“有柔兒恐怕就濕得不成樣子了,容我換件衣裳?”

  先是一怔,等明白他說的什麽,嘉柔猛地鬆手,哼了聲,趕緊先溜進了被窩。

  桓行簡換了幹燥的寢衣,上麵,帶著熏衣之香,她帳子裏同樣是香的,人更是,無處不香甜。這麽躺下來,人好似睡在了柔軟的雲間。

  嘉柔很自然地被他攬進懷中,離得近,每每總能聽得到他強有力的心跳聲,她手一伸,手指在他衣襟上來來回回遊走,小臉紅撲撲的:

  “大將軍,我有事想跟你說。”

  一掣身子,湊在他耳畔那聲如蚊蚋,“我身上許久沒來癸水了。”

  桓行簡那隻不老實的手立刻一滯,半撐起身,看著嘉柔幾要滴血的臉,長睫垂著,微微翕動,似乎連看他都不敢看他了。

  “大將軍給我請個醫官來看看好嗎?”嘉柔咬了咬唇,像是費很大勁才問出來。

  不期而遇的驚喜,桓行簡一時失語,好半晌,才想起問她:“怎麽不早和我說呢?”

  再一想涼州那幾日的瘋狂顛倒,他難免有些後悔,一頓,不禁捏住她腮肉晃了晃:“既然知道可能是有了身孕,方才你還敢亂跳?”

  嘉柔很不好意思道:“我忘了,我本沒在意這件事,是仙仙姊姊跟我說的……我怕是沒有的事,又等了這幾日,可癸水還是老不來。”

  桓行簡雖在怪罪,可臉上卻並沒有責備的意思,忽捧起她臉,狠狠親吻了一通,手鬆開,呼吸微促地抵著她額頭,柔聲囑咐道:

  “柔兒,若是真有了身孕,你是要當娘的人了,日後不能這麽毛躁,知道嗎?”

  當娘什麽的,嘉柔心頭還是一片惘然,她隻覺害羞,這件事輾轉反側怕是個空不敢跟他說。可又怕是真的,有了閃失更不好,此刻,說出去心下先是一陣輕鬆,想到自己日後行動受拘,又有點憂傷。

  “要是醫官來看,我,”嘉柔難為情地看看他,“我要是沒懷上孩兒怎麽辦?”

  桓行簡撫了撫她秀發,笑道:“你我還都這麽年輕,這回沒有就沒有,讓醫官給你號號脈看是否需要調養身子也是好的。你不要因為這個心裏不痛快,我可以等,沒那麽急的。”

  這下吃了定心丸,嘉柔頓時喜笑顏開的,窩在他懷裏,羞赧說道:“仙仙姊姊說,我若是剛有孩兒,不能侍候大將軍呢。”

  “看來,你那位仙仙姊姊教你不少東西,柔兒這門學問大有長進。”桓行簡刮下她鼻尖,振奮道,“下回,也許我們就帶著小郎君去看她了。”

  嘉柔眼裏又爬上抹憂色,笑容褪得一幹二淨,喃喃問:“大將軍,我要是生不出小郎君呢?你會很失望的,對不對?”

  隻有小郎君,對於桓行簡來說才有意義,嘉柔情願自己不懂這些。情緒頓時一落千丈,她沉默了。

  桓行簡看她患得患失的一副情態,哪還有在涼州的半分影子,便低下頭,嘴唇碰了碰她手上肌膚:“隻要是你我的骨血,都好。當然,我是更想要小郎君,不過,我不想你太看重這個,順其自然,你我日後該怎麽相處還怎麽相處。”

  嘉柔的哽咽,淹沒在外頭的風雨聲裏,可淚水滾燙,在她貼近他時還是濡濕了桓行簡那薄薄的寢衣,他察覺到了,將被角給她掖好,低沉笑著,開導她:

  “日後要當娘的人,不能這麽愛哭,到時,孩子哭,你也哭,我可要笑話你了。”

  說的嘉柔破涕為笑,她在他懷裏蹭了蹭,這下倒好,涕淚全抹他身上了。

  翌日,風消雨歇,桓行簡匆匆出府去請醫官,醫官來後,嘉柔那顆心被吊得老高,加上她夜裏流淚,兩丸清澈明亮的眸子,微點血絲,整個人,若不是那不點而朱的櫻唇氣色在,倒真顯憔悴了。

  醫官賣關子似的,緊鎖眉頭,山羊胡子拈了一遍又一遍,桓行簡在旁邊也是等得躁。良久,等醫官衝他露出個眉開眼笑的恭喜表情,他方暗暗舒了口氣。

  是喜脈。

  “夫人年幼時底子養得好,隻需留心飲食、睡眠,餘者,不必過多擔憂。”醫官出來跟桓行簡回話,他心情大好,道了謝,收好方子命人去送醫官。

  屋裏,嘉柔臊著個臉隻默默揪那梅瓶裏的花葉子,聽到腳步聲近了,才靦腆喊了聲“大將軍”。

  桓行簡一雙眼裏光芒四射,看嘉柔時,熾烈又別有柔情,跟她說了好半天的話,嘉柔細聲道:“大將軍,我想你先別告訴老夫人,再等等。”

  “好,等更穩妥了,我再告訴母親。”桓行簡答應地利索,嘉柔觀他神色,試探道,“我回來還沒去看望兄長……”

  “不行,你現在剛有身子,不能像以前,說跑出去就跑出去了。”桓行簡不等她說完,同樣很利索地拒絕了。

  連讓她把話說完的機會都不給,嘉柔微慍道:“大將軍,我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我隻不過想給兄長去封書函,這也不行嗎?”

  說著,手從他溫暖的掌心裏一抽,她起身走開了。

  桓行簡看她鬧脾氣,隻得跟上:“柔兒,你這動不動生氣對你和孩子都不好,既然你提了,給太初去書當然行。”

  嘉柔神色這才緩了緩,認真道:“我不是要生氣,而是……”當初夏侯至煞費苦心送她走,兜兜轉轉她還是回到了桓行簡身邊,這是她自己選的路,無怨無悔,她頓了頓方往下接著說,“兄長是我在洛陽唯一的親人,我回來了,總要跟他知會一聲。”

  說著,微微一笑,“大將軍,我想讓崔娘過來陪我,在涼州,除了姨母,就是她一直照料我,我習慣她。”

  書函寫好,桓行簡當著她的麵直接讓人送走了。

  太常府裏,夏侯至收到嘉柔的書函並不意外,桓行簡既然回來了,她自然是要跟著回來的。

  雨後空氣清新,池塘裏飄了無數落花,危欄難倚,夏侯至一襲青袍在風中廣袖大展,他讀完信,輕輕折疊好放進袖管,臉上有憂愁。

  身後,留客端茶而來,朝亭子裏石案上悄無聲息一放,道:“太常?”

  夏侯至轉身,坐下飲熱茶,問道:“當初在茶安鎮,柔兒真的沒再跟你說什麽?”

  留客接過婢子送的披風,給他披上,退到旁邊答道:“當時,奴婢病得難受,一心隻想回洛陽,柔姑娘除了細心照料我,沒多提其他。”

  可嘉柔確是好姑娘,留客唏噓,送她回洛陽當日,嘉柔拉著她的手,說對不住自己,是她不好。她哪裏對不住自己呢?留客到現在也沒想明白。

  無論如何,她總算得以回熟悉的京都,這才是她的根。留客的目光不由落在夏侯至總顯得寂寥的側影身上,久久凝視,他沒再問什麽,她便也不再說話,時間一長,整座太常府都如主人那般寂寥而沉靜了。

  戰事既了,大將軍兄弟二人又各自升遷,尤其桓行簡,加九錫,太極殿上來來回回推辭數次,反倒謙虛起來,天子無法,隻得封邑一萬戶,食洛陽五縣稅。

  至於淮南毌純,太極殿上朝臣提議要給其開府治事之權,封其為征東大將軍,以彰功勳。桓行簡一口攔下,不痛不癢的,隻給了毌純一些金銀賞物,至於打先鋒的揚州刺史李蹇,因他虛報戰功,上表不僅被桓行簡駁回,且任何賞賜皆無,如此,大將軍對淮南的打壓之意,昭然若揭。

  消息傳回去,李蹇一肚子牢騷,氣得直跳腳。壽春城裏,毌純看著院子裏一箱子金銀絲綢等物,心中鬱鬱,卻也隻能接旨謝恩。

  給副將張敢的賞賜,隻比自己少了兩匹綢子,不過,這似乎也算不得什麽了。

  毌夫人看夫君悶悶不樂的模樣,再看賞物,也覺太過寒酸了,一肚子疑惑:“將軍,這是怎麽了,大將軍在壽春時,我看跟將軍說話倒客客氣氣的,沒什麽架子。我還當,”她愁眉不展的,“我還當有著柔兒這層,將軍又立了功,怎麽著,這回都該好好獎賞的。”

  不是說,大將軍最是賞罰分明的嗎?毌夫人一陣腹誹。

  毌純擰著眉頭,揮手讓人把東西合計合計都分給部下了,自己沒留,對夫人道:“你婦道人家,自然不懂,怎麽能指望柔兒呢?除非,柔兒是我親閨女。”

  不過,張敢當時殺得格外英勇,女兒且被帶回洛陽,倒也意義不大。毌純歎氣,搖搖頭:“罷了罷了,就這樣吧,不管有沒有賞賜,我是替大魏守疆,報先帝知遇之恩罷了!”

  封賞下來,毌純開府的希望落空,不僅是他,京都洛陽自然也有人替他不平。中書令每每在下朝後,照例留大殿聽皇帝時不時把淮南事拉出來抱怨,隻能好言勸慰。

  “這幾日,洛陽開始征兵,身強力壯的給他大將軍府挑完了,才給禁軍挑,太欺負人了!”皇帝的牢騷越來越多,旁邊,小黃門給斟盞清茶,遞到手邊,皇帝正在氣頭,揚袖就給潑了出去。

  茶甌滾出老遠,小黃門嚇得戰戰兢兢忙去收拾。

  “滾!”皇帝不耐煩踢了小黃門一腳,話音剛落,小黃門便連滾帶爬地退出了東堂。

  外麵秋風涼爽,這個時辰,離宮門落鎖還有段時間。

  桓府裏,桓行簡過來探望母親時,弟媳阿嬛和張莫愁也在,一見他進來,紛紛起身見禮。阿嬛何等有眼色,笑著對張氏道:“母親,那我先回去了。”

  她這一走,張莫愁也隻能要退下,桓行簡卻道:“你等等,我有事跟你說。”

  張莫愁便把腦袋點了一點,安靜呆著了。

  窗下,養了兩盆花,桓夫人正拿了把剪刀悠閑剪裁,開口道:“子元,我知道你忙,但家總要回的。”其間暗示不言而喻,桓行簡沒反駁,隻是笑著道“好”。

  他一邊看母親剪花,一麵很隨意地問張莫愁:“上回,走得匆忙,也沒問你來洛陽這些時日可住得慣?”

  沒想到他這般關懷,張莫愁臉上多了抹胭脂色,唇角含笑道:“開始不太習慣,但住久了,這是自己的家也就習慣了。”

  桓夫人聽了,一笑道:“莫愁是個實誠的孩子。”眼光一動,像剛回過味兒來,“子元,你上次走得匆忙,沒在家過夜?”

  不等他回答,張莫愁已經把話接了去,笑道:“不是,隻是大將軍走的時候,妾都不知道,睡得太沉,等人醒來看枕邊空空才知道大將軍早去忙事了。”

  她略有羞赧地讚了句:“以前,聽父親說,大將軍夙興夜寐為國事操勞,妾這才算見識了。”

  這個圓場,打得及時,桓行簡抬眸看了她一眼,張莫愁一副跟他心有靈犀的表情卻又不願他承情似的,隻柔情蜜意一笑,很是淡然。

  她的確是個很懂事又聰明的女人。

  他遂也笑笑,語調溫和:“你父親近日跟你可有書函往來,想家嗎?”

  張莫愁一聽他這話,腦子轉了轉,笑著答道:“想歸想,可這裏才是妾的家。父親昨日確實來了封書函,說大將軍因合肥戰事厚賞了他,家裏人自都是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