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競折腰(29)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544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嘉柔把臉一垂,如夢初醒般放下了幕籬,麵上發燙,跟桓行簡進了城。不遠處,毌純將這一幕都看在眼裏,深深舒口氣,轉頭繼續跟人說笑去了。

  府衙裏冷清,人都在城外忙碌。此間陳設,不過尋常案幾、東倒西歪幾張杌子,朝幾麵上一吹浮灰就悠蕩蕩地在陽光下飛舞起來。

  桓行簡尋了個看著還算幹淨的碗,拎著茶壺走到天井處,汲水清洗,又打了盆水,巾子丟進去,浸透擰幹遞給嘉柔:

  “來,擦把臉。”

  不知是多少人用過的手巾呢,嘉柔瞄了眼。剛喝了半碗溫茶,臉上熱氣依舊如雲霞般蒸著。她有點忸怩:“我不熱,多謝大將軍。”

  “這是我一直用的,還嫌棄我嗎?”桓行簡看她眼神躲躲閃閃,不肯用,偏要找借口,忍不住笑道,“沒旁人用過,我難道會隨便摸來一塊給你用?”

  聽他這麽說,嘉柔怪不好意思的,手一伸,接來擦臉了。

  上頭,撲麵而來似有若無的汗氣味兒,混著澡豆香,怪怪的。嘉柔趁他倒茶,忙又裝作無意嗅了嗅確認一遍,頓時,眉間輕蹙,一手拎了邊角往水盆裏一砸。

  水花四濺,桓行簡瞧見她那眉間一點皺,東風都撫不平似的,嗤笑了聲,又撈起來擰幹往院子裏那棵枝繁葉茂的石榴樹上攤開晾曬了。

  “還真嫌我?柔兒是香的?”他看四下裏無人,身子一傾,極快地拉扯了下嘉柔胸前衣襟,果真幽香,引人遐思。嘉柔忙把他推開捂住胸口,快步回屋。

  把杌子扶起,斂裙坐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雖沒指望你做個君子,可你說好第二日就能回來的,為何延宕這麽久?”桓行簡進來,眸光在她身上停駐,“我以為你又走了。”

  外頭忽一聲蟬鳴拔地而起,像是試音,那枝葉裏藏著的鳴蟬斷續兩聲後,就像吃足奶的嬰孩般聲嘶力竭起來,好不聒噪。

  流光易逝,提醒著嘉柔這一春不知不覺又過去了。她輕聲問道:“我沒回來,大將軍有沒有找我?”

  聲音雖然輕,還是被桓行簡聽到了,一笑道:“找過,沒找到。”

  “那,大將軍不著急嗎?”嘉柔抬眸。

  桓行簡淡淡的:“我急又如何,你去向不明萬一是太初想給你換地方,我這邊軍情壓頭,也沒功夫找你。”

  他一頓,眉峰微挑:“我在你心裏,怕也排不上號。”

  “我答應過大將軍會回來,就不會食言。如果我想走,就會告訴你我想走。”嘉柔複又垂首,兩手交握,“我回去時,發現跟我來的留客姊姊因為找我受了傷。傷口很深,她起了高熱,迷迷糊糊的說想回洛陽,她說,洛陽是她的根,死也要死在洛陽。”

  說到根,嘉柔頗有些惘然,她的根到底在何處呢?很快,繼續說道:“李叔備了車,我們沒走多遠,發現她病情不妙怕是撐不到洛陽,又折返回來。我走時,大將軍說一時半刻不會離開壽春,所以,我等留客姊姊好的差不多,把她送回洛陽,就來壽春找你了。”

  事情來龍去脈一說,桓行簡心頭疑慮雲消霧散,聽她提洛陽,忍不住問道:“你回了趟洛陽?”

  “是,隻是我沒進城。”嘉柔很誠實答道。

  “你,”桓行簡似乎在斟酌話怎麽說合適,蹙眉輕笑,“你還記不記得臨走前的晚上,你都問了我什麽。”

  嘉柔聞言,便靜靜凝視他不動:“記得,隻是我醉了,不記得大將軍是怎麽回答的了,我問大將軍喜歡我嗎?”

  “喜歡,我第一眼見你就喜歡,沒變過。”桓行簡毫不猶豫答道,“想起來了嗎?我是這麽回你的,當然,你現在問我,我還是這個話。”

  他神情變得溫柔,連帶著五官的線條都似乎不再那麽峭拔銳利,嘉柔臉上紅潮本都退了,複又燒得滾燙。

  一時間,默不作聲,幕籬早解下了,一頭秀發帶著些許潮意有幾縷被汗打濕搭在肩頭。桓行簡看了片刻,上前一握,低笑道:“我讓人燒些熱水。”

  拔營時,他把毌夫人給嘉柔新趕出的衣裳也帶上了,此刻,正派上用場。等嘉柔沐浴過了,清清爽爽出來,桓行簡把曬幹的手巾拿來讓她擦頭。

  嘉柔扁了扁嘴,不太樂意。

  “帶軍在外,我總不好像在洛陽那樣講究。”桓行簡俯身站到她身後,把頭發一攏,輕揉起來,幹燥的巾子瞬間吸滿了水分。嘉柔抿嘴一笑,咬唇道:

  “大將軍也伺候女人嗎?”

  話裏有話,桓行簡立刻窺破她那點小玄機:“不,我從不伺候女人。”

  嘉柔轉身瞧他,指著手巾,奇道:“那大將軍這是在做什麽?我不是嗎?”

  桓行簡視若無睹,把她肩頭一扳,迫她轉回去:“女人?這裏哪有女人?不過有一匹喜歡亂跑的小馬駒,僅此而已,我給她順順毛看以後是不是能乖一點。”

  嘉柔氣得回身連連搡他,力氣很大,桓行簡往後一閃,她險些撲了個空,慌亂間,抓緊了他衣領。一扯,他胸口上方那塊淡了的疤痕便被嘉柔瞧在了眼裏。

  這件事,她本沒放在心上當石苞刺她胡言亂語。這會兒,心隨意動的,就勢要扒開來看,桓行簡把她兩手一捉,笑道:

  “柔兒比我還急?”

  嘉柔沒領會他話裏意思,嬌怯怯地問道:“石苞說,他說我刺了你一刀,我刺傷過你嗎?”

  不動聲色把她手拿開,整了整衣裳,桓行簡那道含著微微笑意的目光停在她臉上:“沒有,你聽他鬼扯。”

  “那你身上哪兒來的傷?”嘉柔半信半疑,這塊疤,似乎很久前就有了,兩人行事時她觸到過,隻當刀槍無眼不知哪回落下的。

  桓行簡一筆帶過:“不記得了,”說著曖昧衝她一笑,靠近了,壓低嗓音,別有意味地垂下目光一掃她下身,“別急,晚上我好好疼你。”

  嘉柔先是不解,很快領悟,臉騰地下紅了。眼見她羞答答窘迫欲逃的模樣,一如從前,桓行簡忍不住把人一攬,剛要親吻,外頭傳來兩聲輕咳:

  “大將軍?”

  桓行簡戀戀不舍把嘉柔一放,低笑自語:“還是等晚上吧。”他起身出來,原是清點的戰果出來。冊薄呈上,他略略一看,哼笑了聲,並不急於表態,隻說句“我知道了。”

  隨後,招來石苞等人,變了副神情,眉眼冷峻:“李蹇是一夜沒睡都在殺敵嗎?”說著,冊薄朝案幾上一摔,“這樣的數他也敢報,不怕吃撐了他,你再去核查。”

  虞鬆衛會快速交匯了個眼神,正想提事後封賞之事,似被桓行簡料到,手一揮,先止住了:“回洛陽再定不遲,吩咐下去,明日一早準備回京,讓毌純他們來見我。”

  衛會機靈,瞄了眼稍間,已猜出嘉柔在裏頭避嫌,因此踱步出來後,笑嘻嘻對虞鬆道:

  “叔茂,你別這麽死心眼嘛,沒看見佳人回來了?”

  虞鬆無奈看他故作玄虛,衛會眼中精光乍泄,衝他撩了撩眼皮,道:“你等著看,李蹇毌純兩個絕不會重賞。”

  這一戰,兩人奮勇殺敵可謂猛將,虞鬆微微笑了笑,似也了然,兩人並肩走了出去。

  毌純等人被叫進來,無非安排淮南防務,老生常談,桓行簡並未囉嗦,言簡意賅囑托事了,隻留毌純。

  “屬下還沒謝大將軍臨危相救。”毌純單膝一跪,抱拳行禮,桓行簡微笑請他起身,喊出嘉柔。嘉柔本在裏間無所事事等候,外頭的對話,也都差不多聽了個遍,猛地一驚,連忙走了出來。

  “毌叔叔!”她脆脆喊了一嗓子。

  桓行簡噙笑看看嘉柔,又看看毌純,自己一抬腳往外走:“我就不妨礙你們說說話了。”

  語落,他人倒真的利索離開了。一場大戰後,毌純眼底略有一抹青色,不過常年戍邊,久經沙場,這也不算什麽。所以,嘉柔問東問西時,溫言笑道:

  “柔兒,放心吧,諸葛恪這回栽了個大跟頭,回去還不知是什麽光景,淮南一時間定是太平的了。”

  嘉柔一片欣欣笑意,眉眼都跟著鮮活起來,不知想到什麽,有點羞赧了:“毌叔叔,我那時來送信想大將軍趕緊救合肥,看來,是我錯了呀?”

  毌純哈哈一笑,胡子亂顫,慈眉善目地把嘉柔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咂摸道:“柔兒,我也算你長輩了,不得不說你兩句。那麽危險,你一個人跑來送信,這實不可取,日後不準再這般衝動了。”

  看嘉柔不好意思點頭垂首,毌純才試探問:“柔兒,有些事我還得問問你。第一,你人不是在洛陽嗎?怎麽從茶安來報信?第二,你這段日子又是跑哪裏去了?”

  個中曲折,恐怕自己都難能說清,嘉柔轉過身,斟了碗茶奉給毌純,含混道:“說來話長,毌叔叔不用掛心我,我心裏有數。”

  毌純長歎口氣,茶飲盡,手一抹胡須上的水珠,道:“柔兒啊,你跟大將軍的事,其實我不該管。可我見大將軍待你,還是有心的,你一個姑娘家不要管太多事,跟著自己的男人便是。你爹爹他,漫遊四方,就是我也難能見他,你姑娘家離了父母,就是夫家的人了,好生過著,啊?”

  他是武將,話雖糙了些可發自肺腑,也不知道嘉柔聽進去了沒有,又叫了聲“柔兒”,嘉柔衝他燦然一笑:

  “我記住了。”

  合肥事畢,毌純等率著人馬回自己治所,大軍也要凱旋班師。府衙的後宅清淨,不過,就幾個婆子管事,收拾一通,總算整潔許多。天井裏鎮了些瓜果,已是難得,高高的梧桐樹投下一大片濃蔭,看著平添幾分涼爽。

  樹下有石凳,桓行簡同幕僚等人在院子裏說話,石桌上放了盤棋,他和衛會對弈,其餘幾人在旁觀戰。

  眼見黑白雙子廝殺正酣,黑子占優,是衛會所執,要將白子斬殺了,桓行簡不急不躁的,聽石苞在旁邊似是閑話:“李闖這小子很有種,第一回上戰場,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殺了個天昏地暗。我找到他時,長矛上全是血滑不留手的跟泥鰍呢,他還要殺,簡直是殺紅了眼,攔都攔不住。”

  桓行簡莞爾:“這是開葷了,很好,有萬夫之勇,再曆練曆練,年少成名也未可知。”說著忽落下一棋,頓時破局,衛會皺眉在想破敵之法,乍聞此語,心中蔑然,但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情緒裏頭:他自負可比張良,喜歡的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

  不過,若能再立下赫赫軍功,豈不兼美?

  神思不定間,手下這局棋已經輸了,桓行簡笑著起身,撇下眾人,往房裏來。

  床榻邊,嘉柔背對著自己,正低頭收拾自己的小包裹。桓行簡悄聲靠近,探身一瞧,就把紮著幾根漂亮雞毛的毽子勾到手中。

  他嗬地笑了,左右相看:“柔兒還會踢毽子呀?”

  有點調笑的味道,嘉柔起身,忙去奪,桓行簡把手揚高了:“搶得到就還你。”嘉柔踮了腳,使勁抓他胳膊,借力未果,索性放棄:

  “我帶了好些雉雞毛,還有銅錢,能做好多,大將軍要是喜歡就送大將軍了!”

  桓行簡被她逗樂:“你哪來的雉雞毛?”

  “李闖會打雉雞,茶安鎮可多了,”說到李闖,嘉柔忍不住試探問,“他這回,跟著大將軍表現如何?”

  本對李闖有些讚賞之意,聽嘉柔提他,便有些不耐。嘉柔看他眉眼一動,立刻茅塞頓開,知道自己定是惹著了他,忙岔開道:

  “我聽說,毌叔叔這回立了不少功勞,大將軍要怎麽賞我毌叔叔?”

  桓行簡於是不再計較,接了她的話,揶揄道:“你不是關心這個男人,就是關心那個男人,柔兒,你是不是有心來掃我的興?”

  說得嘉柔隻好噤聲,想了想,不服氣道:“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大將軍不想我問我不問便是了。”

  話說完,心裏忽一陣突如其來的不安,一閃而過,心悸似的,嘉柔不由捂了捂胸口。想起那封早燒掉了的假詔,那件事,似乎算是了結,再無後續,可為什麽突然想起,還是擔憂呢?

  胡思亂想間,見桓行簡又被叫了出去。不多時,他人再進來,若有所思地在嘉柔臉上瞧了瞧,忽然道:

  “不回洛陽了,西線有事,你不是一直想見你姨母嗎?我帶你去涼州。”

  事發突然,嘉柔如在夢中,桓行簡已欺身靠近,用唇輕輕摩挲著她的唇瓣,像是哄誘:“我怕太初擔心你,這樣吧,你給太初去封書函,就說暫不回洛陽,隨我去雍涼了,讓他不必掛懷。”

  作者有話要說:試試能發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