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競折腰(28)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556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部隊拔營,迎風飄灑的“桓”字大纛下,軍容肅整,衛會很興奮地騎在馬背上放眼遠眺。他也憋得久了,壽春雖好,大軍屯於城郊,山清水秀的,可到底過不慣粗茶淡飯風餐露宿的日子,還是洛陽好,他就適合在繁華的帝都紅塵中快活揮霍。

  桃子的滋味不錯,衛會悻悻地想,餘光輕輕一點,看到的是英姿勃發沉穩有度的大將軍。那個薑令婉,來去如風,又沒了蹤影大將軍夜裏寂寞否?一個女人而已,大將軍實在太寵愛她了!他滿腦子亂七八糟,莫名嫉妒,再一抬首,發覺自己落後了許多,虞鬆回頭衝他笑:

  “士季,你這馬術真有的練啊!”

  對方沒有奚落的意思,因為相熟,隻是玩笑,衛會卻聽得在意他素來要強絕對不肯落後於人,於是,狠狠一夾馬腹,揚鞭策馬,緊跟追上去了。

  道旁,大軍一過,塵土飛揚,田裏麥子收割過後隻留高低不平的一叢叢麥茬。隴間有野火順風而起,其勢漸壯,頭頂流雲沉潛聚散不定,一時間,猶如群蜂出動的魏軍就這樣密密麻麻地鋪陳在淮南大地上,兩翼漸開,慢慢交織成一片巨大的黑網,仿佛正張開著懷抱,隻等吞噬敵手。

  大軍的速度卻並不快,桓行簡身邊,是一眾著鋥新鎧甲身披錦袍的勇士精騎,如雲環繞,將他簇在中央,不急不躁地朝巢湖方向緩緩推進。

  “大將軍,李蹇這個人,雖然勇武,可有個毛病不太好,喜好邀功,有時難免弄虛作假謊報個首級什麽的,”虞鬆對揚州刺史的舊事,一直有所耳聞,因此提醒道,“大將軍到時心裏有數便是。”

  聲音不大,隻夠桓行簡聽的,他自然明白,虞鬆這是有意避開毌純等人,畢竟私交甚篤。桓行簡略一點頭,也不表態,隻示知情。

  大軍這邊趕過去接應,李蹇則率先鋒晝夜行軍,如風如電,黑雲似的火速去截諸葛恪的後路。

  這個時候,諸葛恪聞得風聲,不得不退。傷病在身者,倉促而逃,許多人腳下一軟,撲跌到溝裏,就再沒起來。更有生病了的戰馬,萎靡不前,隻能狠心砍死,倒斃道旁。這樣大呼小叫,哀嚎連連的,聽得諸葛恪心頭煩悶,整合了精銳,撇下病弱傷殘,先行撤往巢湖方向,準備登船。

  李蹇等人追了上來,可到底人少,諸葛恪幾十萬大軍即便病倒大片也絕對在人數上優於他。徹底截斷後路,恐怕數量上難能做到,不過痛痛快快廝殺一場以獲軍功卻是唾手可得。

  隨後,分作三路,從小丘後一躍而出,馬蹄子踩踐過生長正茂的紫荊,旋起飛塵,早蓄足精氣的銳卒一窩蜂地殺向了諸葛恪大軍。

  吳兵沒想到魏軍這麽快殺來,登時大亂,一時也無暇擺什麽陣型。雖人數占優,可被殺氣十足的魏軍驅牛趕羊般插來插去。旗子墜地,一雙雙馬靴在上頭頃刻間就給踩踏得毫無麵目可言。

  場麵混沌,廝殺聲不斷,猶似有人把狼毫蘸滿了墨汁,這麽肆意一潑灑,便成了個烏泱泱亂糟糟的世界。李蹇乖覺,低吼著砍殺過一陣,知道吳兵氣殆,一心隻想逃,人數雖多卻難能匯成一股鬥誌,索性隻撿那些病歪歪的多算首級。

  “使君!東邊有人逃了!”一聲叫喝,李蹇聞聲望去,果然見一支隊伍衝破了防線先行跑了。想必,是吳軍中大將,便不是諸葛恪,換作旁人那也是大功一件,李蹇貪功,這邊招呼了張敢等人把槊舞得虎虎生風殺氣大熾地追了上去。

  這麽一路沿途追殺,淋淋漓漓的鮮血斷續印在道旁,兩邊,尚有放棄戰鬥號叫要降的殘兵。桓行簡趕到時,暮色剛下,可天邊已掛上勾纖纖彎月。諸葛恪的二十萬大軍不是那麽好撤的,但精銳早上了戰艦,剩下的依舊在和魏軍糾纏不休。

  這麽昏天暗地殺下來,不知斬殺了多少吳人。忽的,隻見一兩三百人的小隊吳騎從裏殺出,人雖少,可卻異常凶悍,顯然是為大軍斷後來的,這一舉動,無異於壯士斷腕,不求活命。

  既抱必死決心,揮舞刺殺間便略緩滯了魏軍隊伍,魏軍這邊,難免有些鬆散。火把點起,晚風習習,紅彤彤的火光隨風似波紋一般從桓行簡臉上漫過,他凝神觀戰片刻,看了看身旁有遠征高句麗之功的毌純:

  “毌將軍,你去解圍。”

  毌純早躍躍欲試,聽他下令,一騎快如閃電帶人躍進了殺場。衛會含笑,目送武將入陣,生平第一次有些血脈噴張的感覺。若有一日,他也能指揮千軍萬馬,該是何等快意風流?

  廝殺聲近在咫尺,有人被割喉,血漿登時飆得老高,似有幾點溫熱濺落臉上。桓行簡勒騎,猶如泰山般安坐不動,一小兵糊了兩手血地跑了過來:

  “使君帶人往巢湖岸邊追殺去了!”

  桓行簡把頭一點,再看毌純,桓行簡把頭一點,再看毌純,兩廂皆是騎兵,可騎兵並非吳人所長在此並不占優勢。不過地形狹長,不似平原那般有利於騎兵野戰,毌純的淮南軍雖悍勇,但交起手來,一時間有的糾纏。

  “不好,他們有射手!”虞鬆瞳仁一緊,忽發現關竅,話音剛落,吳人騎兵團裏已有人從後背取箭,退後兩丈,雙目閃動分明在找主將。

  桓行簡業已看到,一聲清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提槊馳入陣中。胯.下絕影似和主人心意相通,靈巧閃避,對麵冷箭破空而來,直對毌純,桓行簡手中馬槊一揮,出手如電,打落流矢。對方一擊不中,迅速再搭箭開弓,桓行簡立刻驅馬上前,暮色裏,人和馬成了團霧沉沉的影子,槊尖旋轉而去,直刺對方胸口,緊跟把人挑落馬下。

  “都閃開!上弓箭手!”他頓了一頓,暴喝道,語落訓練有素的弓箭手齊刷刷立刻成陣,毌純等人聞言忙收勢朝兩邊散開去。

  弓如滿月,箭似流星,吳人紛紛哀嚎倒地,步騎交混,忙著奪路而逃。這邊桓行簡命一隊騎射手跟了毌純,追殺上去。

  方才弄險,虞鬆等幕僚在後頭看得一驚,衛會則目光灼灼,煞是感奮,眼角勾的全是笑意:“叔茂,大將軍真吾主也!”

  見他驅馬回來,虞鬆一拭冷汗,隻覺月色浸透肌膚都是涼的。他忍不住道:“大將軍……”

  桓行簡手一攔,聽廝殺聲遠去,眼前盡是殘山剩水,便命人先清理戰場揀點人馬。

  “你懂什麽,大將軍弄險是為佳人。”衛會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畢竟是毌叔叔,要是不幸殞命豈不傷心?”

  前半句,虞鬆還聽得雲裏霧裏,聽到後頭無奈一笑:“毌純平定高句麗,那是實打實的戰功,方才雖驚險,可到底是久經沙場哪那麽容易殞命的?”

  空氣中猶含幾分燥熱,日頭落下,暑氣卻蒸騰而上。桓行簡汗流浹背,一身甲胄下,早黏糊成片,此處出合肥尚幾十裏遠。大勢既定,他率人馬先回合肥。

  合肥城小,吳軍退去城門前陡然變得寂靜。夜半三更,張田聽說桓行簡來了,蹭的從床上爬起,囫圇把衣裳一裹,跑出來相迎。

  他這裏陳設極簡,把一行人迎進來,忙不迭命人奉茶侍候。有些時日沒見,桓行簡借著燈光一看,張田本是個精壯漢子,許是守城日久,兩頰深陷,麵色灰蒙,唯獨眼睛還有一二光彩。

  “郎君,”張田有點局促,四下瞅瞅,“屬下這裏不大講究。”桓行簡人在軍旅,自然也沒那麽多講究,笑道,“無妨,你這回辛苦,我得重賞。”

  眼眶子一熱,張田忽語塞,單膝一跪:“屬下守城,是屬下的職責所在,不要什麽封賞,可屬下想替幾個人討大將軍一份賞。”

  桓行簡一擱茶甌,示意他起身:“說來聽聽。”

  張田便一五一十將兩個信使守節不屈以及小武的事娓娓道來,末了,低頭擦了把眼角。

  幾月有餘,王師終到,太傅遠逝如今郎君儼然二代家主氣派,明明事不算遠,想來卻一陣唏噓。張田揉了把膝頭,坐到底下杌子上。

  “堪稱義士,的確該賞,”桓行簡沉吟片刻,風從窗子那灌進來,幽藍燭火在他瞳孔中躍動不止,“這樣,除去他幾人的屯田客兵籍,封關內候,若是他幾人有子嗣,可承襲爵位,這事讓虞鬆發文布告天下,以作榜樣,激勵後來人。”

  說罷,微微笑了笑,“我聽你的侍從都喊你一聲張將軍。”

  張田不好意思一摸頭:“屬下算哪門子將軍,讓郎君笑話。”

  桓行簡笑著起身,張田忙也跟著起來,肩頭被拍了拍,聽他道:“沒關係,你很快就是一名真正的將軍了,走,帶我去看看將士們。”

  直到夜深,萬象俱寂,桓行簡跟城中的將士們會晤後,也不說睡,靜候毌純李蹇等人。

  院中,月早隱匿,粒粒星辰織成浩渺星河,清風徐來,仰頭便可觀宇宙吞吐之勢,十分遼闊。桓行簡坐在階下,兩臂置膝,手中不斷捏.弄馬鞭思緒隨目光所至而動。

  忽有腳步聲、甲胄碰撞兵刃之聲傳來,聲聲入耳,石苞先飛奔而來,目露喜色:“郎君,將軍們都回來了!”

  算算時辰,桓行簡一笑,輕輕一吐,把自東關以來的濁氣悉數散盡,起身吩咐:“備茶,讓將軍們進來。”

  不多時,不大的聽事裏擠滿了人,一股洗練的刀槍氣撲麵而來,夾雜著血腥。桓行簡習以為常,讓眾人坐了。

  “大將軍,屬下作戰不力,讓諸葛恪逃了!”毌純一抱拳,桓行簡卻氣定神閑,“無妨,他跑了便跑了。”

  這邊李蹇按捺不住,立馬就想上報首級數,可夜深了,隻是草草揀點要知確數,還得明日天亮。於是,忍了又忍,隻把交手情形匯報給了桓行簡。

  “恭喜大將軍,這一仗,諸葛恪大敗而歸,名聲掃地,吳狗可輸不起。”不知哪個將軍興奮昂然說道。

  此言不虛,無論吳蜀,輸了便是元氣大傷。桓行簡笑而不語,聽眾人緊跟紛紛向他道賀,等大家靜下來,他才道:

  “非我之功,將軍們奮勇殺敵,”說著笑瞥兩邊立著的虞鬆衛會等幕僚,“又有智囊獻計獻策,諸位都辛苦了,天色已晚,暫且歇息,等回洛陽再細細商議賞罰之事。”

  將軍們旗開得勝,喜不自勝,有說有笑地走了出來,李蹇心中蕩漾,湊近毌純:

  “依我看,毌將軍你這回該升鎮東大將軍嘍!回頭,可開府治事,大喜大喜呐!”

  毌純矜持笑道:“使君既為先鋒,勇不可當,一樣大喜大喜。”話說到這,忍不住多問了句,“張敢如何?”

  “跟隨毌將軍多年的人,那還能差了?”李蹇哈哈一笑,連拍他肩頭,“這回,可是給你長臉了!”

  毌純虛笑著應付,卻沒再說話,張敢是他的副將這次桓行簡卻調開他隨李蹇當先鋒,這其中,不知多少是為張敢之女的緣故……他輕輕一歎,被李蹇拉去喝酒了。

  翌日,合肥城外大榆樹下清點吳軍俘虜,點校官扯了嗓子地叫名,登記在冊。

  又另有繳獲的器械糧草等物,一一揀點。

  桓行簡戎裝未除,起的絕早,神采奕奕地被眾人簇擁著出城,環繞視察,不時詢問這回殲敵數目。

  兩旁黛色的山脊上鬱鬱蔥蔥,合肥坐落其間,並不算太過炎熱。將士們在樹下已是個鬆快的狀態,正暢談此次殺敵,忽遠遠見一隊人馬過來,為首的,竟是個頭戴幕籬身著粉白襦裙的纖秀身影。

  後頭不過跟了三五侍從,駿馬嘶鳴,頃刻間奔到了城下。

  眾人目光被吸引過去,紛紛投望,見那抹身影直奔大將軍桓行簡的方向而去,臨到眼前了,被人攔阻,才一扯韁繩,輕巧地跳了下來。

  桓行簡本正俯身查看虞鬆寫露布,虞鬆依舊文士打扮,執筆書寫,端正非常。

  “大將軍!”來人嬌脆脆喊他,一撩幕籬,露出張秀致緋紅的小臉來,她麵有急色,在和桓行簡對上目光時嘴角扯了扯,欲哭欲笑的,隻把一雙含情妙目定定望著他。

  桓行簡詫異抬眸,不禁愣住。

  旁邊,虞鬆兀自停筆也偏頭瞧了過來。

  桓行簡上前,手一揮,侍衛放行,一個柔軟的身子忽就撲到了懷中,他沒著意,被撞得往後稍退兩步,旋即,把她腰身一扶攬住了。

  “我去壽春找你了,可毌夫人說,你來打諸葛恪……”嘉柔仰首看他,額發濕透,呼吸因騎馬奔波而起伏不定,眼裏亮晶晶的。

  桓行簡嘴角不由彎起,眸中浮笑,有千言萬語想問她,察覺到四下裏目光眾將士都頗有意味地看著兩人,他把她輕輕一推,略尷尬道:“柔兒,大家都看著呢,進去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