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競折腰(27)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582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小武仰麵哈哈一笑:“可歎,可歎!”說罷,以同等輕蔑的目光朝諸葛恪一睨,冷哼著被人反押出帳。

  區區小卒,有什麽資格擺譜,諸葛恪心生疑竇,一揮手:“慢著!”

  小武隻回了半邊身子,還是那副倨傲模樣。

  一麵打量他那身襤褸醃臢的兵服,一麵瞧他一臉的土色,諸葛恪又氣又笑:“你一個大字不識的,還知道‘可歎’,你可歎什麽?”

  “可歎吳國的太傅,少斷無謀,合肥城中尚有千餘人馬,張將軍正與眾人陳情利害,不多日,城是太傅的了,千餘人馬也是太傅的了。”小武朝地上突然啐了一口,“印綬在此,官兵的名冊也在此,既然太傅不肯納降,合肥將士們死戰是個死,還能不使家人受此連累,那就自然與城共存亡了!你這太傅,可謂有眼無珠!”

  一陣慷慨陳辭,小武力竭,冒了滿頭虛汗,暗道自己身染疾病怕也是個死,今若能為國事死,不枉為人。果然,上頭諸葛恪被激怒,竹簡一丟,狠狠拍案:

  “先把他關起來!”

  旁邊都尉前後看在眼裏,眼見人被扭押出去,覺得勢頭不對,上前問:“太傅,為何不殺?關起來作甚?”

  諸葛恪冷哼:“一個小小的魏卒,也敢笑我,我就讓他多活幾日到時再看!”

  雖是小兵,可這帖藥卻對症,怕是也知太傅其人剛愎自用最不能容人置喙,都尉歎氣,忙勸道:“張田守城的人馬不多了,城牆又被毀,隻要一鼓作氣就能破城,此舉定是詐降,以求喘息之機。太傅要麽即刻再攻,要麽撤軍回國,請太傅三思裁奪。”

  軍中,已有兵丁因天氣炎熱染病,疲態盡顯,都尉憂心不已。

  諸葛恪起身走出帳外,但見楊樹葉子在日光的照耀下幾乎流油似地閃光,一股股熱浪,卷著灰塵,直撲口鼻。

  時令不覺大改,小小的新城久攻不下,他心裏窩火,既已損失不少人馬此刻退兵更是前功盡棄。他冷著個臉,背對都尉:“不必再勸,我先等張田十餘日,等他降了,繞過合肥我不信桓行簡還能坐得住!”

  “太傅!”都尉忍不住上前一步,諸葛恪不耐煩回首,忽而一笑,略有譏諷:“都尉要是嫌天熱,或是疲累,就先回建業吧。”

  又被駁回,都尉氣惱,愁眉不展在軍營裏繞了一圈,目之所及,時不時見一二兵丁,病歪歪抱矛癱坐帳前,腦袋耷拉著,一分生氣也無。

  一圈走下來,都尉趕緊回到帳中稟事,意態堅決:“太傅,我軍水土不服,且苦攻城久矣,不若早早退兵回朝!”

  不想都尉再度折返,諸葛恪抬眸看他,嘴角一翹,忽把手中冊簿等怒投於地,霍然起身,按劍出來。

  頂頭迎上要來上報軍情的朱異,上回東關大捷,朱異率戰艦攻撞浮橋立有斬殺魏將數人,立有奇功,此次自然從征。諸葛恪見他興興頭頭前來,給兩分顏麵,步子一收,問道:“朱將軍有何賜教?”

  同都尉一打眼神,朱異上前回道:“太傅,今士氣低落雜病者眾,依屬下之見,不如先回豫章,再商討是否出征。”

  方案折中,諸葛恪卻聽得怒火愈烈:“將軍覺得幾時合適?今魏主昏聵無能,權在桓氏,他君臣上下離心,不趁此時更待何時?將軍若也想苟且偷安,我主還能有什麽可仰仗的!”嗆了朱異一鼻子的灰,自己橐橐大步走去巡查了軍營,見人果然都垂頭喪氣的,便把劍一抽,厲聲道:

  “凡有敢詐病逃脫者,一律軍法處置!”

  隨行的醫官本忙得腳不沾地,此刻一怔,停了當下望聞問切,一拭額頭,惶恐地起了身。

  “太傅這是何意?難不成還認為將士們是裝病?”朱異忿忿,強忍著看他,諸葛恪冷冷將他一掃,“不錯,臨陣畏葸不前,自該按軍法處置。朱將軍,你此次帶部曲隨軍,是怕損了你私門罷?”

  說完,不容置疑解了朱異兵權,接手朱氏家兵,命其先回建業。驚聞此言,朱異悶悶不樂,脫了兜鍪朝地上狠狠一摜,回帳中把自己兵器一拿,出來牽馬。

  “哼,”朱異一躍上馬,對前來送行的都尉發牢騷道,“太傅既聽不得人言,收我兵權,也罷,我就先回建業看他如何收場!留步!”

  一騎絕塵,黃土飛揚,都尉在繚繞的視線裏目送朱異遠去,心神不寧地回了營帳。

  攻城暫緩,暮色四合時分偌大的軍營裏除卻斷續咳嗽聲,再無其他雜音,人人沉默不語,各自做事。都尉正滿心苦愁地在帳中踱步,侍從進來,湊他耳畔說道:

  “太傅殺了數十稱病者,醫官都不敢收治了。”

  “啊?”都尉大驚失色,忙出來相看,果真,兩兩兵丁正將屍首往外抬,餘輝如血,蚊蟲亂飛,他扭頭看了看噤若寒蟬的眾人,又不發一辭地退回營帳。

  這一夜,吳軍帳內靜寂如死水,合肥城裏卻人影幢幢,在夜色裏腳步聲急迅。張田見小武未歸,可攻城卻停了,命將士們趁著夜色將城中房屋拆了,就地取材,連夜把坍圮的城牆修補完善,礌石滾木等不歇腳地送上女牆,一切就緒,天已蒙蒙亮了。

  等日頭升起,城牆上一麵簇新的旗子也豔豔如光地重立風中。諸葛恪得知後,心知中計,大怒之下把病情漸重的小武拉出準備祭旗。

  小武雙肩一塌,伏在了地上。他笑笑,脖子一伸,視死如歸般地引頸待戮了。下一刻,血花四濺,首級滾出老遠沾了雜草黃土,諸葛恪一腳踢開,幾將牙咬碎:

  “攻城!不下合肥誓不還師!”

  眼見吳兵又潮水般湧來了,張田不懼,在城頭鏗鏘喊道:“吳狗!我等隻有死國,絕不投降!”

  一時間,樓車雲梯弓箭手照例一擁而上,城牆上,魏兵紛紛投下巨石將雲梯上攀爬的吳人砸得血漿直流,哀嚎墜落。諸葛恪這邊又命放了火箭,很快,城頭梯上,分不清敵我成一團團火球熊熊跌滾。

  如此強攻,女牆上拚死防守,從清晨糾纏到日暮,晚霞轟烈,西山上猶如煮了一鍋鼎沸的湯,先是赤紫,漸變灰褐,最終慢慢平靜下來,餘輝散盡,吳人無功而返。

  連接幾日,合肥城依舊久攻不下,諸葛恪愈發急躁,動輒降罪,人人自危。有腹瀉不止患病的,也不敢上報,夜間默默死去。都尉見此情形暗窺諸葛恪陰晴不定的神色,想了想,一言不發又離開了。

  輾轉半夜,都尉思來想去,趁晨光微熹,東方剛翻出一線魚肚白太陽還沒掙出山頭之際,點了匹快馬,悄悄出營地飛馳而去。

  壽春城外,守衛們見一騎飛來,這人外裳盡除,隻一身秋香色寢衣煞是奇怪。離得老遠,就持刃迎阻上去:

  “什麽人!”

  唯恐身穿吳服被人射殺,都尉半路把衣裳也扔了,顛簸一路,略顯狼狽道:“我要見大將軍!有急情相告!”

  聽對方口音,明顯來自吳郡。幾個守衛立刻上前,先把人五花大綁了,摁著肩膀,推搡到了桓行簡的中軍大帳。

  桓行簡人在營地,正給絕影刷身,旁邊,石苞等人圍著他議事。見侍衛們領來一陌生人,便空出地兒,給他讓路。

  馬刷一丟,桓行簡就著石苞端的水盆淨了手,接過巾子,朝額頭輕輕擦拭起來。

  “鄙人是吳太傅諸葛恪的都尉,特來投奔大將軍!”都尉穿成這樣,顧不上難堪,手一伸,躬身作揖施禮。

  衛會虞鬆兩個立刻碰了碰目光,再看向桓行簡,他麵上要笑不笑的,接過茶碗,飲下一脈清涼,茶梗輕輕一吐:

  “哦?諸葛恪這是做了什麽,都尉要來投我?”

  都尉麵上一紅,深深歎氣,倒也坦白:“鄙人屢次獻計,諸葛恪不聽,反倒怪罪。今吳軍久攻合肥而不下,暑氣致疾,病者近半,諸葛恪不視察兵營厚待士卒卻隻一味殺人立威,眾將士疲累不堪敢怒不敢言。他鐵了心要攻下合肥,不計傷亡,某若再留,隻怕唯有身死,不若再擇明主。”

  說完,又把張田詐降一事和盤托出,桓行簡眼中這才流露幾分讚賞。沉吟片刻,命都尉到帳中來,十分專注地聽他把諸葛恪軍中詳情稟完,讓人先把他安置了。

  不知不覺,從初來壽春花紅柳綠,到如今,夏木陰濃,菜肥麥熟稻花飄香,農人都堪堪要把酒桑麻了。時令既改,他也終於等來良機。

  衛會手中輕搖了把白羽扇,十分風雅,看看虞鬆,會心一笑。

  “石苞,召集眾將。”桓行簡精神大振,不消說,衛會早把輿圖給他在案上鋪陳開來。

  很快,帳子裏毌純等人急急趕來,得了消息,心下也是十分振奮。一進來,自動分開兩邊,隻等桓行簡下令。

  他抬頭,把合肥情勢一一說明,目光在眾人臉上掃視過去,馬鞭輕叩案麵:

  “誰願作先鋒?把諸葛恪的後路先給我斷了。”

  厲兵秣馬多日,諸將早憋悶不已,既聽此言,個個立功心切,紛紛請戰。桓行簡目光在揚州刺史李蹇身上停住,微微一笑:

  “使君素來英勇無雙,這一回,你帶兵前往。”

  李蹇先頭不大能看的上桓行簡,牢騷自然多。前來路上,心中不免擔心他是否知情。此刻,見大將軍上來便委以重任,忙抱拳領命。

  桓行簡視線一調,對毌純身後站著的裨將張敢道:“張將軍,你隨李使君出征。”

  張敢一聽,感激不已知道桓行簡是給自己立功機會,一時心潮澎湃,可臉上卻微有自矜之色。全軍上下,誰都知道自己的女兒已是大將軍的人,送回了洛陽。日後,若是女兒能為大將軍生下一兒半女,自己勉強也算大將軍的丈人……如此一想,更暗自下了決心這一戰一定要殺吳軍個落花流水,不負所托。

  敕書一下,桓行簡命李蹇等人率精銳先行,手底輕輕撥拉起沙盤,眼眸垂落:“合肥新城離水路有段距離,幾十裏地,想立即上船沒那麽容易。更何況,諸葛恪的大軍如今士氣不足病者眾矣,他敗局已定!”

  末了一句,分明是個誌在必得的口氣。衛會將他一望,暗道大將軍平日喜怒不行於色,此刻見其眉宇軒昂,兩隻眼,猶如冬日寒星般明亮清冽,當真奪目,依稀可想他少年時風采。

  等將軍們各自領命出了帳子,衛會一蹙眉頭,思忖道:“大將軍,若不能生擒諸葛恪,放他回建業,其實不失為上策。”

  他滿腦子不同尋常奇謀奇策,虞鬆笑瞥兩眼,今局勢豁然明朗,便在旁邊慢慢呷茶,靜候高論。

  案頭放了盒棋子,洗得幹幹淨淨,桓行簡隨手拈出一枚指間把玩,不忘吃桃子,慢條斯理咀嚼著:

  “士季何出此言?”

  衛會留心大將軍近來似乎很愛吃新鮮果子,覺得稀奇,不知想到什麽,有些了然,麵上正正經經回話:“諸葛恪乘東關大勝而來,叫囂著什麽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傾舉國之兵圍困合肥。可惜,幾個月下來,城不能拔,未建尺寸之功。吳主既死,新主年幼,江東那些高門大族各有部曲未必就會誠心歸附一個稚子。諸葛恪實則根基不穩,表麵上看,東關為他贏得無限聲望,其實不然。從都尉叛逃所言,便可知此人剛愎自用不思己過,喜歡推諉,他一旦回了建業,便是獲罪之時,命不久矣,到時吳國內亂,用不著大將軍殺他,自有人想除之而後快。”

  一番陳辭,聽得桓行簡不由莞爾:“士季雖年輕,可生了雙毒目。王佐之才,很好。既然你這麽說,看來我不用費盡心思一定要取諸葛恪首級了。”

  投過來的目光,甚是寵愛,衛會接住了心中自然一片欣欣,卻低頭說道:“會雖有毒目,卻不及大將軍萬分之一,大將軍府中聰明人如雲似海,會再有本事,也不過是公府中的一個而已。”

  “行了,不難為你拍馬屁。”桓行簡笑著起身,吃剩的半個桃丟在盤中,還剩幾個,拿起一個擲給虞鬆,“嚐嚐,壽春的桃子不錯,水嫩多汁,甘甜鮮美。”

  話說著,腦子裏想的已經是個窈窕身影,嘴角那抹笑意,便漸漸凝滯了。帳外,軍營裏兵刃作響,將士們已經準備明日拔營,暑氣裏有青草棵子的味道,偶有蜻蜓,從眼前款款點過。他看到了李闖的身影,那少年,人很爭氣,日夜操練,像頭野馬似的又蠻又烈。

  青山在望,綠水長流,他要離開壽春了,可嘉柔還了無消息。桓行簡心中鬱鬱,一人獨立良久,手中捏持的馬鞭沁了層汗意,身後有人靠近,是石苞。

  “郎君,該用飯了。”

  他目光從莽莽青山上收回,眉頭蹙起:“你去告訴毌純,讓留守的守衛注意,如果柔兒來了壽春,立刻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