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競折腰(18)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203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亥時三刻,洛陽城已宵禁。長街上除了有巡查的部尉,再無閑雜人等。天上星璀,地上城靜,偶爾有犬吠遙遙傳來,更襯得人間祥和無苦。

  夏侯至似乎算準了桓行簡會來,這個時候,大門盡敞,以至於石苞勒馬時不由得撓了撓頭,看看桓行簡:

  “郎君,太常這陣仗,很不尋常。”

  春服輕便,夜風拂到臉上如同情人溫柔的呼吸,這樣的春夜不宜兵刀光寒,隻配佳人在畔,焚香讀書,顛倒美夢。桓行簡窩了一肚子火,冷笑而已,翻身下馬撩袍進來。

  下人們見他現身,一聲不吭,遠遠退到旁邊,眼睛不由偷偷朝廊下臨風而立的夏侯至身上瞄去。

  “她人呢?”桓行簡上來咄咄逼人,一句廢話也無,昔年可比連璧的兩人麵麵相對時,隔了無數歲月,胸臆裏皆充斥著難言的憎惡,如此鮮明。

  夏侯至神情冷漠:“你沒資格問我要人,桓行簡,你的確很無恥,柔兒根本不在你桓家戶籍上。你一無聘禮,二未上籍,隻靠一封書函就打發了張既夫妻和薑修?”他越發齒冷,“縱然難堪,我也已給薑修去信將事情前後說得清清楚楚,既然柔兒不在你戶籍上,她仍是自由身,或嫁或不嫁,都與你毫無幹係。她是個人,不是你大將軍的一樣可心物件。”

  原來,夏侯至查過了桓氏戶籍,石苞在旁聽得一陣錯愕,再看桓行簡,果然臉色難看起來。

  “我跟她用不著你多管閑事,少囉嗦,我要見人。”桓行簡一副驕矜不耐煩的口吻,緊繃的脊背,卻不覺已經鬆弛下來。

  “柔兒是自願離開,無人逼迫。大將軍連這麽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了?人心不是那麽好得的,她走,不過牽掛我與崔娘等人,無一字提你,你該清楚她至始至終是被你強占了不得逃脫。你若隻是愛美色,易事一樁,不必再找柔兒。”

  一語捉到桓行簡痛處,雙眸一凝,極力克製:“你把她送哪兒了?她一個人,不會耕不會織的,自幼是如何被嬌養長大的你比我更清楚。”

  夏侯至冷哼一聲,針鋒相對:“你還知道她是嬌養長大的,為何欺辱她?”眼見壓不住怒火,他一咬牙,依舊不肯失態,“她在我家裏無憂無慮過了幾年,我拿她當親人,從來都比你懂得如何尊重照料她。今有虧欠,日後不會再重蹈覆轍,你可以走了。”

  說罷,拂袖轉身進屋。房門吱呀一合,儼然就是個逐客的姿態了。石苞氣怔,目光攀附在那緊閉的門窗之上,十分複雜,猛地聽腳步聲響起,桓行簡已經朝門口走去。

  他趕緊跟上,有點不確定地問:“郎君,太常擺明了不會放人,就這麽算了嗎?”

  夏侯至那幾句話反複在胸口裏撞蕩,桓行簡自嘲一笑,跨上馬背:“她既然是自己要跑,就隨她去,留一個無情無義的女人有何益處?”

  語落,一聲叱吒,駿馬疾馳而去。

  石苞愣愣的,心知他絕不是善罷甘休的性子,隻是,大敵當前,又不能因為一個女人的罪名把夏侯至怎樣。他也頗覺苦惱,隻得上馬追了過去。

  吳蜀兩國同時出兵,太極殿上皇帝惶惶,文武到齊,他人在上頭心裏焦急不堪,立後新婚的喜悅蕩然無存。

  等桓行簡佩劍一臉旁若無人地進來,皇帝欲迎,他自己在皇帝禦座下方的團墊上跪坐了。皇帝不尷不尬又慢慢坐回去,覷他一眼,暗道大將軍每每上朝皆一副無喜無怒的臉,今日陰沉幾分,不知道是不是軍情也壓得他不大痛快。

  把軍情清湯寡水地陳述一遍,皇帝煩透了,一扭頭,收尾道:“國家有難,還請大將軍調兵遣將,解東西之圍。”

  目光如炬,桓行簡當仁不讓開了口:“今東西有事,成敗在此一舉,我深受國恩當親征迎敵,傳我命令,大軍集合於建春門,即日奔赴壽春。”

  百官嘩然,有早知道的也跟著佯裝驚愕,立馬你一嘴我一嘴跳出來,有讚大將軍之誌的,有為他安危力阻的,議論紛紛,沒個消停。皇帝也是一驚,猶猶豫豫,忍不住在他身後問道:“不知大將軍有何退敵良計?”

  底下李豐瞥了眼桓行簡,觀他神情,隱然一副跋扈不羈的模樣了,眼皮便又悄然不動耷拉下去。

  桓行簡嘴角一扯,略微側眸,算是應皇帝的話:“臣自有對策,請陛下勿憂。”

  又進言請太尉桓旻主持朝中大事,皇帝雖不悅,隻能準了。

  諸葛恪的主力果然是朝淮南方向而來,一朝而至,大肆搶掠百姓,驚得人連夜奔竄。副將見此,諫言不如圍攻壽春南麵屏障合肥,引桓行簡前來會戰。

  合肥乃吳軍北取徐、揚咽喉之地,然而合肥今非昔比,舊城已毀,原址水路通達,有利於吳軍發揮水戰優勢。魏守將索性燒了城池,往西北移了三十裏地,遠離水岸,城雖小,但西麵就是奇峰險脈,地形狹窄,並不利於大軍展開。

  即便如此,諸葛恪仍決定大軍壓上合肥,合肥守城者不過三千人馬,二十萬哪怕日夜輪攻,也該打下來了。

  桓行簡接到消息時,剛行軍不久,衛會等人隨軍出征,個個換了窄袖馬靴,混在浩浩蕩蕩二十萬大軍裏頭騎術甚是考驗人。

  大腿根磨得筋都顫,衛會直嘶氣,他雖會騎馬,但在洛陽哪裏有過這樣日夜兼程的鍛造。虞鬆確是最習慣的一個,掏出個小瓷瓶,丟給他:“士季,多磨幾日就好了。”

  可憐他一介貴公子,要吃這個苦,衛會咬牙褪去褻褲,不想血水連著衣裳,黏糊成片,一撕,又扯著皮肉疼得人哆嗦。

  他那白皙的臉憋出一片緋紅,苦中作樂吟起樂府來:“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我年紀還大了幾歲呢!”

  虞鬆直笑,,一拍他肩頭:“你放心,大將軍斷不會叫你八十才回洛陽!”說著伸手比劃了個數字,“士季,我看你騎馬是不得竅門,來,我教教你。”

  再到中軍大帳,得知諸葛恪如桓行簡事先所料,衝著合肥去了,幾人不由得鬆口氣,虞鬆笑道:“兵法說,‘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而況於無算乎!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大將軍料他欲以多勝少打合肥,果然應驗!”

  桓行簡嘴角一揚,眼角眉梢有絲絲揶揄:“當年,吳主十萬大軍攻合肥,也不過草草。諸葛恪大概覺得自己這回人夠多,”眉頭一動,問道,“合肥現在守將是誰?”

  “是張田,毌純諸葛誕兩人防區未對調時,張田在諸葛誕手下,諸葛誕嫌他無才又遣回了中軍,等毌純鎮淮南,把他招了去說他可守一方城池。”衛會立刻接話,一雙眼睛迅速閃過抹得意。他是百事通,自然大將軍問什麽都能有問必答。

  “看來,公休信不過我的眼光。”桓行簡哼哼一笑,張田不是別人,正是當初高平陵那三千死士中的一員,事成後,有一部外放分散到底下州郡掙軍功。

  一掀帳子,信步走出,暮色降臨,軍帳外點點篝火已起,他按劍巡查了營地,一抬頭,遠眺對麵宛如青龍蟄伏沉睡的群山隱約可見蜿蜒線條,上有一泓新月,灑下些淡薄月色四方靜謐極了。

  “郎君,張田隻有三千人,要想頂住諸葛恪二十萬大軍的輪番猛攻,恐怕不易。”石苞一直跟著他,憂心忡忡的,“是否需要撥些人馬過去?”

  他收回思緒,輕描淡寫道:“諸葛恪的意圖就在此,引我出兵,他精銳盡出,此時若是四十萬大軍混戰,無論勝負,我軍都會有不少損失。我偏不打,讓張田把他給我耗廢了再出手不遲,張田要是真沒什麽本事,他也隻配掉腦袋。”

  石苞愀然不語,張田同他是一樣的出身,自然不像諸葛誕陳泰等大族出身領兵,死便死了,大將軍不救也無人替他出頭……

  腦子裏第一次有這麽奇怪的想法,石苞也嚇了一跳,忙晃晃腦袋,甩幹淨,再抬首,桓行簡捏著馬鞭朝不遠處一道小溪旁走去了。

  溪旁開滿野花,月色入水,水銀般流動,桓行簡把馬鞭一丟,蹲下掬水洗了幾把臉,清涼爽淨。

  水珠順著眉峰緩緩淌下,春夜的月色,總是這般溫柔,他忽輕笑一聲,想起嘉柔來。她若在,不知道怎麽撒歡快活,采花戲水……隻一想夏侯至那些話,臉上笑意漸漸凝固,徹底隱去了。

  他想到的女孩子,正呆呆趴於窗前,也在看月亮。

  嘉柔來茶安鎮落腳有幾日了。

  鎮子不大,兩麵環山,有官道從西邊順河伸延而去,不算是個閉塞的地方。七分田,三分山水,嘉柔到時,正是清晨,天色蒙蒙亮。東風吹得百花開沾著新鮮露水的清芬,吸入肺腑,眼前山水都跟著秀麗幾分。

  有老人起的早,披著蓑衣,駕一葉木筏,掛上燈,船頭立了兩隻黑羽油亮的鸕鶿,噗通噗通,一個猛子紮進去,再上來喉囊一動,竟吐出一尾小魚來。

  這情景甚是稀奇,嘉柔先是“咦”了聲,專注瞧著,等見老漁夫把魚收起,陡然又變作一聲“哦呀”。眷眷的目光,尾隨了人很久。

  跟涼州跟洛陽,都不一樣呀,嘉柔心裏惘惘的有對未知的一絲忐忑和惆悵。

  入住的人家,是對中年夫婦,膝下隻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十三歲,不怕生,大眼睛底下有幾顆俏麗的麻子,很淡,跟人湊近了說話才瞧得清。

  嘉柔不大好意思地喊人叔叔嬸嬸,靦腆住下,廂房裏陳設簡單,但收拾得幹幹淨淨。婦人見她一副纖秀文弱的模樣,一張臉,瓷娃娃似的,一碰就能碎,於是跟嘉柔說起話來極盡溫柔。

  她什麽都沒問,安安靜靜住下來。白天裏,見人各忙各的,就是這個十三歲的女孩兒,也忙著喂雞趕鴨。嘉柔本心神無定的,不想繡花,也不想讀書,索性跟留客商量學那女孩兒燒鍋做飯。

  幾個人把灶台搞得狼藉,嘉柔被煙嗆出來,眼淚直流,臉上黑一塊白一塊,折騰不堪。

  直到這夜,紗窗下頭有小蟲唧唧地叫,嘉柔將窗一推,久違的月色便如飛花般撲進了眼簾。

  天井那,夫妻兩人沒睡,談話聲斷續送到嘉柔耳朵裏來,時不時的,似乎還有笑聲。顯然,這夫妻兩人感情很好,嘉柔不作聲地聽,無端想哭,自己也不懂自己到底什麽心思。

  肩頭多了件衣裳,留客手把她一撫,溫聲說:“柔兒,你不困嗎?”

  “留客姊姊,你說,洛陽城的人也能看見這月亮吧?”嘉柔心裏一滾,忽就像注進了發燙的水。

  留客笑笑,轉身一麵走到床邊鋪被褥,一麵說道:“應該能吧。”她心裏何嚐不想念洛陽,隻是主人讓她去哪兒,她就得去哪兒,同嘉柔兩個住到這裏,新鮮勁兒一過,頗有些強顏歡笑的感覺。

  “柔兒,你是不是想洛陽了?”留客回眸問。

  嘉柔一恍,立刻搖了搖頭:“沒,我不想洛陽。”

  “你不想太常嗎?”

  嘉柔想了想,慢慢點頭,眼睛忽在留客身上端詳起來:“留客姊姊,兄長讓你陪我來,你知道緣故嗎?”

  留客苦笑:“我是下人,太常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怎麽好多嘴問呢?”

  嘉柔見她眉宇間總淡淡的,說不上高興,說不上不高興,待自己雖然很是關懷,但她莫名愧疚:

  “留客姊姊,你不想離開洛陽的吧?”

  留客依舊隻是笑笑,把她手一牽:“不早了。”

  嘉柔坐到床沿,低著頭道:“都是我的緣故,否則,你也不用離開洛陽。”

  話音剛落,院子裏的黃狗忽掙著繩子地狂吠,嘉柔猛得一哆嗦,便聽到了拍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