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競折腰(19)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922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門口來了三兩漢子,拍開了門,湊近說:“李大哥,官道東邊有人騎馬摔了,重傷,馬脖子都斷了。我們幾個把他抬回來救醒了也不說話,怕別是什麽流竄的歹人,你過來看看。”

  不大的功夫,狗吠漸漸平息,前頭大門口的動靜似乎沒了。嘉柔懸著的心,慢慢放回肚子裏。這麽一驚擾,睡意全無,嘉柔歪在榻頭睜著兩隻眼,閑閑地撫弄案頭插著的一把虎須草。

  院落小,一點動靜兩邊廂房都聽得到,不知什麽時辰了,門又是一開,婦人披著衣裳端燈進來,一邊攏衣領,一邊關門,脆脆地問:

  “女郎還沒歇著?可是被那死狗叫怕了?”

  嘉柔連忙坐起,要下床,婦人把她一摁,見她慵懶惺忪的,卻偏偏亮著燈不睡,一雙柔波蕩漾的星眸裏仿佛藏了無限心事。

  “嬸嬸,方才怎麽了?我聽你家的黃狗叫得厲害。”嘉柔把頭發一攏,搭在胸前。婦人笑道:“不打緊,鄰裏有點急事需要幫忙,你李叔就去了,別怕,”說著,把她被褥一掖,“我怕驚到你,所以過來看看,沒事,快睡吧。”

  嘉柔乖順地把頭一點,等婦人離去,吹了燈,一手攥住了繡枕,臉緊緊貼在上麵卻是往窗子那瞧。新月早匿,隻剩一團隱隱綽綽的光,他書房的燈還亮著嗎?是不是還在熬著眼睛看奏章上表?

  忽的,嘉柔把臉深深埋進被褥間,不讓自己去想。好不容易入睡,夢裏,他來找她,兩隻眼卻成了深不見底的血窟窿,嘉柔倏地被驚醒,一身的冷汗。

  原來,天大亮了,窗紙那的光照得眼睛不由得跟著一眯,嘉柔晶瑩的臉上一絲血色也無,鼻翼微微翕動,好半晌,才慢吞吞穿衣裳下床。

  外頭,留客端著水盆進來,看她神思恍然地坐在銅鏡前,手裏那把梳子,久久不動,停在了發梢。

  洗漱後,留客替她梳頭發,末了,把小姑娘從籬笆上新摘的薔薇給嘉柔插上。

  燕子在梁間呢喃,一振翅,停在了晾曬衣裳的麻繩上,靈巧巧的眼珠子轉來轉去,忽被頑童丟石子一嚇,又立刻飛跑了。

  院子裏,十三歲的小魚氣得直叉腰,擰著頑童的耳朵往外提溜:“走走走,一邊玩兒去!”

  她在洗菖蒲,袖子挽得老高,正費勁巴哈從井裏提水上來,後背冷不丁被石子擊中,立馬惱了,起開身就好好教訓了這毛頭小子。

  嘉柔在門框那看到這一幕,不禁展顏,走過來看盆裏水靈靈的一把菖蒲工工整整擺開,剛要給她端到太陽地裏,門外興衝衝進來一少年人,紅潤的臉,黑黑的眉毛上全是汗,手裏卻拎了兩隻長尾巴的雉雞。

  “小魚,給李嬸的,呶,你瞧這尾巴多漂亮,正好拔下來給你做毽子……”少年十七八歲的光景,說起話來,嗓門洪亮,喜氣洋洋,眉飛色舞間忽瞧見了嘉柔,那張嘴,登時半張著不動了。

  嘖,人怎麽傻了,小魚歪著腦袋看鄰居家的這個哥哥,再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嘉柔。嘉柔無意同少年視線碰撞,立刻別開臉,餘光分明能感受到辣的一道目光定在自己身上,紅著麵進屋了。

  少年人叫李闖,此刻,身上的箭簍子都沒卸,那雙眼直勾勾目送嘉柔的身影閃進了房裏,才戀戀不舍地收回來。

  小魚半懂不懂,對著他腳麵使勁一踩,疼得李闖頓時抱腳直跳,怒氣衝衝的:“你這丫頭幹嘛!”

  小魚哈哈大笑:“你幹嘛呀?看美人都看呆了!”嘉柔來時,娘便說過她是畫上的美人,小魚記在心裏,此刻賣弄似的往石條上一坐,笑嘻嘻的。

  “她是誰?”李闖呲牙咧嘴地往小魚身旁坐下,討好地看著她,“你告訴我,我改天再給你打最漂亮的雉雞,包你毽子用不完!”

  “我要那麽多野雞毛做什麽,做那麽多毽子難不成踢到我成老太婆?哼,我也踢不動呢,”小魚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撇著嘴,“再說,告訴你她是誰,又怎麽樣?娘說了,美人姊姊早晚要走的,你別想啦!”

  一下被人窺破心事,少年本就紅撲撲的臉此刻連耳朵根都紅透,支支吾吾,強詞奪理道:“我就問問,問問還不行了?”

  看他窘迫,小魚笑得更歡實:“好呀,我先問你,李闖哥哥認不認得字?”

  李闖更窘了,直搓手道:“我,我不認得字又怎麽了?”

  偌大的茶安鎮,有幾個認字的呢?再說,認字有何用?不能吃來不能喝,李闖渾身都是力氣,腦子裏從沒有認字這回事。

  “那你會作畫嗎?”小魚窮追不舍,李闖回過神,朝她額頭就給了一記爆栗子,“不會,你也不識字不會畫畫,笑我作甚?”

  小魚頗得意地把眼角一挑:“不,我跟著柔姊姊已經認了三個字,天,地,人,柔姊姊說了這是世間最重要的三字。而且,我已經會寫了!你都不認識字,她怕是要笑話你!”

  “柔姊姊……”不管什麽天地人,少年隻癡癡咀嚼這三個字,眼睛熱亮,“她閨名叫柔兒?”

  小魚猛地捂住他嘴巴,怪罪道:“娘說了,柔姊姊是洛陽城來的,很尊貴,不準你大呼小叫!”

  看她跟母雞護雞仔似的,李闖心裏笑她,臉上卻賠著笑把她窩一掌胰子味兒的手拿開:

  “行行,我知道了,”說著臉上熱切地問道,“你知道她許人家了嗎?為什麽住到你們家?為什麽還要走?她……”

  “噌”地站起,小魚一邊把袖子放下,一邊踢了腳地上的雉雞,“問那麽多,誰知道呀,哥哥你還是拔毛吧,回頭,我給柔姊姊做個毽子,也有你的功勞呢!”

  李闖不大好意思地把頭一撓,人倒利索,先撿雉雞身上顏色最絢麗的拔了,憋不住道:“我看,這往後越來越熱,要不然,你給她做個扇子,我再多打幾隻來。”

  “可我不會做扇子,”小魚氣鼓鼓翻他一個白眼,“要做自己做,就會使喚人!”

  李闖這會手底忙活,腦子也忙活,並不惱,整個人完全被那窈窕身影占據:她多好看啊,彎彎的眉毛,白白的臉,嘴唇像熟了的一顆櫻桃,又紅又漲,仿佛一點就能緋紅綺羅般染透了世界。

  她幾時來的?哎,李嬸的廚藝不大精啊……想到這,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她喜歡吃桃花鱖魚嗎?我讓我娘做好送來。”

  兩人一大一小,嗓門卻都不小,你來我往的對話全都順著窗子落入了嘉柔耳中,她臊得難堪,被人評頭論足。雖知道小魚並無惡意,年紀幼,人又活潑多話,但那個陌生的少年人大喇喇毫不忌諱的,嘉柔臉愈發紅,留客在旁,也聽得一清二楚。

  本想出去阻攔,想現在是寄人籬下不好出麵,隻得將窗子一掩,有心弄出些大的動靜,把那些聲音隔絕在了外頭。

  果然,外頭這兩個沒心沒肺的愣了下,四目一對,李闖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立馬懊惱起來,暗恨自己恐怕話太多讓她聽見生氣了。想走,又不舍得,最終見李氏夫妻回來,沒道理軟磨硬泡寒暄過走人了。

  如是過了幾日,小魚毽子做好,請嘉柔留客兩個來玩。嘉柔一想到那少年人,心裏別扭,委婉拒了,隻坐在簷下,雙手托腮看小魚靈巧非常穿花蝴蝶似的把個毽子踢得花樣百出。

  看久了,到底也是爛漫的年紀,心思便活動起來,橫豎四下裏無人,嘉柔讓小魚將大門從裏頭栓了,和暢惠風下,須臾功夫,毽子便在腳上前前後後飛舞了起來。

  踢得一身香汗細細,胸口直往上拱起團團熱氣,嘉柔掏出帕子,背過身去,拭了拭,又到天井那把帕子往清涼的水中一浸,拈起新湃的瓜果在那坐下吃了。

  這兩日不曾見李叔,嘉柔輕輕從口中吐出核兒拿帕子托著,問小魚:“你父親呢?隻見你母親每日勞作。”

  小魚正拿手扇風,兩隻眼,亮晶晶地閃,頗神秘地朝嘉柔身旁一靠:“鎮上捉了個吳國的探子,不敢隨意處置,父親跟人一道把那人送往上麵府衙了。”

  嘉柔心裏一驚,頓時亂如麻,她定定瞧著小魚,小少女的臉上是從不知愁的滋味:“吳國的探子來做什麽?”

  這些,就不是小魚所能懂的了,一皺眉,大眼睛裏完全是孩子氣的茫然無知:“我不知道。”

  東關的戰事,距此不過三月有餘,古往今來作戰皆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諸葛恪是攜大勝餘威趁虛而入麽?嘉柔心緒如外頭紛飛的柳絮般,東一片,西一片,浮浮沉沉沒個定勢,人坐在那發了好一陣傻。

  他勝了敗了,關我何事呢?嘉柔如是想,可眼波緩緩一蕩,愁容畢現,頭頂枝頭一晃,就見一對黃鶯兒你追我趕撲棱棱不知道往哪裏飛去了。

  想起那個噩夢,嘉柔鼻間狠狠一酸,他知道吳國的探子都已經到了大魏的境內嗎?消息幾時能傳回洛陽?

  消息自然沒有傳回洛陽,而是送到了壽春。

  桓行簡的二十萬大軍已經到了揚州治所壽春境內,城內,鎮東將軍毌純和揚州刺史陳蹇等的略有不耐了。

  桓行簡帶二十萬大軍前來,壽春駐軍五萬,兵強馬壯人都打到家門口了,卻隻能按兵不動。

  揚州刺史陳蹇是個急性子,人在公署裏,坐不住,來回走個不停,走得毌純頭暈。

  “仲恭,你說,大將軍是不是上回輸怕了,這回如何也不肯出頭。”陳蹇端起涼茶,灌了半氣,“啪”地一放茶碗,“不行,我要再上表請戰,不受諸葛恪這個鳥氣!”

  “哎,”毌純喊住了他,一探頭,掃視了圈殘茶笑,“這可是正宗的壽春黃芽,清心降火的,怎麽,這幾大碗牛飲下去了,你這心火還是很旺啊!”

  陳蹇回頭,不以為然:“我看,大將軍就是怕了,他年輕人,輸一次就挫了心誌。”話說著,那神情不由得浮上一絲輕視,“他也就跟著太傅在遼東趟過一次血,不像我等,功名都是一刀一槍血裏沙場上掙出來的。他一個洛陽長大的公子哥兒,在太極殿跟人打打嘴皮子還行,出了洛陽城,我看是難能行。”

  這些話,毌純保留意見,自己斟了碗茶,慢慢呷道:“遼東一戰,大將軍倒也算有勇有謀,不過他到底年輕,經的事少。諸葛恪這次不比往日,以往,東吳三番五次來虛的,搶掠一番百姓也就走了,我軍興師動眾的一來一往不知損耗多少。若是以往,不搭理就對了,但這回大將軍還是不搭理,我也覺得很無解。”

  兩人嘀嘀咕咕一陣,聽說桓行簡到了,駐紮在城外,忙各自戴上兜鍪匆匆出城準備迎接。

  洛陽中軍器械精良,兵源充足,桓行簡在軍務上又素來要求嚴格,此次親征,士氣自然又不一樣。這麽浩浩蕩蕩來,上一次,還是太傅平王淩之亂時。

  一切井然有序,搭帳劈柴,喂馬做飯,毌純在晃動的人影裏找到桓行簡,剛寒暄完,他的主薄從城裏追出來:

  “茶安鎮捉了個探子,送到這裏來了。”

  毌純頓時火起,暗道諸葛恪擺明了挑釁越發過分,眉頭一皺,後頭推搡押解著個吳兵過來了。

  因桓行簡人在中軍大帳,毌純丟個眼神,吳兵隨即被押進了帳子。桓行簡甲胄在身,坐在杌子上,眼前小案早擺好了筆墨等物,他一雙馬靴上沾了塵土,此刻毫不在意地踩在案沿,馬鞭子慢條斯理纏上手腕,意態閑適:

  “諸葛恪有什麽話要你帶的?”

  這吳兵身量不高把頭一昂,一張臉,是江東人的秀氣白皙,操著吳儂軟語,又努力朝洛陽官話上靠,聽得桓行簡蹙眉:

  “太傅說了,大將軍雖幼弱,可毌純等人一把年紀了,難道也幼弱不成?若再不出戰,到時就拿大將軍的項上人頭祭太廟!上回,東關得了幾顆人頭,這回大將軍一顆能頂千顆萬顆!”

  雖是激將來了,這話還是聽得大帳裏諸人火冒三丈,立刻紛紛請命,搶著要做先鋒,殺諸葛恪個落花流水!

  桓行簡聽得莞爾,手一揮,眾人的聲音便又小了下去。他不緊不慢道:“你家太傅錯了,毌將軍等哪裏有他老?他五十歲的人了,我這裏的將軍們比他老的倒真不多。難為你冒死前來,隻為跟我扯幾句年紀的事。”說著,鞭柄一撣靴麵,“把他拉出去斬了。”

  吳兵被人架出去,不忘罵不絕口,把桓行簡比王八,又順道罵起死去的桓睦:“你桓氏乃王八世家!”聽得一眾人火上澆油,七嘴八舌的,唾沫星子幾乎要把桓行簡淹了。

  唯有衛會,氣定神閑在桓行簡身旁站立,聽他輕飄飄駁回了諸將的請求,退出來後,四下看看青蔥山色,對虞鬆道:

  “我看一時半刻,大將軍在壽春是走不開。別的不說,有件事恐怕得毌將軍安排安排。”

  虞鬆疑惑地把他一看,衛會曖昧飄忽答道:“女人,大將軍這個年紀,哪裏能素那麽久。這壽春城,我看也山清水秀的,找幾個姿色秀麗的女子當不是難事。”

  以為他促狹胡扯,虞鬆瞪他一眼,甩袖道:“士季,你少年人還沒娶妻,這種事倒很在行。”

  “沒娶妻,不代表我什麽都不懂啊,”衛會嗤他,卻斂了斂神色,有點認真的意思,“我是說真的,諸葛恪圍攻合肥,若是朝夕可破,那這回可就要出大事了。不過,依我看,他大概是想的比較美,大將軍這次出來,沒帶姬妾,正是重壓在身的時候,男人麽,什麽最解乏主簿也該清楚,我說的,這叫未雨綢繆。你別忘了,當年太傅領兵在外,也接過家眷。更何況,大將軍正是虎狼的年紀,你我雖是幕僚,這種事替主公操心,不算多嘴,我跟毌純不熟,你去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