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競折腰(17)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528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傅嘏、虞鬆兩人還未到,徐州那邊又送來一封軍報,雲諸葛恪大軍並未往淮南方向去,而是對準青徐,吳軍也非二十萬,號稱五十五萬,請大將軍盡快援兵。

  衛會把軍報一念,那顆心,早跟著不知千回百轉多少回。屋裏早早掌了燈,通明生輝,軍報展開於案頭,桓行簡雙手交叉,安坐不動,是個沉思的模樣。

  外頭傅虞兩人衣裳都沒換,策馬趕來,二話不說先各自捧著軍報一字一句快速默覽。

  一幹人圍立在沙盤前,桓行簡目光停停走走:“不管諸葛恪是要攻青徐,還是淮南,今東西有事,兩線作戰,將士們剛經曆了東關大敗士氣難免低落,諸位怎麽看?”

  不僅他三人,一屋子公府屬官,桓行簡的架勢顯然是要聽一聽眾家之言。這一戰,非同小可,世人皆知大將軍已慘敗一回,東關最後揀點出的死亡人數高達四萬,若再敗,天下事恐怕又有變數了。

  一時間,眾人皆有些心有戚戚的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鄰的先彼此竊竊交流了幾句,搖頭點頭的,爭執不下。有人建議道:

  “大將軍,諸葛恪大軍自建業出發沿淮泗水路便可直達徐州,倘他分兵攻打淮泗,徐州危矣。徐州失守,則事關南北盛衰,屬下以為無論諸葛恪是否圖謀青徐,大將軍都當調中軍支援,以備不虞。”

  此言一出,附和者紛紛,青徐兗三州俱為一體,是天下要地,北方朝廷的倚重,不能不令人擔憂。

  桓行簡微微一笑,不說對,也不說不對,他當然清楚諸葛恪的心思,隻略略轉了下目光,傅嘏在那沉吟半晌了,對上他的目光,把腦袋一搖:

  “不,諸葛恪的主力不會順水路直島徐州。昔年,吳主遣兵入海,戰船遇浪,傷亡慘重。前車之鑒在此,諸葛恪這一戰怎敢將主力都寄托於未知的滾滾江水?如此輕險,對於他五十五萬大軍也好,二十萬大軍也好,都是輸不起的。依屬下之見,諸葛恪這是聲東擊西,有心讓我軍誤判。”

  “屬下附議,”衛會兩隻眼一垂,手指各處淮泗各處渡口津關,“大將軍命人加強防備足矣,洛陽調中軍支援也當是淮南方向。”

  兩人正說到桓行簡心坎上,他頷首,眉頭又慢慢輕蹙起來,目光落在西線上,忽而冷笑一聲:

  “薑維倉促應邀,越過石營想圍攻狄道縣,一定認為我主力在東而西線虛空,以他的性子必然冒進。隻是,他多少家底就敢趁火打劫?衛會!”

  一聲令下,衛會早熟稔地執筆舔墨,靜等桓行簡發話。

  “讓郭淮陳泰率關中一部,張既涼州一部,立刻主動出擊,打他個措手不及我就看他孤軍深入能有多少糧食吃!”

  衛會下筆極快,一蹴而就,這邊聽虞鬆道:“毌純等紛紛請求出戰,屬下以為不可,諸葛恪這次傾舉國精銳來襲,為的就是求戰。大將軍,昔年周亞夫堅壁清野於昌邑,而吳、楚自敗,不若仿效此計。”

  遠的不說周亞夫,隻說太傅在時,堅壁清野也是屢試不爽。桓行簡往榻上一坐,托腮凝神,手指無意摩挲著紋理細膩的梅花筆洗。一張臉上,看不出什麽端倪,頓了一頓方說:

  “這回,我要親征。”

  一語既出,滿座嘩然。安東將軍削爵,一時半刻自然不能再去監軍,眾人麵麵相覷,紛紛勸阻,虞鬆也委婉建議道:

  “士季曾跟大將軍說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戰雖事關重大,可大將軍親征實在是冒險。”

  沉思了片刻,想起一人,“不若大將軍下旨命太尉領兵奔赴淮南,也是一樣的。”

  這戰對桓家而言,意義非凡,虞鬆等皆知桓行簡交托他人斷不會放心,可太尉是他親叔父,又有足夠聲望打諸葛恪無論怎麽看都綽綽有餘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太尉隻比太傅小兩歲,如今同樣是年過古稀的老人,領幾十萬大軍亦有不小風險。

  一雙雙眼睛,不約而同瞧著桓行簡,此刻,室內靜寂,不複方才你一言我一語獻策喧鬧。外頭草叢裏蟲鳴不已,突然清晰,桓行簡不禁把視線望向了外頭漆黑的夜,晚風源源送著花香進來,他一恍神,醒悟般記起:

  天黑透了。

  他不為所動地看了看眾人,淡淡道:“這最硬的骨頭,我自己不去啃能讓誰去啃?”

  底下騷動,還要諫言,他一揮手:“不必多說,我主意已定,衛會,給毌純去書,命他暫且按兵不動,聽我調度。”

  見他意誌堅決,眾人訕訕地各自閉嘴不好再勸,窸窸窣窣,魚貫退出,等人走差不多了,衛會把寫好的書函給他讀了遍才裝封,心裏雀躍,血液沸騰,大將軍親征,他終於有機會也能跟著策馬馳騁了。

  左右一看,虞鬆傅嘏兩個還在那研究輿圖,兩個人,也都是一派肅然。手一摸茶盞,都涼了,衛會命人進來換茶,卻見桓行簡竟走了出去,眨眼的功夫,就消融在了夜色裏。

  沒找到嘉柔。

  寶嬰兩條腿都要斷掉,麻木不覺,她那張臉在火把的映照下,眉頭緊擰,兩片嘴唇,咬了鬆,鬆了咬。

  跟著其中一支隊伍,跑了兩個時辰,人幾乎虛脫。眼見時辰越來越晚,墨藍的天上,隻有無言的星子默默注視著他們的徒勞。

  “找不到女郎,我也不用活了。”寶嬰茫然四顧,巨大的夜就像個網子一般將洛陽城點點燈火籠罩在裏頭,從街上過,隱約從道旁人家裏聽到有歡聲笑語傳出,一陣暖風來,更吹得人頭腦不清:

  這麽晚了,她到底能去哪兒呢?

  寶嬰一身黏膩的汗,發髻也亂了,她往耳朵後抿了一抿,眼睛猛得璀璨了一瞬,忙命侍衛騎馬送自己去夏侯府。

  夏侯府前,大門緊閉,唯獨兩盞朱紅的燈籠在風中兀自搖曳,寶嬰跑上前,把門拍得又急又重。

  開門的老仆露出頭,雙目昏花,以為是哪家的女郎蕩失了路,寶嬰踮起腳往裏頭張望,大聲問道:

  “請問,太常家中還有客人未走嗎?”

  “什麽?”老人皺眉,一臉的聽不清。

  寶嬰急得把人撇開,顧不得禮節,拔腿就往裏頭衝半道就被小廝攔了,喝問道:“哎,你是何人,冒冒失失做什麽的?”

  寶嬰無法,隻好回道:“奴是大將軍府上的,家中女郎走失,不知道是不是來了貴府?”

  小廝冷笑,倒不客氣:“大將軍府丟了人,就來太常府要人?我告訴你,太常此刻在書房夜讀,日日如此,勞煩爾等無事不要來擾,太常喜歡清淨。”

  莫名其妙被搶白,寶嬰慪氣,聽他話鋒裏不善,因嘉柔的事壓頭不跟他計較,道句“得罪”扭身就走。

  都走到門口了,忽思量著是否該告訴夏侯至一聲,也好多個幫手,他定上心嘉柔的事。踟躕片刻,很快打消這個念頭,又氣籲籲地跑出來,人上了馬,累極幾乎想癱在馬背上。

  她當真昏了過去,迷糊間,有人掐她人中,朝嘴裏灌了幾口水,才悠悠透上口氣。

  寶嬰欲哭無淚地回了公府,書房的窗紙亮著,她知道桓行簡一定在等嘉柔的消息。剛到廊下,裏頭走出太尉桓旻,寶嬰抬頭看清楚了,有氣無力地施了禮,抬腳進來,又是一跪:

  “郎君,奴沒找到女郎,”她鼻子抽了聲,伏在地上,“奴任郎君處置。”

  幾上,是叔父跟他對弈的殘局,桓行簡聞言久不作聲。寶嬰不知是怕是累,在地上抖成團,汗滴到磚縫,她腦子裏一片空茫茫。

  身後,不知幾時進來的石苞,他同樣一臉疲憊,進來瞥眼瑟縮那那的寶嬰,暗道不好,回話道:

  “郎君,屬下把各個城門都問了個遍,薑姑娘的形容模樣也說清楚了,她沒出城。”

  說到此,寶嬰艱難地咽了口唾液,她嗓子冒煙:“奴去過太常府了,女郎不在那,太常在家正一個人讀書。”

  想也是了,嘉柔即便去斷不會夜深不回府。

  桓行簡無名火起,掌心冰涼,一時不知是氣嘉柔還是別的,半晌沒說一個字,揚手示意兩人退下。

  兩人慢慢退出,剛出來,聽裏頭一陣清脆的棋子叮咚,跌了一地。

  寶嬰眼皮猛跳,情不自禁看了看石苞,石苞卻看也不看她,一個人在廊下欄杆候著了。

  不多時,桓行簡從裏頭走出來,徑自去了後院。

  嘉柔不在,屋裏雖亮著燈,婢子們卻困得各自或倚或坐,打著瞌睡。他進來,嚇得一眾人慌亂起身,帶倒了胡床、杌子,很快作鳥獸散。

  屋裏陳設依舊,梳妝台上口脂盒子半掩,旁邊,木梳上尚留有她數根青絲,桓行簡拿起,端詳良久。目光再一動,篾籮裏嘉柔繡的帕子上兩尾小魚在碧油油的荷葉下嬉戲,隻是,蓮少半邊葉,金色魚短個尾巴。顯然,她沒完工。

  衣櫥裏,熏好的衣裳整整齊齊,桓行簡翻了翻,似乎一件不少。床頭,她心愛的駝鈴也好端端留在那,桓行簡手晃了兩晃,頓時,駝鈴便猶似簷下鐵馬遇風。

  他不信她離開,但洛陽城裏又找不到她,桓行簡脊背一陣發寒,一個人靜靜坐在了榻頭。

  “郎君,老夫人來了。”婢子輕輕叩門,桓行簡猛地回神,忙起身出來,一看,果然張氏被人攙扶著來了公府,他上前行禮,“母親怎麽來了。”

  張氏屏退下人,在他相扶下端坐了:“你到處找人,洛陽城哪個不知,怎麽,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

  說著,埋怨地瞥了他一眼,“我聽說,她出入公府自由,你太慣著了。今日出事,難道不就是你平日疏忽所致?她那個模樣,若是沒出城,這一旦過夜我看人即便沒找到你也不能要了。”

  桓行簡臉上說不上是憂慮,還是躁氣:“母親別怪她,她在太初家裏,還有涼州張既夫婦那邊都是慣著的,好好的一個人,我為何一定要拘束著她連門都不能出?過夜便過夜,隻要她平安無恙回來,至多懲罰一頓,叫她以後不敢便是。”

  一語說完,那兩道眉又不易察覺地皺了皺,“今天,淮南跟徐州來了軍報,諸葛恪約薑維同時出兵,他帶了所謂五十五萬大軍。我想好了,這次我要親自帶兵。”

  張氏心裏一跳,顯然十分意外,人竟也一瞬就跟著蒼老幾分:“子元,諸葛恪乘勝而來,你這回當心。”

  母子默契相視,桓行簡微微笑著覆上她手:“我知道,犯過的錯我不會再犯,朝廷裏我請叔父坐鎮,母親勿憂。”

  張氏久久凝視著他的臉,忽然一歎:“有時我在想,你父親給你留的這條路會不會太難走了,一點回旋都沒有。”

  “這世上哪裏有什麽好走的路?”他什麽唏噓感慨都沒有,黑眸沉沉,“父親的路,便是我的路,即便他不走這條路我自己也要走。”

  這話頗為露骨,張氏更是無言,一手抽出撫上他臉龐,鏗鏘道:“我是婦道人家,丈夫不在了,自然聽兒子的,我兒無論走到哪一步我就跟到哪一步,隻盼上蒼讓我多活兩年,好讓我兒覺得娘在還有家。”

  桓行簡不由攥了攥她的手,無聲伏在她膝頭,低聲問:“那母親可想過,若我事不成,連累母親又當如何?”

  “你知道我最喜歡史書裏誰的故事嗎?範滂母親的故事。我兒身負雄才大誌,若是早生幾十年群雄逐鹿,未必不能成就一方霸業。我能做你的母親,不再有什麽遺憾,若你事不成,我自當了斷,絕不苟活。”張氏低頭微笑看著他,猶如神佛,淡然拈花。

  她托起兒子的臉,“我希望,你身邊能有個女人,好好陪著你,你父親尚有我,盡管我同你的父親也曾有過諸多齟齬不快。但我始終是桓家的人,我從沒忘,我兒的佳婦在哪裏呢?”

  張氏終於有了一絲傷懷。

  桓行簡一笑,渾不在意道:“錦上添花的事,我不強求。”話雖如此,驀地想到什麽,招來寶嬰,在廊下問她,“你去太常府,有沒有說名頭?”

  “奴說了,說女郎走失,想問問太常府有沒有見到人。”寶嬰眼皮沉得幾乎抬不起來,努力睜著,看桓行簡那張臉在昏昏的燈光下似乎隱情不定,頓時清醒幾分。

  桓行簡折身進來,一麵命人把張氏送回家中,一麵道:“母親先回去,不用擔心我。”

  送走張氏,立刻讓人牽了匹馬來,帶著石苞,一躍上馬:“走,去夏侯家!”

  作者有話要說:非常抱歉,今天很晚,今天出門了。謝謝大家的厚愛支持,我知道有許多讀者都在默默支持著,謝謝你們,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