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競折腰(16)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421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嘉柔彎彎的眉眼,慢慢隱匿,她那模樣,有點像被猛然人捏了兩邊羽翅的雛鳥:“兄長為何要我離開洛陽?”

  事發突然,她心裏沒來由得一陣慌亂。

  “不為別的,隻不過我想清楚了一件事,你跟著他,太危險了。”夏侯至對著她,臉上是慣有的柔和,但這份柔和,嘉柔忽覺得陌生起來,仿佛從不曾見他這樣堅決不可置喙過。

  嘉柔把無限疑惑的目光投向他,一張臉,忽就變得雪白無色:“兄長是不是知道了關於姊姊的什麽事?”

  “廷尉結案,我的確知道了。”夏侯至果斷接上她的話,眼神不避,清亮如許,“不是因為清商,洛陽的局勢暗流湧動,你一個姑娘家不必知道太多。我把你往南送,暫住一段時日,等局勢穩妥了再從長計議。”

  聽他說完,嘉柔兩隻楚楚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悵然,喃喃問道:“可,可我到了那個地方都沒有認識的人……”

  夏侯至心中一陣憐憫,看她文文弱弱一副不安模樣,隻能狠心說:“那戶人家人都很忠厚,家中有未出閣的女孩,柔兒,我知道這樣太難為你了,但兄長不得不這樣做,你要是相信我,就聽我的安排。你要是不願意,我……”那些體諒的話他到底說出口,而是道,“這回我也得把你送走。”

  若是當初,在柔兒三番五次祈求暗示之時便將她送回涼州,該多好?往者不可諫,他想這些絲毫用處也無,夏侯至羞愧地打起精神,見她垂首,紋絲不動像畫裏人一樣坐著。馬車“籲”的一聲停在門口時,嘉柔才把臉抬起:

  “崔娘她們呢?我走了,她們要怎麽辦?”

  “你放心,她們日後也會回涼州去的。”夏侯至聽她話風應該是答應了,心裏不知是喜是悲。

  進了夏侯府,夏侯至給她收拾書、筆墨紙硯凡是能想到的物件,嘉柔幫忙,一顆心跳得急,直撞胸口,她不得不停下深深吸氣。一抬眸,看到窗子外那株梨花打了苞,白瑩瑩的,春光媚好,草綠庭院嬌鶯亂啼,恍惚間又記起了從涼州出發的那個春。

  零零碎碎收拾出幾包東西,夏侯至平日哪裏做過這些雜事,難免手生,但堅持親自給她整掇了。嘉柔看他一個大男人,裏外為自己忙活,眼睛狠狠一酸,忍住了。

  府裏家仆不多,夏侯至讓李閏情生前的婢子留客跟著嘉柔。準備妥當,幾人臨上車,嘉柔忽回頭看了眼夏侯府,朱門還是那個朱門,一如舊時,連牆頭漫出來的花枝上縈繞飛舞的蜂蝶都好似舊時客。

  她真的要離開洛陽城了?永遠不再回來?

  桓行簡那雙雋沉的眼倏地從腦海裏掠過,嘉柔一驚,忙把這些撇得幹幹淨淨。惠風和暢,吹得人陶然欲醉,嘉柔仰麵瞧了瞧纖雲遍布的天,端端正正坐進了馬車。

  一路隻有車馬軋軋聲,出城門時,她聽見車夫跟守城的人道:“是夏侯太常的車駕。”

  守兵放他們出行,車身再一動,馬蹄子很快一下下叩地前行。嘉柔一陣心悸,掀開了幄簾,看著洛陽城巍峨如昔的門闕從眼前移動,來時晴光,崔娘感慨帝都繁華的嘖嘖稱奇聲宛若回蕩耳旁。

  那天,她認識了兩個少年人,一時萍合。生忘形,死後名,那個孤注一擲倨傲人間的已經離世。另一個,爪牙俱張,逞才於當世最炙手可熱的男人眼前,嘉柔一想到桓行簡,心忽冷忽熱:我再不用見這個人了。轉念間,便成我再見不到這個人了……

  她把這些情緒不動聲色小心翼翼掩藏好,抬起頭,衝端詳自己的夏侯至淺淺一笑。

  行車很快,等道路兩旁換作綠油油的禾苗,再入目,倒有幾分田園人家讓人心靜的感覺。車身不知道轉了幾道彎,拐了幾回方向。再一停,夏侯至把封書函交給嘉柔:

  “這是給那家主人的,其實,我早已安排過了的。不過,還是再寫一封的更妥帖。柔兒,我隻能送你到這裏,再晚些,城門一關我就不好回去了。”

  嘉柔心緒跟著一亂,她害怕,可知道姨母不在,崔娘不在,連兄長都要走了,她長大了得學著一個人撐住不倒。兩隻白玉般的手,抓在車框上,逐漸收緊,青色血管愈發要漲破肌膚:

  “我還能見著兄長嗎?”

  她聽見自己聲音如風中落葉般無力,哽咽難忍,夏侯至星眸閃動,很認真也很堅決地告訴她:“能,山長水闊,你我會再相逢的。”

  “你說話算話呀!”嘉柔忽鬆開車框,攀上夏侯至的脖肩,放聲大哭起來,“兄長,你一定說話算話!那年,姨母來接我我不願走,你騙我說以後還會接我回來跟姊姊們一起住。可你沒來,我等你好久盼著你接我,後來我想你不會來了。等我在涼州好不易住得慣了,姨母又把我送回洛陽。這回,別忘了我,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我什麽都聽你的隻求兄長別忘了答應我的話……”

  她幼年離京,尚沒這樣哭喊過,不過在馬車裏醒了哭,哭了睡,昏昏沉沉地走一路,天上開始有鷂子,地上開始有駱駝,鈴鐺清脆,也就到了帝國的邊塞。

  夏侯至一怔,心裏頓時悲痛難抑,他從不知道小孩子的執念也不會懂小孩子的哀愁。那個時候,他不過少年子弟醉心老莊,談天地,論生死,樗蒱射覆,清議說玄,一群人將整個天下也不放在眼中。

  到如今,一切遠去竟好似都不比懷中顫抖的一線淒泣。夏侯至摟緊了她,眼中有淚:“是我對不住你,柔兒,這回我一定會記住自己允諾過的事。”

  嘉柔勉強破涕為笑,心裏充斥著空落落的甜蜜感,她不是一個人。把手一收,她重新展顏,看夏侯至解了匹馬,又去交待車夫什麽,這才明白原真是他早打算好的。

  到底有多早呢?夏侯至到底是怎麽想的,嘉柔的眼神不覺又惘然了,直到揮手目送夏侯至上馬,那個身影遠去,嘉柔把眼淚擦拭幹淨,紅彤彤的臉上,隻剩了振作。

  馬鞭子一抽,她們的馬車剛要走,嘉柔忽對車夫道:“等等!”

  她跳下車,提裙跑到幾株野桃下,折了兩枝粉嫩桃花,朝車頭一插,打量幾眼,自語道:“涼州的桃花要比洛陽開得晚,”她目光一調,望向遠處連綿青山,梅白的天際那幾隻飛鳥翩躚成點,春風,在慢慢往西北大地走著吧。

  嘉柔上了車,摘下一朵桃花朝對麵一直溫柔和善看她的留客鬢角別去,靦腆笑了:“留客姊姊,你坐的悶了罷?我給你講講涼州的趣聞解解悶。”

  銅駝街上,寶嬰看丟了嘉柔,瘋了般東找西找。最後,人都散得長街冷落了,寶嬰拖著兩腿發沉的腿,身子一軟,一屁股坐在了橋頭,失魂落魄地看著三五行人來來往往。

  不能想,一想便一掌心的虛汗。寶嬰煩躁地拿帕子抹了抹手,這樣耗下去更是無益,硬著頭皮,心一橫,暗道郎君便是砍了自己也得先回話。

  這一路,心裏煎熬備至,一時想自己橫豎是個死了沒什麽可怕的,一時見花開道邊鶯聲燕語的又道誰舍得死呀!臨到公府,兩隻腳硬是紮根似的挪不動了,磨磨蹭蹭,一副要進不進的模樣。

  侍衛都瞧出她的異樣來了,忍不住提醒:“寶嬰,你別堵大門口啊!”

  寶嬰人在那杵著,含混不清“哦哦”的,也不見動。此刻,後頭忽一陣馬蹄子急促,來到公府,猛然一收,上頭人翻身下來,那匹馬竟跟著轟地倒下,氣絕身亡。

  侍衛見狀,暗道不妙這定是十萬火急的軍情,馬都跑死了,為首的忙揮手讓幾人過去幫忙先處置了死掉的快馬。

  信使臉色同樣不佳,擎著軍報,腳底打飄似的問侍衛:“屬下自淮南來,有急事要見大將軍!”

  腰間名刺一解,侍衛看過,忙將他往值房裏領。

  寶嬰見這情狀,心裏更是空空洞洞亂糟糟一團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這個節骨眼上,她若再去觸桓行簡黴頭豈不是雪上加霜?

  她急紅眼,啪嗒啪嗒真忍不住哭了,還是不敢瞞,隻能伸長了脖子眼巴巴看信使從櫻花樹下一繞,再沒了人影兒。

  值房裏,隔著花格的窗牖就能瞧見公府裏假山奇石,桃紅李白,黃昏的光線流曳進來,攜裹芬芳,室內有煮好的清茶,同樣甘美。隻衛會一人在,他在給斜臥小榻闔目揉穴的桓行簡念奏章。

  眼睛用時間長了,大將軍總覺得不舒服。

  一室靜謐,外有春光,內有好茶,衛會暗暗看修長身材的大將軍,自己侍立在旁,忽覺得這個場景當真也算風雅了。

  信使跟頭驢子似的,風風火火闖進來,衛會不悅,不覺掩鼻,信使身上一股酸汗的味道,熱烘烘的。

  “大將軍!鎮東將軍給大將軍的急函!”信使嘴唇發白,兩隻眼情不自禁就被幾案上那盞茶水吸引了,桓行簡把眼一睜,坐起身來,一邊打了個手勢,一邊拆信。

  衛會不太樂意地把茶甌遞給信使,他怎麽能做這種活呢?再者,器物精巧,這下是再也不能用了。

  好在,這信使有幾分眼色,舔舔嘴唇,艱難地衝衛會搖了搖頭。

  衛會把茶甌一放,一雙精明的眼往桓行簡身上溜去。他那兩道俊眉,越蹙越緊,信函擋了半張臉,隻能見眉眼上分明山雨欲來黑雲壓城。

  他不由地跟著戰戰兢兢。

  果然,下一刻,桓行簡“啪”地一聲把信拍在了案麵上,震得小杯滑飛,當啷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衛會是第一次見大將軍風雲作色至此,傅嘏、虞鬆不在,獨留他一人領受虎嘯。

  “諸葛恪好大的胃口,兩個月,才兩個月他就敢再出兵二十萬!”桓行簡像頭陰沉的狼,語調不高,但戾氣像刀開了鋒,空氣裏一拉一抹都像是蘸了毒。

  衛會忙去撿隨之飄落的信件,匆匆讀了,腦子裏跟著好一陣嗡嗡響。東吳諸葛恪領兵二十萬直搗淮南,另又約了西蜀薑維,壓上雍涼一線,兩線齊頭並進,這分明是鐵了心要來滅魏。

  發兵的檄文,也布告天下,毫不客氣地稱桓行簡“幼弱”,順帶揶揄了一把去世不久的太傅。

  衛會看的冷汗都出不來了,信悄悄放回,這邊桓行簡一臉鐵青顯然人處在極大的震怒之中。便是他的父輩們,也不曾組織過二十萬兵力的大戰,東線西線同時開打,諸葛恪和薑維分明是想趁他東關大敗士氣萎靡來一招釜底抽薪!

  一時間,屋裏隻剩窗下小爐上滾沸的水聲。

  桓行簡不由以手支頤,捏了捏眉心,旁邊,衛會屏息一時也不敢出聲。見他忽起了身,就著盆中冷水浸濕手巾,往麵上一覆,神誌清明幾分,再一丟,砸起幾朵水花,踱步走了出來。

  夕陽綿密溫柔,花香繚繞的,桓行簡輕輕透上口氣,眉目凜凜:“去,趕緊把傅嘏、虞鬆兩個給我叫回來。”

  他倆人好不易休沐,各回各家,上侍老母,下逗稚子,兩人在家中皆是個十分放鬆愜意的勁頭。衛會忙安排下去,存住氣,先把輿圖備好靜候那兩位了。

  寶嬰在樹下站的腳麻,帕子都絞的要碎,冷不防的,見桓行簡竟從值房出來了,又是一身汗。

  她這邊探頭探腦的,被桓行簡看到了,不敢造次,忙耷拉著腦袋膽戰心驚地上前來:“郎君,奴,奴有件事要回稟。”

  說著,膝頭一軟,直愣愣地跪地不起,桓行簡側身一腳踩在花樹下的石壇上:“說,她又是怎麽了?”

  這個她,寶嬰當然清楚指的是嘉柔,此刻,淚直湧:“女郎不見了,今天銅駝街有胡人演戲法,奴沒想過看的,跟女郎好端端走著,不知怎的就被人群衝散。奴怎麽找,都沒找到她……”

  桓行簡額上青筋一跳,霍然回眸:“什麽叫她不見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她人不見了再去找。”

  寶嬰見他臉色差極了,哆嗦著,壯膽多嘴道:“請大將軍撥給奴幾人,奴再去找女郎。”

  這個當口,她還要來自己添麻煩,桓行簡那張臉分明怒到極點,忽心裏一緊,怕嘉柔別是被歹人見色起意趁亂劫走。如是想,他更是恨不得人在眼前要好好懲罰一番。

  他那臉色愈發難看了,喊住寶嬰:“我給你寫個手令,讓侍衛們挨家挨戶地找,今晚必須找到她,聽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