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競折腰(15)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127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對方的心思,夏侯至自然清清楚楚,他搖了搖頭:來者不善,你走吧。”

  朱蘭奴心裏一刺,很不痛快地反問:“太常說的來者不善,是說我呢,還是說外麵的人?”

  “你心裏想的是誰,便是誰。”夏侯至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自己先行離開了。獨留一個朱蘭奴,氣怔怔半天,心裏把夏侯至罵了個體無完膚跺腳出了夏侯府的大門。

  剛出門口,就見一群不相幹的男人在等她,穿著官服,是廷尉署的人。為首的這個,麵色冷煞問了一句:“你就是朱蘭奴?”

  朱蘭奴蔑然拂袖,理都不理,兩隻眼四處找自己停在附近的馬車。車在,但馬夫早連個影兒都沒了。

  打了個眼神,上來幾人立刻將她反手捆了,見她要叫,這人隨手拿巾子把嘴塞得嚴嚴實實:“有什麽冤屈,到府衙裏去說,放心,你有的是機會開口說話,帶走!”

  大將軍已故夫人陵墓被盜、屍骸被毀的案子鬧得滿城風雨,一時間,成裏坊街巷飯後茶餘的談資。廷尉接手此案,雷厲風行,不消幾日便放出消息:

  朱氏被休,懷恨在心,私養亡命之徒撅墳辱屍。

  很快,有心人便嗅出“亡命之徒”這幾個最緊要的字眼,這種事,是死罪。

  夏侯至家中的貼身老仆在街上聽聞了消息,匆匆往家中趕,見夏侯至一人在那作畫,深吸口氣,走近了,見他筆下畫的不是別人,正是歿了的夏侯妙。

  栩栩如生,老仆記得女郎出嫁那日春暉極好,她在紈扇後頭的臉,嬌嫩勝花,眉目端莊。老仆眼睛發澀,揉了兩把,一五一十把聽來的都學給了夏侯至。

  這個時候,又有人拜訪。是李豐和許允,夏侯至抬起疲憊的臉,並未拒絕,兩人進來看到他,皆是副踟躕不忍的神色。李豐沒開口,說話的是許允:

  “太初,清商的事我二人早有所聞了,怕你傷懷,一直不便前來叨擾。今天來,就是看看你,聽說廷尉破了案。”

  許允是硬被李豐找來的,李豐閉口不談假詔的事,隻談夏侯至。許允覺得自己簡直就是根風中蘆葦,一有點動靜,自己那些情緒就不知道哪冒出來了,他很同情太初,但又覺得自己不該摻和進來。

  早知道,像陳泰那樣請求外放就好了。可惜,他也是四兩扛不動刀的,沒那個本事指揮千軍萬馬,隻能留在這洛陽城裏做個看花人了。

  “多謝。”夏侯至沉默了一會兒,再無他話,許允頗為尷尬地坐在此間覺得冷場,看看李豐,李豐便帶著猶豫的語氣開腔了:

  “太初,其實坊間還有流言,說清商的死確有蹊蹺,有人看見,她的骨殖泛黑,這是生前中毒……”

  “中書令!”夏侯至喝住了他,頓時,李豐的話猶箏弦崩裂,戛然而止,這並非李豐一人所聞,洛陽城裏也早傳開。

  這個傳言,中書令李豐第一次聽到時又驚愕又欣慰,既然如此,省去他的操勞。

  夏侯至隻覺五髒六腑都被劃過,要等片刻,才能見血珠子滲出。鼻端是父親病重時經久不散的藥氣,其間,坐著沉靜的少女在為病者慢慢打扇,唯恐在躁烈的鳴蟬時令裏,有蚊蠅來擾枯槁將死之人。

  “是在下唐突了,”李豐十分尷尬,抱拳作揖,心道或許眼下並非好時機,夏侯至儼然心緒不佳,這樣的情況下是難能談事的,便接著道,“市井之言,未必就不能信,我等不打擾了。”

  說完,扯起一旁還在愣怔的許允,兩人就此告辭。出了府,許允很是不高興地質問李豐:“說好的,隻來探望太初,我說中書令這一張嘴,藥下得太猛了吧?何必這個時候戳他傷疤?你以為,這些市井流言,太常府裏就聽不到?”

  是啊,再高的院牆也擋不住流言蜚語,李豐斜睨他:“聽侍中這口氣,看來,是認了?你也覺得清商之死與大將軍有關?藥不猛,怎麽能下得到太初心裏?”

  許允倒吸口冷氣,瞪他:“慎言,當初夏侯清商喪葬太初是親自到場的,我聽聞劉融曾想借此發難,是太初自己否認了的。如今,你讓他怎麽再認?”

  既是流言,可真可假,許允咂摸著整件事一時隻覺如墜深霧,頗有些為難的意思。他跟李豐這一路,你一言,我一語,許允忽恍然大悟般瞅著李豐:

  “中書令,你是不是想拉著太初做什麽?”說到這,他聲音不覺發緊,“莫要自取滅族之禍,我這是忠告。”

  李豐哈哈一笑,搖頭道:“侍中多慮了,你知道,我這個人有熱鬧就看看,至於侍中所言,實在不敢。”

  心思一轉,有心唬一唬他,“侍中不是怕跟太初來往,大將軍起疑吧?”

  許允哼哼,雖吃了一嚇,很快正色答道:“我問心無愧,既未行不義之事,談何懼怕?”

  太常府裏,夏侯至獨自坐良久,通體冰涼,東隅既逝,一步蹉跌步步蹉跌。他撐著起身,離開此間殘茶冷座,老仆複又進來,一臉不知是喜是憂:

  “大將軍來了。”

  前幾日請他,回複模棱兩可,隻轉告他待閑時過來。夏侯至的一顆心,陡然被攥到半空,清眸凜凜,果斷走出房門。

  桓行簡是帶阿媛一起來的,這個春天,阿媛又長了不少。此刻,來到熟悉的院落,阿媛指著新發芽的葡萄架,笑盈盈的:“父親,家裏的葡萄架也發芽了。”

  台階上,出現了一抹眼熟的身影,阿媛趕緊跑過去,歡呼不已:“舅舅!舅舅!”

  夏侯至本緊繃的臉,頓時鬆弛,溫柔把阿媛一攬,低頭撫她臉:“阿媛來了。”說著,抬頭看一身燕服的桓行簡,尋常神色,夏侯至忽然覺得嗓子幹澀,搭在阿媛肩頭的手,不易察覺地顫了顫,“阿媛,我跟你父親有事情要談。”

  阿媛格外懂事,立刻明白,跟上前來牽她的婢子走了。臨到月門那,阿媛回頭看了看舅舅,舅舅依然風姿奪人,望之可親。

  “不必去了。”夏侯至語氣上來就很尖刻,“桓行簡,我以為你我之間最多至交陌路。”他忽然就恨透了自己,怎麽會信眼前人,他明明是虎狼,論演戲,難道不是他桓家家傳?

  “我錯過了機會,不會怨天尤人,我認,但你我不必再相見。”夏侯至話說得分外決絕,始作俑者卻安然若素,桓行簡點點頭,不知算不算一種默認。

  “也好,我沒什麽可說的。”他兩手空空,並未打算再去北邙。夏侯至愈發厭惡他那神情,血往上湧,許久不曾示人的淩厲傲氣一泄而下,“我恥於曾同你交遊,隻恨不能親手殺你。”

  一下撕破了臉,桓行簡似乎也不覺意外,唇角冷笑聚起:“不錯,你錯過一次,便錯過所有。我沒什麽對不住你的,也沒什麽對不住她的,各自由命,我姓桓,就這麽簡單。”

  夏侯至已然齒冷至極:“你果然陰毒,”他目中不由凝淚,心中想到一人更是血氣翻湧,聲音陡得揚高,“柔兒性情單純,你但凡還是個男人,就不要再害她!”

  月門那,貼牆而立的阿媛一臉慘白,手緊緊捂住了嘴巴。她避開下人,躲在這裏偷聽,斷斷續續,隱隱約約,本焦急兩人到底在說什麽。最後這句,宛如一個霹靂下來。

  來時,她便覺得怪異,父親鮮少讓自己再來舅舅家,更不要說他親自登門。

  年歲漸長的小少女有了許多心事,此刻,兩腳虛軟幾乎站立不住。腦子裏嗡嗡成片,強自忍了又忍,掐得掌心深陷。

  有腳步聲遠遠傳來,阿媛大喘幾口氣,理理衣裳,穿過一樹嫣然的桃花,笑對前來找她的婢子:“許久不來,我都迷路了呢!”

  她捂著砰砰跳的胸脯,“我去看看父親和舅舅說完話沒!”

  轉身就順著青石磚路返回,從月門那一探身,竟見桓行簡也朝這邊來了,阿媛吃驚,他微微一笑:

  “走吧,你舅舅還有客人要見。”

  阿媛心裏不信,狐疑的眼神從他臉上這麽一溜,卻也無奈,試探道:“我去跟舅舅道別。”

  “不用了,你舅舅有其他事要忙。”

  不由分說,把阿媛帶出了夏侯府。父女坐車而來,阿媛眉目似他,凝神時別有一番冷雋滋味,桓行簡瞥她:“怎麽了?”

  她咬咬牙,小巧的鼻端已然沁汗:“我聽見舅舅好像跟父親吵架了。”

  他心一凜,皺眉問:“你跟誰學的,還知道偷聽了?”

  “舅舅說,父親不要害柔姨,我隻聽見了這一句。”阿媛到底年紀小,當著父親的麵,沒有撒謊,可眼睛卻紅了,“舅舅為什麽這麽說?”她小小的腦袋瓜裏,強逼自己不要去瞎聯想,但沒用,有些念頭自己就跑到腦子裏來了,無比清晰。

  桓行簡臉一沉:“你舅舅也不過如此,你大了,有些事我不告訴你,恐怕你也會去瞎猜。你母親的墓葬,被賊人所盜,便有人把你母親的死重新翻出來附會,連你舅舅也以為我害死了你母親,所以,他說那種話。”

  沒想到父親如此坦白,阿媛唇一抿,自母親病逝她跟父親都有意避開這個話頭。這麽猝不及防倒出,阿媛茫然無措看著他:

  “那,那父親跟舅舅解釋了嗎?”

  她自然是信父親的,此時,心裏又恨那些拿母親離間兩家關係的人。桓行簡神情依舊淡薄得很:“你的父親做事,不需要解釋。”

  阿媛徹底無話可說,慢慢垂了頭,聽街市上歡聲笑語的,便打了簾子一角,見賣各色玩意的都有眼睛裏不由神往。

  悄悄轉個頭,看桓行簡端坐闔目,是個小憩的模樣了。她大膽繼續透過車窗去看,一眨眼,一個極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

  是柔姨嗎?

  阿媛低呼,桓行簡當她小孩子家不知看到什麽稀奇的物件,動也沒動。

  她看到的,確實是嘉柔。

  得知父女兩人去了北邙,嘉柔帶寶嬰出府。這幾日廷尉那邊迅速結案,桓行簡沒有瞞她,把結果一說,嘉柔著實吃驚,難能想象朱蘭奴那個人何以瘋狂至此。

  府裏金線沒了,嘉柔不勞煩人也想出來透透氣。本以為桓行簡軟禁了她,可到府前,竟能出得去,她便同寶嬰兩人往銅駝街來。

  看得眼花繚亂,該買的買齊,人忽潮水般動起來,嚷嚷著往東麵看胡人新傳來的雜耍。嘉柔奮力擠開,從人群中逃出來,看那麽多烏泱泱的人頭都往一個方向去,波浪似的,又壯觀又心悸。

  洛陽城可真熱鬧。

  這一擠,倒把寶嬰給擠沒了,像是消失在了人海。嘉柔一時無奈,把幕籬一掀,準備找個清淨的地方看能不能等來寶嬰。

  “柔兒!”不知哪裏忽橫出一道聲音,嘉柔回眸,頓時一臉的驚喜,看著車壁裏坐著的夏侯至,“兄長?”

  可他怎麽也來逛銅駝街呀?嘉柔兀自發愣間,夏侯至伸手把她一拉也不顧忌避嫌與否,跨上車來:

  “我正要找你,沒想到在這街上遇見你。”

  他邊說,邊朝外迅疾地掠了兩眼,吩咐車夫:“從上東門出城。”

  嘉柔被他異於平常的舉動弄得魂不守舍,身上被日頭曬得暖融融的,下意識掏出帕子,把額角一擦:“兄長,你這是怎麽了?”

  “柔兒,聽我的話,離開洛陽。”夏侯至聲音像緊繃的弦,這一回,是十分的斬截,“你不能回涼州,暫先給你找了個落腳處,別害怕,我一定會將你安排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