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競折腰(14)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513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話音剛落,見侍衛拎著領子,將一個十六七歲模樣的婢女給提溜回來了,朝桓行簡腳下一扔,說道:

  “大將軍,剛才就是她來投遞包袱,屬下本沒多想,可見她走到牆角又鬼鬼祟祟地回頭張望。心裏起疑,這追過去她跑得倒快,屬下更覺得有詐了。”

  這婢女耳朵裏聽著,腦子轉得也極快,蹭蹭膝行,爬到桓行簡腳下,把頭磕得咣咣響:“奴說,奴什麽都說,大將軍饒命!”

  桓行簡使個眼色,侍衛便把人又拎進了旁邊門房,門吱呀關上,他背對光影而立,婢子驚悚地張望了一眼,腦子被碾般,愈發不知道眼前人是個什麽模樣什麽神情:“奴什麽也不知道,是女郎讓奴來的,大將軍饒命,饒命……”

  他看得生膩:“你家女郎何人?”

  “大將軍認得的,就是朱家。”婢子頭叩出血來,依舊不停,桓行簡冷笑,“朱蘭奴去沒去過夏侯太常的府上?”

  “奴不知道,奴真的什麽不知道,奴隻是奉命行事!請大將軍饒命,奴回去絕對一個字都不會泄露!”婢子先是一愣,隨即痛哭流涕,這樣趴伏在地上半晌嘴裏不停辯解,忽發覺眼前似是靜了,剛抬頭,見桓行簡不知幾時出去的,換一侍衛進來,利索地把弓弦朝她脖子上一勒。

  找來石苞,桓行簡沉聲道:“殺了朱蘭奴,屍體不要留。”

  石苞正忙得焦頭爛額,此刻,嘴巴一張,瞬間回過神來臉上便也是個無比痛恨震驚的神情了:“是她?屬下早知道她這個女人該死!”

  桓行簡臉上陰晴不定的,手裏,還攥著包裹:“她的確是虎膽,夏侯妙的屍骸在她手裏,我猜,她一定早找過夏侯至了。”

  這幾日,夏侯至雖未親自上門,卻時不時遣人來問事情進展,顯然,這件事沸沸揚揚他沒道理不知情,也沒道理不掛心。

  一陣窒悶,剛收到來自蜀地的軍報,蜀國丞相被魏降刺殺驟然身亡。但這對桓行簡而言,卻不太能高興地起來,一向主張休養生息老實呆著的丞相一死,整日跟好鬥公雞一般的將軍薑維隻怕又要蠢蠢欲動了。

  薑維是魏國西線邊防上最頭疼的人物,他本涼州人,常引胡、羌騷擾邊境,用兵奇險,桓行簡隻能給雍涼的將領們去書做好防備。

  兩人還在說話,隱約聽有人似起了口角。走了幾步,再一定睛,櫻花樹下嘉柔牽了匹烏黑鋥亮的駿馬,往門口方向來。這匹馬是出了名的性子烈,果然,後頭跟了馬倌,焦急地追著嘉柔勸,“萬萬不可,女郎,這馬會傷到你的!”

  她的棗紅馬病了,懨懨的,嘉柔不忍心再用它,見這匹毛色油光水亮的,一看就是寶馬,哪裏想脾氣倔得上天怎麽扯都拉不動。

  嘉柔脾氣也上來,暗道,我非要把你弄出門不可。軟硬兼施,又是喂燕麥又是拿簪子戳,好賴牽出了馬槽。

  桓行簡把係緊包裹往石苞懷裏一塞,低聲道,“你先回家,埋我書房前的梧桐樹下。”另外,聲音壓得更低,又交待了幾句。

  這才走上前,推開嘉柔,斥了她一句:“你找死?這馬我都很少騎,你逞什麽能?”嘉柔手裏還拉扯著韁繩,不服氣道,“我已經快製服它了,我要出門!”

  桓行簡狠狠把她臉頰一擰,嘉柔不由“嘶”了聲,好疼。她不由鬆開馬韁捂上臉,烏濃的睫毛一眨,眼淚就在眼眶子打轉又憋了回去。

  “你姊姊的事情有眉目了,廷尉已經在傳訊。”桓行簡揮揮手,示意馬倌把馬牽回馬廄。

  嘉柔登時忘了痛,呆呆的:“是什麽人?”

  桓行簡順手撣了下衣袖,漫不經心回道:“都說了廷尉在審訊,你再急,繞得過廷尉嗎?”

  嘉柔的手慢慢滑下來,依舊悵然地看著他那不鹹不淡的表情,那個時候,他形銷骨立孑然一身,仿佛竟都是非常遙遠的事了。何為真,何為假?桓行簡一抬眉,就見嘉柔一雙明眸又意味不清地望著自己.

  “我每日公務繁瑣,你不能要求我隻惦記你姊姊這一件事。眼下時令,正是興農桑水利之際,各地的文書每日都往我案頭堆,事有輕重緩急。你姊姊的事可以慢慢查,可有的事現在就得要我的答複。”他長籲口氣,語氣不覺放得輕緩些,“你不要亂跑了,回去吧。”

  嘉柔本聽得有些羞愧,聽他那溫和的“回去吧”,忽被觸動心弦,揚起臉:“大將軍鍾情過我姊姊嗎?”

  桓行簡微覺意外,不點頭,也不否認:“人都不在了,多說無益。”

  嘉柔卻執拗地看著他:“大將軍回答我。”

  桓行簡揉揉眉心,歎道:“你又怎麽了?”女人真是麻煩,“我跟她的事都是過去了,難不成她先離去,我就得真要學大雁不獨活?”

  一提大雁,嘉柔更覺傷心,想當日他送的兩隻大雁正是如此:“我沒有奢求人應如大雁,也不必,但大將軍未免忘記得太快。姊姊故去,你那麽快娶朱氏女,覺得相處不諧,又把人休了,那何苦娶她?大將軍其實誰也不在乎,不管是結發幾載的妻,還是新人。自然……”剩下的話,嘉柔隻在心裏暗暗道:我更是不值得一提的了。

  桓行簡忍而不發,冷嗤道:“看來,你是鐵了心要跟我鬧這個事,你給我回後院去,不準再出來一步。”

  “你既然厭惡我,為什麽不放我回涼州?”嘉柔聽他要軟禁自己,氣性上來,扯住桓行簡的衣袖,“反正,你早晚會覺得我索然無味,我不要當一個隻能被關在高牆大院看一角天空的人!”

  “你再說一遍?”桓行簡目光一寒。

  嘉柔瑟縮了下,卻還是把話一股腦全吐了出來:“對,我才不要當棄婦,我要回涼州,那裏就是一棵芨芨草都比洛陽城長得自在,我死也要死在涼州!我知道你看中我顏色,可我也會變老醜,到時,我不過是你的妾室隨手就能打發了,你這人根本不念舊情,我也不稀罕你的舊情……”

  話沒說完,一陣天旋地轉,嘉柔尖叫著懸空,繼而血液倒流,直衝衝的全湧到腦門。桓行簡把她扛上了肩頭,難受極了,嘉柔亂踢亂打,他置若罔聞,徑自來到後院,一腳踢開門,嚇得婢子們見這情狀紛紛都逃散了。

  朝榻上狠狠一摔,嘉柔頓時眼冒金星半天爬不起來。她聽到他解玉帶的聲音,桓行簡麵無表情居高臨下看著她,玉帶一鬆,三兩下綁了嘉柔的手腕,咬牙道:

  “慣得你肆無忌憚,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持腰淩空一翻,輕而易舉讓她趴在了繡枕上,桓行簡拽下嘉柔裙子,不耐煩朝旁邊丟了。

  “抬高!”他毫不憐惜地命令道,嘉柔不肯,回眸恨恨看著他,淚水直淌,“你放開我,你放開……”她癸水沒幹淨,被扯壞的月事帶就那麽沒遮沒擋地暴露於人眼前,羞憤欲死,桓行簡當然很快看到了,一肚子邪火無處可發,隻能衝她雪膚上重重一掐:

  “你事真多。”

  玉帶離了手,嘉柔忙把被褥拽過來蓋在身上,挪到床裏邊。桓行簡看她這麽怕自己,心頭軟下來,轉身出去在廊下熏籠上果然找到了曬洗的月事帶。先淨了手,給她拿進來,往床上一坐,嘉柔頓時顫抖了下縮進了被子裏。

  他揶揄逗她:“是羞是怕?你這私密的物件我早都見過,你要是再不出來,我可要親自給你換了。”

  “不!”嘉柔在被子裏甕聲甕氣的,一陣窸窸窣窣,伸出條纖白的胳臂來,快速從他手裏一奪,別過臉,“你出去。”

  兩人劍拔弩張的那股勁兒莫名其妙跟著消散了大半,桓行簡看著她拱起綾被,無聲費勁地在那捯飭,一陣好笑,等動作停了,上前扒開:

  “好了,別跟我置氣了。”把她淩亂發絲一攏,滑到臉上,愛憐地捏了捏,“柔兒?”

  嘉柔肩頭一抖,抖落他的手,背過身去:“我沒跟大將軍置氣。”

  桓行簡莞爾,把人硬扳回來:“你看你,這幾回一見我就有成串的話要質問,跟炮筒呢,我真是招架不住。別那麽孩子氣,這裏就是你的家,有些事,你慢慢就會懂,你跟你姊姊跟朱蘭奴都不一樣,至少,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

  騙誰呢?是啊,當下也許是不一樣,嘉柔依然是個抗拒的姿態,眼睫上淚水半幹:“大將軍說過,人心總是會變的。”

  桓行簡臉上不置可否,笑意淡去,手指在她唇上似有所思地撚了一撚,慢慢站起身,走到幾案旁側眸看了眼空蕩蕩的花瓶。

  屋角牆頭的杏花被接連幾日的晴光一夜蒸開了,繁灼成片。陡然間,再橫參著翠柳點綴出春深似海,洋洋灑灑的,隨風而落,撲了牆外行人滿身。

  他和顏悅色一笑:“你不是最愛花木的嗎?杏花開了,你都不知道,折幾枝來,否則,豈不是辜負春光?”

  桓行簡信步走到院落中,伸手折了幾枝尚打著花苞的,再回頭,嘉柔已經抱著個細頸青瓷瓶立在了階上。

  風一動,吹得滿世界花如白雪紛紛,桓行簡鬢發上肩頭上俱是,含笑過來遞給嘉柔,她不接:“我自己有手,我想插瓶自己會折。”一張小臉,冷冷淡淡的,桓行簡端詳她片刻,哼笑了聲,花朝地上一扔腳踩著過去了。嘉柔恨他作踐花,等走後,又都撿起,可花瓣碾得肮髒,她莫名又是氣,抱著瓶子怔怔蹲半天不動。

  值房裏,衛會施施然走出,來到大門口,撞上夏侯府遣來的家仆,正跟侍衛說話:

  “太常欲請大將軍明日一早同上北邙,勞煩傳話。”

  好自大的口氣,侍衛不樂,皺眉問:“你是何人?也不管大將軍是不是在,是不是要事纏身,他自然不像太常這般清閑。”

  這家仆不卑不亢,答道:“我是太常家中下人。不錯,可無論大將軍還是太常都同朝為臣,皆是為陛下分憂,這並無差別。再者,太常正因知道大將軍每日國事壓身,是故不敢叨擾,但夫人雖是桓家人可也終究是太常的親妹妹,太常日夜憂心此事,還請傳話,多謝。”

  衛會聽得明明白白,攔下那還想再張口的侍衛:“你去傳個話,無須贅言。”轉頭笑問眼前家仆,“太常真要是心切,來公府找大將軍豈不便宜?”

  這家仆矜持一笑:“奴隻是來辦差。”

  夏侯府裏,朱蘭奴已經走馬觀花地把花園逛了個遍。庭有葡萄架,尚未到生機盎然之時,她人在架下坐半晌,心平氣靜地等夏侯至願意重新見她。她求見幾次,都被拒絕,今日好不易見了,她把早打磨好的說辭道完,夏侯至眼裏簡直就是驚濤駭浪。可隨後,竟又逐客閉門。

  她知道此時的夏侯至一定在書房裏對著那截透黑的屍骨心潮起伏,是悔?是痛?朱蘭奴覺得自己這件事做的真是爽利極了。

  果然,有家仆過來找她。朱蘭奴輕輕把鬢發一撫,款款走進了夏侯府的聽事。

  一進來,窗明幾淨,坐榻井然,可見主人是個愛整潔的人,盡管此處恐怕早許久沒正兒八經會過客了。

  十年前,這裏也曾高朋滿座,少年子弟觥籌交錯把酒稱老莊,快意人間,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朱蘭奴譏誚的嘴角一壓,手指在幾麵上一過,揚起來,果然潔淨無塵呢。她一回頭,見神色蒼白無比的夏侯至露了麵,那張臉上,分明是被巨大的悲傷擊倒。

  然而氣度不改,他依然維持著該有的待客之道。

  “夏侯太常。”朱蘭奴悲悲戚戚一施禮,“我說過了,我是上北邙山意外發覺此事,本也被嚇得幾乎昏厥。但見異常,不由得更是後怕,冒了天大的險才敢行此事,不為別的,隻為夏侯姊姊。可能太常會疑我有他心,是,我確實有他心,因為我做過桓行簡的妻子,這其中備受煎熬,不想多與外人道。隻一想,我若不是被休指不定就是下一個夏侯姊姊,心中確有忿恨,所以才一定要告訴太常。”

  邊說,邊拿帕子拭了眼角,不忘餘光瞥夏侯至。他人看不出多少情緒,朱蘭奴心中頓時來氣暗罵他簡直孬種,自己親妹子都被人害死了,他也是死的嗎?

  朱蘭奴越想越氣,沒等來夏侯至開口,卻聽外頭婢子回話:

  “朱夫人遣人來了,請女郎回家。”

  朱蘭奴彎眉頓時一挑,警惕道:“我母親不知道我來了貴府。”說完,斬釘截鐵對夏侯至道,“太常,若我沒了消息,定是被桓行簡所害,到時,太常難道還不信嗎?這份冤情,就算我認,不知道夏侯姊姊認不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