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競折腰(13)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818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桓行簡臉上微訝,隨即,不急不躁地起了身,讚賞地對寶嬰一點頭:“你做的很好,下去吧。”

  踱步下階,天色晴明,有微薄的雲如瓷釉般溫潤可愛,他目視片刻,複掉頭進來拿了冊《漢書》。

  各個值房秩序井然,桓行簡徑自攔下匆匆出來似要去公幹的小吏:“阮嗣宗在嗎?”

  “今日沒來。”

  “另找人去他家裏請。”

  小吏麵有難色:“從事中郎時常醉酒,屬下怕請不來。”

  桓行簡冷笑:“那就多帶幾個人,請不來,抬能抬來嗎?帶輿車過去。”

  見明公神色不豫,小吏哪敢再耽擱趕緊跑去準備。一行人到了阮籍家中,他人不在,小吏急的問他家中人:

  “我奉大將軍之命而來!”

  大將軍又怎麽樣,家仆也一副懶散模樣,磨磨唧唧把人帶到一家酒廬,手一指:“呶,我家郎君在裏頭呢。”

  酒壚不大,門口酒旗迎風而展,裏頭小娘子生得容顏美麗,鬢發光潔不亂,是個很麻利的人。

  此刻,生意正忙,劈裏啪啦將算盤打得熟極而流,她夫君則掛著一臉的笑穿梭於客人中間寒暄。小吏抬腳進來,左看右看,也不沒瞧見從事中郎他人在哪裏,倒是酒香、鹵菜香混著婦人的一點胭脂味道很微妙。

  小吏深吸口氣,還沒問話,眼見周圍人的目光齊刷刷朝一個方向去了,他茫然回首:

  桓行簡尋常裝束,但還是惹人注目,他這樣出身的貴胄子弟是罕有往市井裏來的。小吏一驚,忙不迭要上前見禮,桓行簡微微一笑,揚手製止了。

  他看到了阮籍,不在別處,在小娘子腳邊正呼呼大睡,那神情舒展,好似做了個十分甜美的好夢。

  小娘子見桓行簡氣度不凡,輕輕拿腳撥了撥阮籍,一抬腿,笑意盈盈出來待客。一麵抹桌子,一麵問點什麽酒菜。桓行簡當真在她相引下坐在了臨窗的位置,呷了兩口不知什麽名目的酒,喉間發澀,看了阮籍半刻,照例呼呼大睡不起。

  這小娘子看模樣,分明是嫁過人的,很快,桓行簡發覺她夫君竟也在場,就這麽毫不在意地由著阮籍在腳旁酣睡。

  果然坦蕩,桓行簡噙笑走過來,一腳踢在阮籍身上,阮籍哼哼兩聲,翻個身,繼續以手作枕睡他的覺。

  小吏看在眼裏,急得不行,忙蹲下來趴在他耳朵那大聲說:“郎君來了!”

  如此,喊了幾聲,把店裏的人都聽得雲裏霧裏,阮籍終於半睜了惺忪的眼,一張嘴,酒氣熏天:

  “何事?”

  “大將軍親自來找你啦!”小吏壓著聲音,衝他擠眉弄眼,阮籍慢吞吞坐起來同桓行簡那雙淡漠的眼對上,這邊小吏細心地替他撣了撣衣裳,暗道這官儀不整的,大將軍看了,必惱火才是。

  阮籍跟小娘子一拱手道別,隨桓行簡出來,腦袋如墜鉛,又沉又痛,半晌都是昏的。

  看他站都站不穩,桓行簡蹙眉,讓人扶他回就在隔壁不遠的家中。

  家裏人不認得桓行簡,暗自打量,阮籍的夫人似乎窺出什麽苗頭,不避外男,過來施禮道謝。

  簷下設有一榻,阮籍被架到了上頭。旁邊,另有他寫到一半的詩歌淩亂扔在小案上,倚著欄杆裏冒上來的叢叢蘭草。

  桓行簡走過來,隨手拈起來他所作的《大人先生傳》略略一讀,很快丟還遠處:“神仙飄渺,不若人間聲色手到擒來,有酒家娘子可觀,有深穀長嘯可嘬,乘雲氣馭飛龍出四海八荒之外,那樣的神人怕隻在爛醉之時眼花才能看得到。”

  他微有譏諷,看向不知此刻是裝醉還是真醉的阮籍,歪著頭,鼾聲如雷。桓行簡轉過身,對他夫人道:

  “今日他本該到公府當值,卻不見人。回頭勞煩夫人替我轉告嗣宗,我聽說,他曾去楚漢古戰場吊唁,雲‘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可見嗣宗亦有淩雲之誌。既然如此,在其位謀其政,屍位素餐於國於民兩無益。”

  餘光一瞥,桓行簡知道阮籍聽得到,“我今日親自來,是想告訴他,若覺得公府水淺騰挪不開他這條蛟龍,日後就不必來了。若是肯來,就按時點卯做事,我府裏不養閑人。”

  說完,把隨身帶來的《漢書》擲到阮籍身上,“桓氏家傳《漢書》,此書法度嚴整,家父愛不釋手,我平日讀史亦得治益之道,可知前朝得失,就送嗣宗一冊,日後若有緣願同他探討一二。”

  阮夫人聽得一身汗,忙收好書,又替他補描道:“大將軍誤會,我夫君他實在是生性輕蕩慣了,並無他想,哪裏是什麽蛟龍,不過比別人多讀了幾本書而已。承蒙大將軍不棄,選在公府,自然該盡心盡力,妾等他醒酒了一定將話帶到。”

  恭恭敬敬將桓行簡幾人送出來,看人上了馬,才一掏帕子在額角上按了又按。

  疾步走回院中,上前把阮籍用力一推搡,一邊接過婢女遞來的醒酒湯,一邊給他灌下去,心有戚戚:

  “夫君,你這是做什麽把大將軍都招來了,他是什麽人?妾早聽聞大將軍不似太傅寬以待人,今日一見,果然峻整。你瞧,這《漢書》都送來了,大將軍心裏怕是厭惡透了老莊呀!”

  阮籍半天凝神不語,神情寥落,許久,才慢慢說道:“我與大將軍的為政之道,確是大不同,他尚勢術,我法自然,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人很清醒。

  聽得阮夫人愀然:“夫君跟誰的道一樣呢?跟夫君一樣的,怕都不會有什麽好結果。夫君若真想搭上一家老小的性命,”她眼眶泛紅,神情卻決絕,“妾既嫁了夫君,願生死相隨。至於兒女們,他們若是知道隨父親為道而死,也絕不會有怨言。”

  阮籍好一陣苦笑,搖頭直歎:“不,我這個樣子就罷了,兒孫輩大可不必。你放心,我雖輕蕩,卻從不在外人跟前議論時事,大將軍他不會把我怎麽樣。”

  夫妻相對,久久再無言。

  這邊,公府裏衛會幾人都知道桓行簡親自去找阮籍,一時也無言。衛會照例賣弄他的好字,炫技不停,一麵書寫一麵嘲諷:

  “我聽人說過阮嗣宗許多奇事,當年,他隨他叔父到東郡,彼時兗州刺史王昶見了他,結果他一整天什麽都沒說。王昶就覺得,唔,這少年人真是深不可測。”

  眉頭深鎖,惟妙惟肖把王昶那個無可奈何的勁兒一學,如身臨其境,虞鬆跟傅嘏兩個都忍不住笑了:“士季這張嘴啊!”

  朝字上輕輕一吹,筆墨微動,形體頃刻間便有了毫末之變,衛會滿意地自我欣賞著:“依我看,他是沒什麽高見索性裝得深沉些吧,也能唬得住人。動輒感慨豎子,詩必雲人生苦悶,今時今日大將軍沒給他建功立業的機遇嗎?是啊,在嗣宗眼裏,我等都是隨波逐流,就他站在岸邊,一麵拿著大將軍府的俸祿,一麵嫌棄這河流好濁呀!”

  “士季!”虞鬆喝住了他,“你這樣說,未免太刻薄了些,各人有各人的性情,再者,嗣宗雖放誕不羈卻從不臧否人物。你說的這些,是你自己的臆想,他從未開口說過你我這些人如何如何,莫要信口開河。”

  衛會一哂,臉上是少年人的躊躇滿誌,他雖也好老莊,不過沉迷言辭之妙,熏熏然也。然人活一世,羽化登仙皆是虛妄,他才不要當神仙,他就要當快活恣意大展雄才的紅塵中人。

  幾人很快換了話頭,說起夏侯妙的事,一時,便是連衛會也是個擰眉沉思的神態了。正說著,石苞跑進來找桓行簡,幾人忙都起身,把探究征詢的目光整齊劃一地往他臉上投去。

  一時沒尋見桓行簡,石苞跑得口幹舌燥,口渴至極,抱著茶壺連灌幾杯,動作粗豪,衛會看得毫無興致心裏嫌他粗魯,卻隻是含笑不語。

  “這事傳得真快,快得邪乎,”石苞知道他幾個不是外人,倒不避諱,“洛陽城裏坊間似乎都知道了,先生們看,這能是什麽人敢如此行事呢?”

  虞鬆、傅嘏兩人長篇大論分析完,衛會抱肩而聽,手一擺,道:“兩位都覺得是有什麽人在背後動作,猜來猜去,猜的是朝中人。有件事,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傅嘏乜他一眼,拈須說:“你平日不當講的也講過很多回了。”

  衛會正了正神色,不搭理他這茬:“不若反其道而行,我的意思是說。任何人,一旦聽聞了這事,都會想著是朝中有人暗自針對大將軍。可依我看,這恰恰是真正幕後主使者的目的,嫁禍朝堂,讓大將軍去疑心朝廷裏的人。”

  思路頗為新鮮,幾人很意外,衛會聲音不自覺壓得低了:“早前,夫人病逝,外頭皆傳言為大將軍……”他含糊一帶,繼續道,“若是有人想拿這事做文章,斷不會把屍骨亂擲,隻會暗中行事,詳密計劃,怎會鬧得天下皆知呢?可見行事者,更像是泄憤,此舉可謂膽大多智,既禍水東引,又了自己夙願。”

  他在這屋裏洋洋灑灑頭頭是道,外麵,桓行簡站了半晌悉數聽進耳中,末了,衛會那句“你們都想著是男人跟大將軍作對,萬一,是女人呢?”

  少年人隨口的一句玩笑,桓行簡的臉色陡然變冷,心下一動,進門把石苞喊了出來。

  “衛會說的,你怎麽看?”他單刀直入,一臉的冷淡,石苞看他這個樣子顯然清楚方才的話都被他聽了去,回道,“有幾分道理。”

  說著,把自己打探的情況一一細稟,試探問,“這事要廷尉去查嗎?”

  洛陽城無人不知,那朝野上下自然更不用提了。此事不亞於東關之恥,桓行簡思忖良久,“廷尉插手也無不可,隻是,”他意味深長看了眼石苞,“若牽涉其他,廷尉隻管把它辦成一樁盜墓鐵案,這件事,讓衛毓接手。你親自去見他,轉述我的意思。”

  衛會的兄長高平陵後起複,做了廷尉監,掌京都刑獄。

  如此,過了兩三日,桓行簡一次後院未去。嘉柔每日坐著盡是發呆,崔娘留在了桓府,以她年長心細照料老夫人為名由,不過偶爾來公府看望嘉柔。

  她身邊,全是桓行簡指派的人。嘉柔現在了無心思,一心一意盼消息。朱窗洞開,外頭枝上麻雀嘰嘰喳喳一早聚那吵架,吵得她心裏更躁。

  啪地合上了窗,又覺屋內窒悶。嘉柔信步走出來,猶豫良久,還是不肯去求見桓行簡。寶嬰窺破她那點心思,見機道,“女郎去問問大將軍,這件事,到底水落石出了沒?”

  嘉柔搖首,本閃亮的瞳仁裏像落了層香灰:“我想自己呆著,不必跟著我。”

  不知不覺走遠,公府裏新植桃李,此刻,遠沒到紅紅白白滿世界開的熱鬧時令。倒是柳樹,有點想抽新芽的意思,嫋嫋隨風動,嘉柔無知無覺地拽了一枝,步子放緩,又猛得鬆手,恰巧打在跟在身後桓行簡的臉上。

  他走得匆忙,沒留意前麵正是嘉柔,低首看加急的軍報就往值房來。隻覺臉上微的一痛,這才發現有個窈窕身影在前。

  “故意的嗎?”桓行簡幾步追上她,一扳肩膀,嘉柔被迫回頭,兩人目光一碰上,那雙幽幽含怨的眸子就這麽睇視過來。桓行簡那臉色頓時變得晦暗,冷睨她兩眼,錯開身大步走開了。

  嘉柔沒工夫咀嚼他莫名其妙的那句話,想了想,追上他:“我姊姊的事呢?”

  “查不清。”桓行簡沒好氣回她一句,十分不耐,“想查你自己查去,你不是最能耐的嗎?”

  嘉柔臉皮薄,禁不起他這麽冷嘲熱諷,臉刷得紅了,咬唇說道:“好,我自己出門查。”

  這時,桓行簡才噙著一絲冷笑回頭上上下下把她那個纖細的身影打了個遍:“好啊,又打算去找太初了?兄妹同心,其利斷金?”

  “你以為兄長會不關心這件事嗎?他比你上心,因為那是他骨肉至親,”嘉柔一激動,喉嚨便發哽眼睛裏情不自禁跟著滾上一汪熱淚,“你不是覺得此事折損你大將軍威儀嗎?怎麽,大將軍不得好好徹查?怎麽會查不清?”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想激他,豈料,桓行簡壓根不吃她這一套,軍事纏身扭頭就走。

  卻迎來一個侍衛,手裏拿了個小包裹,不意竟見兩人都在,忙道:“方才,有人來府前,說這是崔娘捎給薑姑娘的東西,勞煩轉送。”

  嘉柔聽了,忙過來要拿,眼前什麽一晃東西竟到了桓行簡手中,她羞惱至極:“那是我的!”

  說著就想搶回來,桓行簡胳膊一振撞開她,不意碰到胸脯,嘉柔淚花子登時湧出來。他亦察覺到異樣抬眼看她,欲言又止,揮手讓人下去,冷淡對嘉柔道:

  “你的?你別忘了,她住我家裏,你住公府,吃穿用度一概是我所出。張既給你再多錢,也早花光了,你連人都是我的,遑論物件?”

  嘉柔被他說得愈發氣惱,結巴道:“你,你不講道理……”

  “不錯,我就是不講道理,管得著嗎你?”桓行簡目光在她捂著的胸口一過,多看幾眼,還是掉頭走了。

  眼睜睜見他是往值房方向,嘉柔不好追,負恥含淚走了回去。半道上,一咬牙,跑去了馬廄。

  到值房,桓行簡把軍報丟給他幾人,自己進稍間,將包裹解了,一截發黑的骨骸露了出來。

  他眸子猛地一緊,當即攥了包裹,大步出來,到門口問侍衛揚手問:“這個包裹什麽人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