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競折腰(12)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184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一路上,偶見零星過往的行人,沒到寒食,這個時候來上山祭拜的人不多。道旁,枯了一冬的長草掩映下已經有綠意悄悄冒頭,剛溜出來打探春風消息的蟲子像是受到了什麽驚嚇,爬得飛快,儼然翻山越嶺。

  嘉柔想起從長安路過的那個春,車輪子聲,舊時的宮闕,還有農夫在田裏歡快唱的歌謠,竟隻覺邈若山河。

  陵園近了,可有些事她還是分辨不清楚的,隻能深埋,日日年年地侵蝕著自己。

  她從袖管中取出符袋,天青色,裏頭裝滿了晾幹的迷迭香。自夏侯妙故去,洛陽的天好像一直在變,旁邊寶嬰挎著竹籃,偏頭瞄過來一眼:“這符袋做的真別致。”

  還沒等嘉柔說話,石階上忽冒出個人影來,慌裏慌張提袍往下一步作三步地邁。寶嬰認出是莊園上的人,忙揚聲喊:“三叔!”

  三叔不是守墓人,但會隔三差五來清掃陵園。此刻,氣喘籲籲奔到她兩人眼前來,眼睛從寶嬰帶的香燭紙錢上一掠,急道:

  “出大事了!夫人的墓似被人盜了,我得趕緊去回稟郎君!”

  猶如當頭一記悶棍,嘉柔晃了晃,當即要跑過去看被三叔攔下,“女郎,還是莫要上去看的好,奴們都不敢輕舉妄動,這事得郎君定奪!”

  如此一說,嘉柔更要上去了,三叔很是為難一邊打眼色給寶嬰,一邊苦口婆心繼續勸:“女郎真的不要去看了,女郎少年人,有些東西少看得好。奴已經命人在陵園旁守住了,誰也不能靠近。”

  嘉柔雙手攥緊了符袋,微微地抖,不覺間兩行清淚淌了下來,風吹枯草,林掠飛鳥,唯獨自己的聲線虛弱無力:“那我在這等大將軍。”

  寶嬰知道三叔行事穩重,見他都一臉惶惶,心下覺得大事不妙。拗不過嘉柔,隻好同她一道先在羊腸路旁辟出供人避雨歇腳的茅草亭子等了。

  公府裏,桓行簡卻不在,三叔跑東蕩西最終從虞鬆口中得知他當是回了家。

  三叔找到桓行簡時,他人在侍候母親張氏,自太傅喪儀後,張氏的身子大不如從前。雖無大礙,但精神看著遠非昔日矍鑠的勁頭。

  “郎君,莊子上的人來了。”婢女很自覺地從他手裏接過藥碗,低聲說道,桓行簡一撫張氏的手,折身出來。

  “郎君,夫人的墓葬出事了,”三叔的聲音急迫,兩片厚唇直顫,“不知誰那麽大膽子,掘了墳,屍骨到處都是,奴幾乎要嚇得厥過去。”

  桓行簡頓時驚怒,鐵青著臉,當即命人牽了匹快馬來,二話不說直接上北邙山來。

  一路上,三叔緊緊跟著,途徑茅草亭子時嘉柔看到了他,幾乎是哽咽著撲到眼前來,桓行簡把她一抱,低下頭:“別怕,我過去查看,你還在這等我。”

  嘉柔抽了下鼻子,搖頭說:“我想跟大將軍一起去,我不怕。”

  他蹙眉:“不行,你怕不怕另當別論,這件事,我一定會查清楚。”眼中瞬間猶如萬點寒鴉傾覆,“我看到底是誰活膩了,到桓家來撒野。”

  拍了拍她臉頰,以示安撫,桓行簡果斷推開嘉柔,命寶嬰把人看好了。

  身後,石苞緊隨而來,青天白日的,一眼看到四邊零散著丟棄的骨骸,以及撬開的棺木,也是一凜。

  桓行簡的臉色顯然差到極點,一雙眼,沉沉地打量著周邊。夏侯妙是薄葬,遵文皇帝舊例,除卻口中的玉蟬,生前貼身舊物,並無太多陪葬的金玉珠寶。衣裳尚未腐爛完全,可血肉早朽。他望著漆黑棺木,天地無言,有一刹的恍惚:這裏,是他親自抱著同床共枕幾載的女人送進來的最後安息之所。

  生相憐,死相捐,合巹酒裏早注定下了鴆毒。

  “郎君,”石苞打斷他思緒,桓行簡則很快從記憶中抽離蹲下身來,拈起一截骨骼,鎖眉注視。

  “屬下方才留意了,也仔細想了想當初下葬時情形,夫人的陪葬幾乎盜光了。”石苞湊近了說話,“可還是有疑慮,夫人的陵園規格尋常,又未大造陵殿,這是都能看得到的。是故,屬下懷疑這是招聲東擊西,讓郎君誤以為是來盜取陪葬的。隻是,不知道誰有這麽大的膽子了。”

  桓行簡皺眉不語,不發一言起身,親自將夏侯妙的屍骸小心撿起放回棺木,不讓任何人插手。

  末了,他凝望棺中白骨良久良久,方同石苞幾個一道把棺蓋合上。留三叔一幹人重新修葺陵園,桓行簡在旁邊立了半晌,雙履著塵,因人清掃旋起的落葉反複撲打著鞋麵。

  “石苞,這兩日派人留意洛陽城的動靜。”說完,他走到墓碑前,手指慢慢撫過上頭一刀一刀刻下的文字,猶如耳語,“清商,我知道你不甘心,所以,死人也是能開得了口的,對嗎?”

  透骨的涼薄呼之欲出,他眼睛一眨,那股戾氣頓收。

  這麽耗了數個時辰,土重新掩埋,總算遮過那駭人狼藉一幕。桓行簡下去把嘉柔帶上來,看到新翻的土,嘉柔呆住再忍不住哭了出來。

  他沒勸慰,任由人在那兒哭個不住,自己撩袍坐下,點了火,一張一張紙錢往裏投。有風,熱浪烤臉,漫天飛舞起星星點點的黑灰蝴蝶,桓行簡白皙的臉上布了灰燼,衣裳也落上一層。

  拿起半根柳枝,將紙錢聚攏,他握拳抵唇輕咳兩聲緩緩站了起來,衣裳皺出折子。

  “好了,哭久了傷身。”他用帕子給嘉柔擦了臉,那雙淚眼,通紅地看向自己,濛濛煙水色裏似有悲憤似有疑惑。或許,有那麽些怨懟,桓行簡微微不悅,仿佛是自己毀壞了夏侯妙的身後寢居。

  “你姊姊的事,我也很難過,我說了,一定會查出是誰。”他把披風給她緊了緊,吹亂的青絲掛上她耳後,“先回去吧,山上風大。”

  “是大將軍得罪了人嗎?”嘉柔臉上神情有些古怪,一動不動,“否則,怎麽會單撿姊姊的墓葬下手?我知道大將軍會徹查,但不是為姊姊難過,一個人,總會在無意間暴露自己真實的想法。大將軍其實是生氣,因為居然有人敢挑釁桓家,大將軍麵子掛不住。”

  聽得桓行簡眉心直跳,雙目一寒,眉宇間盡是失望:“是又如何?我確實得罪許多人,自然也包括你,不過,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我也的確不為你姊姊難過,因為我知道枕邊人隨時都能翻臉,你不就是嗎?你跟夏侯妙雖無血緣,倒很會學她,我就看看是不是哪天你要捅我一刀了。”

  說罷,拂袖而去,根本不再管她。寶嬰在不遠處,逆著風,上一刻還見郎君又是為嘉柔理裳又是拂鬢的,下一刻,便見桓行簡頭也不回丟下人抬腳走了。

  看的她一愣一愣,忙上前焦急問道:“女郎,你惹著郎君了?”

  嘉柔定定站在原處,一張唇,絲毫血色也無,罕有地衝寶嬰發起脾氣:“什麽叫我惹你家郎君了?他是誰?我是誰?我敢惹堂堂大將軍嗎?我怕他滅我三族呢!不過可惜,我沒三族讓他滅,我家的三族就我跟我父親,這麽少的人就怕大將軍殺不痛快!我知道你是他派來監視我的,你去學話,你快去……”

  一語未完,抽泣著跪倒在了夏侯妙碑前:“姊姊……”她心中又愧又無措,心中積壓的那股鬱鬱之氣怎麽都哭不完了。他為何如此薄情?又為何非要將自己牽扯進來?情愛於那個人來說,當真可有可無?人心為何如此複雜?明明心是自己的,為何自己也看不清摸不透?

  她哭得顛倒,頭發散了,兩頰赤紅,驟然想起來時在山腳下見到的那個大哭“吾道窮矣”的男子,忽被那句話深深擊中,仿佛一切都明了,一切又都無解。

  身旁,寶嬰捂著胸口退了兩步,暗道,平日裏溫柔乖巧的人發起脾氣來才真嚇人。

  哭到力竭,嘉柔怔忡地抬起臉,腿早壓麻了。趔趄起身,她掏出帕子擦拭幹淨眼淚,默默把亂了的鬢發抹平,不忘將那新做的符袋放到夏侯妙的碑前。

  寶嬰一直暗暗覷著她,此刻,訕訕湊上來道:“女郎,回去吧。”

  嘉柔目光垂著,嗓音嘶啞了:“寶嬰姊姊,我不是有心衝你吼的,我失態了。我知道,你其實待我並不壞。”

  說得寶嬰心裏一滯,鼻翼微微作酸:“女郎,其實郎君待你也不壞,你何苦跟他吵?夫人病逝,太傅病逝,郎君剛當了大將軍就吃兩回敗仗,不知道多少人想拉他下馬,奴雖是下人,這些卻都是明白的。郎君再是大將軍,到底還是個男人,沒人在身旁知冷知熱的心裏恐怕難能好受了。”

  記起方才心境,嘉柔低頭不語,寶嬰歎口氣帶她下山。臨到山腳,車夫遠遠瞧見了他兩人,利索一個翻身,跑到她兩人跟前賠著笑把杌子拿下來讓嘉柔上車。

  嘉柔腳剛踩上去,聽一道耳熟的聲音響起:“薑令婉?”

  她回頭,朱蘭奴一身錦繡華服,額間花鈿明彩生輝,日頭一照,如粼粼的金光般絢爛。

  朱蘭奴忍笑看她依舊紅著的眼眶,揶揄道:“瞧你,梨花帶露的模樣莫說是男人,女人看了都心動。難怪大將軍給你這隻雀,造了個金玉籠子。你怎麽了,難道是來哭夏侯妙的?”

  不知人煩,寶嬰扁了扁嘴不想嘉柔跟她囉嗦,立刻回擊道:“與你何幹?”

  朱蘭奴十指丹蔻似血,豔豔地晃,她眼波一轉:“是呀,我閑得很,就想看看熱鬧,聽說夏侯妙的墳都被人刨了,這種事,洛陽城已經很久聞所未聞了。真稀奇,不是嗎?不止我,洛陽城裏多的是人想來北邙山看這份熱鬧,你管得過來嗎?”

  嘉柔臉色蒼白,厭惡地看她兩眼,低聲跟寶嬰道:“我們走,不理她。”寶嬰氣得渾身亂抖,啐她一口,“你跟你爹一樣討人嫌,自大又無恥,活該他諡號‘醜’!”

  揭完朱蘭奴瘡疤,寶嬰氣哼哼坐進了車裏,車夫喝了聲,馬車立刻軲轆軲轆往前跑了起來。

  公府裏,桓行簡倒在,人安坐在書房已經是慣有的無悲無喜的表情,看各地送來的文書。

  寶嬰換了身幹淨衣裳,打聽他在,便自作主張地進了偏院,一路上早將要回稟的事練習了數遍。

  跨進門來,滿屋子的墨香。

  “郎君,薑姑娘她回來了。”寶嬰有意停頓,等桓行簡反應,讓她略感失望的是桓行簡什麽反應都沒有,她便清楚他不想聽這個,趕緊換了話鋒:

  “卷軸的事,奴查清楚了。”她把袖中的一樣香囊拿出來,果然是那明綢做的。

  “太常家中當真有陛下曾賞賜的這種絲綢。”寶嬰因陪嘉柔去過幾次夏侯府,跟其中一個同鄉的婢子就此結識,等見了麵,有心在她跟前炫耀腰間拿這綢布做的精致香囊,果然套出了話。

  桓行簡看都沒看,筆下隻一頓:“我知道了。”

  “今日,奴在外頭碰巧見著公府的人了,不清楚他今日該不該當值,見到他時,他一個人駕著牛車在那哭‘吾道窮矣’硬是說無路可走,他要大哭,奴覺得很怪異,所以跟郎君說一聲。”

  “阮嗣宗?”桓行簡終於抬頭,“你幾時見的他?”

  寶嬰忙道:“奴不知道他叫什麽,公府見過,人很怪。就是還沒上山,在山腳碰到的他。”

  “那就是他了。”桓行簡心底越發不快,筆一擱,準備讓人看看阮籍在不在公府。

  寶嬰還有件最要緊的沒說,一伸脖子:“奴還有一事,帶薑姑娘回來時,碰到了要上山的朱蘭奴。她陰陽怪氣的,但聽那語氣分明是知道夫人陵園的事,北邙山這個時候人很少,她這麽快聞風而動,奴怕這其間別有什麽關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