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競折腰(11)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647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初春的夜,將兩人的眉眼與聲音都籠得混沌不清,借稀薄月色,上到半山腰,其中一個忍不住放眼四望:茫茫天際下,這人世反倒像頭擱淺的巨鯨般雌伏於此了。

  時辰耽誤不得,就他兩人,等摸到夏侯妙陵園附近,未見人影,先聞器具碰撞之聲。這兩人暗自驚訝,藏在森然柏樹後頭屏息盯半晌,隱約聽到低斥聲,是讓動作快些。

  這一幕太過詭譎,兩人萬萬沒想到竟還有比早一步先來掘陵的,到底是何人,無從得知。前胸後背本窩了一團子的熱氣,立了半晌,也冷卻了,涼颼颼地貼在肌膚上,好不難受,兩人隻能迅速下了山。

  李豐書房的燈還亮著,窗紙昏黃,兩人眉睫掛露地現身,他吃了一驚:“如此之快?”

  兩人把所見所聞三兩句就描畫清楚了,李豐更是驚詫,手中的竹簡一放,對著燭火是個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了。

  底下兩人杵了半晌,李豐轉頭,吩咐道:“你們先下去吧,靜觀其變。”

  如他所料,公府裏和天子幾乎同時收到西北送來的軍報。桓行簡絲毫沒耽擱,不等朝會,將罪責一攬上書給皇帝,翌日裏坊間便流傳開大將軍那句“此我過矣,非陳雍州之責”。

  一時朝野心悅誠服。

  皇帝心裏細細碎碎晃著些不滿,卻不好再說什麽,一肚子悶氣來見太後,開口便說:“大將軍真乖覺,很會收買人心,陳泰估計要感激涕零了!”

  太後在修剪鮮花,枝枝蔓蔓,她語氣衝淡像個名士:“做做樣子,惠而不費,陳泰是個厚道人,三兩下被桓行簡感動也不足為奇。是啊,這個時候指不定捧著大將軍的回信如何慚愧呢,不過隨他去吧,邊地憂患多,得有人在那頂著。這些人,隻要不瞎摻和洛陽的事就好,”眼神越發沒了溫度,但嘴角笑意還在,“陛下急什麽,大將軍一敗再敗都沒急。”

  “人都說夏侯太初是君子,君子如玉,玉果真不能跟刀劍碰。”皇帝學會了打機鋒,太後付之一笑,皇帝的這些牢騷,她左耳進,右耳出,全當他是半大孩子撒氣了。

  不過,太後瞧著皇帝唇邊毛茸茸的一圈似乎又密了幾分,平日裏,也知道多看幾眼小宮女了。她心領神會,把李豐等人找來商量立後納貴人的事宜。

  公府裏,日頭乍暖晝氣催得迎春花黃燦燦開得射眼,連鳥鳴都多了起來。衛會迫不及待換了春服,雖說打過春,可北方的春天總是神出鬼沒,來一陣野風就能把人打回寒冬。

  可衛會不管,今朝暖,今朝錦繡。陳泰西北出事,公府上下難能愉悅,唯獨他心情每到春來就很美妙。

  風和日清,衛會指揮著人把桓行簡書房裏的書拿出來曬,時不常地要提醒:“仔細些,不要弄折了。”

  唔,也有老莊呢,衛會拈起本《莊子》遙想昔日大將軍、夏侯至、以及死去的楊宴等人席地談玄是何等暢快風流模樣,雙目中,不覺流露神往。

  可惜自己晚生了這麽些年,衛會遺憾,轉念想,早生的那些,同樣算是大將軍舊友的人物這個時候墳頭草該活泛冒青了吧?

  心境一下變得參差,這個時候,傅嘏從值房往這邊來,他身後,還跟著個三十多歲光景的男人,青袍素冠,裝扮簡樸,但一雙眼睛渾厚而溫和。

  跟明澄淡薄的傅嘏比,顯然要好親近幾分,衛會興致盎然地見這兩人現身,嘴很癢:

  “蘭石,”他大喇喇喊著傅嘏的字,“你這又是替大將軍捕到了何方才俊?”

  一雙眼睛滴溜溜轉過去,三分勾魂,七分攝魄,衛會的笑裏總是藏著一股鋒銳。傅嘏給他引見:“士季,不要無禮,這位是河內郡的山巨源。巨源兄,這位是潁川長社衛士季。”

  說完,這兩人又各報郡望名字一遍,算認識了。

  “巨源兄的從姑祖是夫人之母,他剛從大將軍家中來,想必見過了夫人。”傅嘏頭一偏,低聲跟衛會說道,目送山濤進了書房。

  衛會眉頭擰巴著,便有幾分嘲諷的意味:“我記得,山濤之前是做官的,河南從事?高平陵後隱居故裏了,這大老遠跑洛陽,是想通了?”

  他一介少年人,對朝廷各路人馬摸得比誰都清楚,傅嘏不得不承認衛會的過人之處。凡大將軍問起某人,無所不知,履曆、性情無不一清二楚的。

  若是問起經史典故來,那衛會更是如數家珍了。

  兩人在外頭說話,山濤人已經被婢子領到了桓行簡眼前。此間一塵不染,他正執嘉柔手教她草書,一鉤一挑,極盡耐心:

  “鉤要圓轉,對,轉如環,”他噙笑凝視,“鐵畫銀鉤,你力道不夠。”兩人挨得極近,氣息相交,嘉柔渾然不覺上下的注意力隻在自己手腕上。

  竹簍裏全是她的廢作,揉成一團團,聽到外麵有動靜,桓行簡鬆開她手,低聲道句“你先練著”走了出來。

  眼波微微一動,便似有若無地把山濤打量了個遍:衣裳雖舊,可漿洗得幹幹淨淨,中衣的領口露出,有些毛邊。

  他微笑,在婢子端來的銅盆裏淨了淨手,一麵拿巾子輕輕擦拭,一麵示意山濤坐。

  山濤作了一揖,也在桓行簡露麵時把眼前這個年輕人看了個清楚,眉宇雖冷峭,但氣度卻是越發雍容了。他袖管裏放著桓夫人的手帖,此刻拿出,遞給他道:

  “山濤見過大將軍。”

  桓行簡笑而不語,將帖子略略一看,是母親的手跡,知道山濤是從自己家中來。他在榻上坐了,背靠三足憑幾,是個十分家常閑適的閑情模樣,眉宇微蹙,淡淡含笑把帖子一放,語氣裏有調侃:

  “當世的呂望不披裘負薪,看來,終於想入仕了?”

  論起親戚,桓行簡倒該喊他一聲“表兄”,山濤沉吟片刻,實話實說:“是,濤來大將軍府,是想做官了。”

  桓行簡雙臂閑閑地往幾上一搭,山濤肯來,他自然歡喜,此刻很有興趣地問:“我曾問李熹,當初,為何太傅征召他不肯來,我征召他卻來了。他說,太傅以禮我以法,所以來了。他現在人在公府做我的右長史,巨源是為何故?”

  “不敢瞞大將軍,我為初心而來。”山濤十分磊落,“我的初心就是做官,一展抱負。”

  桓行簡笑吟吟看著他:“哦,可你中途官沒做幾年人就跑了,這怎麽說?”

  “彼時天下事未定,濤明哲保身,不願以身犯險。”山濤說的正是太傅與劉融明爭暗鬥的年景,如此直言不諱,桓行簡聽得哈哈大笑:

  “好,表兄早年家徒四壁,甚是貧寒,卻從不肯與我家中多走動,很有氣節。我記得你也好老莊,與人交遊,剛才你說初心是為一展抱負,我希望你能多為國家舉薦人才,不要遺漏孤遠貧賤之人。”

  說著,頗有深意補道,“老莊雖妙,但巨源既入我府中,閑暇把盞即可,用來治理國家恐怕是不妥的。”

  點到為止,他思忖著叩了叩幾案,“我記得你做過河內的主簿,這樣,我讓司隸校尉舉薦你,這也是個名頭,你先下榻在官舍。”

  語落,命人從公府先撥些錢給山濤以作落腳資費,山濤拒絕了,他從河內來帶了幹糧換洗衣裳,外加一頭驢。此刻,栓在離公府最近的大柳樹下,正餓得無精打采。

  這些,嘉柔在裏頭聽得清清楚楚,等山濤人走了,笑著出來,見桓行簡一揚下巴,便坐到榻邊替他揉捏肩膀,好奇問:

  “剛才我聽大將軍喊人表兄?”

  他笑:“河內的山濤,是我母親的表侄,比我年長我自然要喊一聲表兄的。”

  “大將軍好像很高興。”嘉柔看他眉目舒展,不複剛收到陳泰上表的凝重,心裏也覺輕鬆。

  長腿懶懶一交疊,桓行簡抬眸望了望門外不遠處衛會忙碌的身影,點頭道:“天下英才盡入公府,如何不喜?”

  “他還沒辦實事呢,大將軍怎麽知道他就是英才?”嘉柔手一停,認真問道,桓行簡聞言笑意更深了,“柔兒這話有道理,”眸光揚起,“不過我不瞎也不聾。”

  沉思有時,像是自語又像是跟嘉柔說話:“嗯,山濤還做過上計掾,能把帳算清楚不亂,要心細如發,先看看吧,到時讓他去尚書台做度支尚書的郎中也無不可。”

  兩人在這說著話,時不時一陣低笑,外頭,複聞人語,婢子通報:“右長史李熹要見大將軍。”

  嘉柔忙從榻上下來,要避嫌,桓行簡快速在她頰上啄了下,低語道:“別急,等晚上,嗯?”

  嘉柔先是一愣,旋即從他笑眼裏察覺出什麽來,臉倏地紅透:“我沒有急……”左右怎麽說都不對,她趕緊逃了。

  桓行簡見李熹手裏揣著個上疏,年近五十的人了,總是一臉嚴肅,眉頭那愣是刻出個“川”字經年不褪。

  “剛才我還跟山濤說起長史,”他接過李熹的上疏,垂眸看了半刻,上頭,彈劾了一群在朝高官侵占官稻的事。

  數數名字,不下十人,甚至包括他剛提拔的司隸校尉。桓行簡揉了揉眉頭,底下李熹將他一舉一動皆都看在眼裏,問道:

  “明公是不是為難了?”

  桓行簡手一放,笑點上疏:“卿奏請將這些人悉數免官削職,這一去,可就空出一大片來。”

  “王道有繩,明公當繩禦四海任法裁物,恕下官直言,這份名單多為大族子弟出身,”李熹語調鏗鏘,“明公以此興,今公府雖不拘一格選拔人才,但仍以高門子弟居多,明公更當以法為準則,不避權貴。”

  門外,不知幾時站著等奏事的虞鬆,字字入耳,心中一歎:李熹當真有遠見,此番肺腑之言也正是自己所想。

  桓行簡顯然被觸及心事,他如何不明白?公府征辟,兩大來源,一是桓家世代互通往來的大姓子弟,一為當今名士。要有會幹活的,也要能裝點門麵的,無論如何他卻自然不能容許洛陽再有第二個桓家出現。

  “卿句句真知灼見,深得我心,”桓行簡把上疏一折,“我自會向陛下稟明。”

  翌日還是個明媚好日,紅湛湛的太陽從波濤般的雲層裏一掙,人間金輝灑遍。嘉柔命寶嬰準備了香燭紙錢,無須報備,照例拎著桓行簡的玉飾給門口侍衛一看,坐上馬車朝北邙山去了。

  “郎君對女郎真好。”寶嬰笑,團團喜氣,嘉柔手按在籃子上,不由問道,“他以前待姊姊不好嗎?”

  這下像是把寶嬰難倒了,她遮遮掩掩的:“郎君跟夫人新婚時,我雖在府裏,可人還小著不大記事。後來,怎麽說呢,他們夫妻兩人說話總客客氣氣的,不冷,也不熱,奴也說不好。”

  嘉柔沉默著不說話了,寶嬰覷她,兩隻眼一轉,十分貼心地勸道:“夫人雖不在了,可她若知道今時今日郎君身邊有人悉心照料陪伴,肯定欣慰。女郎也看到了,郎君每日忙活得哪裏有歇腳的空兒?除了在你這放鬆一二,再沒別的了。他可不像洛陽城裏其他子弟,動輒喝得爛醉到處遊樂,衣裳不好好穿,也不愛跟人扯什麽道不道玄不玄的……”

  寶嬰突然噤聲,意識到什麽,趕緊閉了嘴笑嗬嗬去揀點籃子了。

  馬車不知走到了哪裏,外頭,忽爆出一聲悲嘯,嚇得兩人都是一個激靈,嘉柔忙開窗朝外看去,隻見前頭岔路的地方停了輛牛車,上隻有一人,披頭散發,進退失據地在那哭號:

  “吾道窮矣!”

  一語畢,慢吞吞鞭打著黃牛調了頭。

  他牛車前沒有路了,隻是一徑的荒草。

  嘉柔看清他容貌,本也是器宇不凡,眉目清晰,可神情卻癲狂狷介……正凝神看著,寶嬰“呀”了聲,連忙附在嘉柔耳畔說道:

  “這是大將軍府的屬官,我見過,他古裏古怪的。”

  嘉柔十分驚奇:“大將軍府裏還有這樣的屬官?”

  寶嬰無奈苦笑:“是呀,我也不知道大將軍選這樣不懂規矩的人做什麽。”

  說完,倒忍不住喊住了他,“哎,你為什麽哭啊?”

  這人見她兩人是青春少女,顏色鮮活,其中一個竟比他常去打酒的酒肆小娘子還要動人可愛,不由悲從中來:朱顏易逝,人生苦短,這樣嬌美無匹的女孩子到頭來同樣要埋身黃土之下,枯骨豔,狐向窟。

  “無路可走,自然要大哭。”他很願意和女孩子們說話。

  嘉柔四下看看,手一指:“這位郎君,你瞧,那裏就有路。”她以為對方當真迷路,但見他神情蕭索,搖首不應,心下頓時有幾分意會,便不再言語,目送著他驅車離去。

  耳旁,寶嬰喋喋不休:“這人是不是呆子,那裏沒有路這裏不是有路嗎?一個大男人,這也要哭。”

  嘉柔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順著山路上去,往夏侯妙的陵墓方向走。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我這裏陽光非常明媚,相信沒有什麽能阻擋春天的腳步,一切都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