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競折腰(10)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499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火爐上,水咕嘟嘟沸騰了,寶嬰躡手躡腳進來給嘉柔衝過茶,不聲不響拿了個杌子坐在旁邊,一心一意看她做鞋。

  不多時,嘉柔把手朝頸子裏一搭,捏了捏,直起腰,還未曾開口,寶嬰衝她眯眼笑道:“奴去請郎君過來。”她是圓臉,一笑毫無心機的喜相,嘉柔便也含笑應允。

  桓行簡已經在外麵撥拉半天棋子了,一個人走棋,那兩道長眉時而舒展,時而微蹙。等聽見裏頭隱約人語,踱步進來,嘉柔本瓷白的臉因在暖閣裏忙碌久而泛出桃花般的色澤,桓行簡目光落在她腮上,曖昧吟哦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室宜家。”

  嘉柔嗔他一眼,桓行簡倒不客氣朝榻頭撩袍坐下,腳一伸,笑道:“過來侍奉你的夫君。”

  此情此景,嘉柔忽愣了愣,烏黑的睫毛一垂將泛上來的情緒散去。看他神情,也知朝會過後暫且風平浪靜了。她蹲下一麵為桓行簡穿鞋,一麵輕聲道:

  “上回,阿嬛來,說大將軍有意要把阿媛許給太後的從弟,是這樣嗎?”

  桓行簡一笑,雙履上腳他站起身,走了那麽幾步:“很合腳。”說著俯身翻了翻嘉柔的篾籮,都是女孩家用的零碎東西,“阿媛隨了清商,女紅上沒什麽興致,也沒什麽天分,好在,讀書寫字還是可以的。”

  聽他主動提姊姊,嘉柔順勢跟道:“阿媛是姊姊唯一骨血,她若在,肯定希望阿媛能選一個她自己鍾意的郎君。更何況,阿媛還小,理應該在家中多住幾年,大將軍不希望阿媛多陪陪你嗎?”

  桓行簡神情淡淡,那雙洞察人心的眼一轉,對上嘉柔:“我又沒說現在讓她立刻嫁人,跟太後,隻是定親。阿媛固然好,也曾讓我有幾多安慰,但女兒長大了終究是別人家的人,至於你說的鍾意與否,依我看,看各人的造化。”

  “大將軍這是什麽意思?”嘉柔有點淒惶地看著他,難道,決定阿媛一生的不是他嗎?

  隨手把嘉柔喝剩的半展殘茶飲了,杯盞上,有幽幽芬芳,桓行簡轉動著精巧的茶器,道:“意思就是婚姻大事,對於男女來說都是一場豪賭,當初我去公休家中為我三弟求娶阿嬛,兩人熟悉彼此嗎?誌趣相投嗎?除了家世匹配,一切皆是未知。阿嬛姓諸葛,注定她不會嫁鄉村野夫;三弟姓桓,注定他不會娶小家碧玉。他們都各自承擔著家族和姓氏賦予的責任,如今,兩人琴瑟和諧是幸事。至疏也好,至親也好,事在人為。”

  茶器一放,桓行簡臉上隱然是副桀驁不羈的神態:“倘若此樁親事不好,到時,阿媛大可改嫁。我桓行簡的女兒難道還愁嫁嗎?我不怕沒有想認我做丈人的。”

  嘉柔被說的啞口無言,神情怏怏,下頜忽被桓行簡一抬,他含笑撫慰:“我知道你擔憂阿媛,大可不必,沒有人敢對我桓行簡的女兒不好。”

  那麽當初呢?嘉柔凝視著他,心境支離,當初夏侯家是洛陽城裏一等一的門第,把姊姊嫁過來時,兄長是否也像他這般自信?

  “你愛阿媛嗎?”嘉柔頗為傷感地拿去他的手,坐到梳妝台前,將一枚枚花鈿打開來看,是準備送給阿媛的。

  桓行簡無聲來到她身後,眼一瞥,見那些花鈿形製可愛,有鳥,有魚,十分孩子氣倒貼合阿媛。

  “我怎不愛她?她是我的女兒。”他太過平靜的語調讓人起疑,嘉柔透過銅鏡看他,“那大將軍為何不等阿媛再長幾歲,到時,問問她想要個什麽樣的郎君?洛陽城裏,太後是外戚是很顯貴,但荀氏、陳氏等無一不是可匹配的門第,為何不讓阿媛多些選擇呢?”

  簪子抽掉,嘉柔一頭軟滑青絲如上好的緞匹般在他手中掬起流動,桓行簡摩挲烏發:“你想說什麽?不妨直言,別人先不提,對於你,我向來都願意給機會讓你盡情說。”

  嘉柔喃喃垂首:“我不知道,我覺得對阿媛太不公,她這麽小對嫁人一無所知。大將軍一個主意,就把她許配給了她從未聽聞的一個人。”

  “你覺得我是在利用阿媛來結交太後?”桓行簡冷嗤,“柔兒,那我若是把她嫁給令君家的人,或是陳雍州家中的人,你是不是又該懷疑我為拉攏高門大族嫁女呢?看來,我把阿媛嫁目不識丁衣不蔽體的乞丐最好,因為那樣,大家才會說我毫無私心。”

  這些話,徹底把嘉柔堵得半天無言,她有些委屈:“大將軍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希望阿媛好,我當然不是要她去嫁乞丐。”

  肩頭被他輕輕一握,提將起來,桓行簡搦住她纖薄腰身,低下頭,將她耳垂一含,私語道:“你對阿媛的心意,我替她心領了,你放心,我是她父親斷不會害了她,嗯?”

  說完,好像不想跟她東拉西扯此事,不知不覺把她飄帶一拉,抱著倒在了床上:“說半天的話,我還沒謝你給我做鞋。”

  手跟著探進衣襟,嘉柔慌忙捂住了領口:“不,我不用大將軍謝我。”她今日像經了場兵荒馬亂,身心俱疲,語氣也像是哀求了,“大將軍,饒了我吧。”

  “為什麽不用?我偏要謝呢?”桓行簡眉頭一揚,是個誰也攔不住的架勢,反倒被她這嬌弱不勝的模樣刺激得情火更熾,“不光要謝,我還得重謝。”

  很快,從帳子裏丟出一件件衣裳,淩亂一地。燭影搖紅,翠帷膩粉,半夜裏嘉柔倦倦地醒了,喉間幹澀,昏沉沉地仿佛聽到雪壓斷青竹的聲音,不知是否是幻覺。

  打過春了,似乎不該下這麽大的雪,嘉柔渾渾噩噩的,思緒亂飄。身旁,桓行簡似乎被什麽硌到,闔著眼一陣悉悉索索,觸到銅鈴,嘴角便不覺翹起,鼻音低沉:

  “還想著回涼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到時河山萬裏都是你的。”

  別有深指的一句話,嘉柔怔住,好半晌才靜靜回說道:“河山萬裏固然壯麗,可鬥室就能容人臥榻安歇了。我不是男人,不要河山萬裏,我其實隻想做涼州的一隻鷂子,或者西去的一匹駱駝,行遍四方,這就夠了。”

  桓行簡慢慢睜眼,惺忪著笑:“好柔兒,你這才是真名士,不像洛陽城裏有些人,隻有名士的虛頭,你要真讓他棄了萬丈紅塵歸隱自然,估計要急的上躥下跳了。”

  “我不是名士,”嘉柔忽不知從哪來的脾氣,“我就是我自己,誰也不是。”

  難為她大半夜醒了不說接著睡,有心思跟他鬥嘴,桓行簡翻個身把她摟到胸前,被衾裏暖香融融,讓人不由沉醉。

  “好,好,你是你自己。”他忍俊不禁,倒真像安撫一隻被惹怒的昆侖妲己,嘉柔被他在頸窩裏蹭來蹭去弄得煩躁,一推他,“大將軍不要老動來動去的,我睡不好了。”

  桓行簡突然將她壓倒,咬牙道:“好啊,明明是你先醒了亂扭亂動。”把人桎梏緊了,嘶啞著聲音,一手撫著她光滑的,“噫,柔兒也像一尾小魚,我這水早滾沸不止,隻待烹魚。”嘉柔雙頰燒出酡紅,帳子上精致的繡花又漸次層層疊疊綻到了眼前,花蕊嬌嫩,被人一點,便在東風裏蕩漾開來。

  立春過後,似乎夜不再是清淩淩的寒。

  一連等幾日,不見許允回應,中書令李豐跟皇帝在宮中交談時便也顯得有些心神不安了。他是中書令,掌文書機要,常留宮中自然跟皇帝走得近。

  “朕這幾日每思及母後曾提到的‘政由寧氏,祭則寡人’,便如坐針氈,骨鯁在喉。”皇帝讀了半日《說苑》,忽憤憤一砸,案頭筆洗等物跟著遭殃,霹靂啪啦掉一地。

  驚得李豐回神,忙彎腰去收拾,見皇帝一臉的恨恨,把東西重新放在案頭,正要勸慰,皇帝卻換了張麵孔,關切問他:

  “對了,朕的姐姐近日還好嗎?”

  皇帝問的是下嫁他家中的公主,李豐答道:“公主一切都好,陛下勿要牽掛。”

  皇帝很自然地拉住李豐的手,語重心長的:“是了,中書令與朕便是骨肉一家,怎會不好呢?朕有時在想,倒不如托生個女兒身,做個公主,嫁人就罷了,何苦在這太極殿上油煎火燎的呢?”

  “陛下,來日方長,萬不可如此氣餒。犬子蒙陛下太後不乞,得尚公主,臣自然赴湯蹈火以報浩蕩天恩。”李豐不避這個話頭,“陛下,陛下若信得過臣……”

  君臣正說著,外頭內官送來份急件,來自雍州陳泰。

  等匆匆過目,皇帝那張臉上先是錯愕,轉而變成喜憂參半,傳給李豐看。

  “朕記得,東關戰事中,陳泰上書請求征討胡人。他怎麽回事,這胡人還沒打,雁門郡兩地的百姓先反了?”

  不消問,這個時候大將軍府裏肯定也收到了陳泰的上表。大將軍掌軍國大政,政令都是他下的。如今,東關為一敗,邊地又為一敗,皇帝心境複雜,痛惜國力的同時又有說不出的得意。

  “看來,大將軍這個人,同太傅比要差許多啊!”皇帝意味深長輕歎了聲,“他從接手軍國大政至今,何來勝績?”

  李豐心裏大喜,把上表小心還給皇帝,胡子一撚,胸有成竹道:“大將軍一無識人之明,二無韜略遠謀,位高而才劣者於國家是有百害而無一益。”

  君臣對視,皇帝慢悠悠踱起步子:“依中書令之見,除了他,朝中還有何人能擔此職?”

  殿內,水磨金磚折射出杲杲光亮,皇帝此刻的臉上也平添幾分神采,李豐靠近了,在他耳旁一陣私語。

  皇帝振奮道:“朕也是這麽想的,隻是,那日朝會……”剩下的話不必出口,李豐立刻會意,伸袖執了一禮,“陛下若信得過臣,容臣去布置。”

  “好!”皇帝很利索,轉而臉上有了些愁容,“前幾日,朕聽太後說,大將軍想把女兒嫁給太後的從弟,朕看太後的意思,似乎是準了。”

  李豐胡子下掩著笑:“陛下年歲漸長,為社稷故,也該納貴人了。四方大員裏,陛下可細細挑選,看誰家有適齡女……”

  “你說,”皇帝突然打斷他,“朕的年紀放在這,大將軍怎麽不想著把女兒嫁給朕呢?為何要繞開朕,非要同太後結親?”

  這其間的宮闈人心,就不是李豐好置喙的了,他打個哈哈:“這,陛下突然這麽問,倒把臣也問倒了。”

  再看皇帝,那張臉上不知幾時多了層陰霾。

  君臣敘話良久,李豐自宮中還家。第一件事便是問家仆:“還沒動靜?”

  家仆腦袋直搖。

  李豐沉吟片刻,淨手更衣,暗道許允當是怕了,裝聾作啞,虧得他高看一眼,原也是個臨陣的軟骨頭。李豐有些不平,今日沒跟皇帝提矯詔之事,心倒放得很寬,皇帝知道了也不會怪罪。有公主在,彼此心知肚明,一條船上總要和衷共濟搏擊風浪。

  院裏,樹上不知道從哪落了一群寒鴉,啼叫個不住,聽得正在想事的李豐煩惱不堪。披了衣裳,命小廝架好梯子,親自一手提燈,一手持竿,蹭蹭上去,才發覺上頭不知幾時築了個窩。

  難怪,李豐罵兩句,三五下把個鳥窩打下來,頭頂幾隻鳥盤旋一陣最終散了。

  不想,小廝有烏鴉嘴的,不知誰嘀咕了句“難不成附近誰家死人了不成”。落進李豐耳朵裏,頓生怒火,氣不打一出來劈頭蓋臉把小廝罵了個狗血淋頭,竹竿一丟,人抖索著衣裳氣咻咻進了屋。

  一盞熱茶進肚,本氣小廝胡言亂語惹人煩,他忽靈光一現,盤算良久,喊進來兩心腹:

  “眼下,有件當緊的事,隻是不知你倆敢不敢去做了。”

  說罷,手一招,兩心腹湊上前來,聽主人喁喁囑咐。

  果真滲人,兩人身上登時打了個寒顫,麵麵相覷,不知道李豐這是個什麽主意。

  “此事機密,隻你兩人知道,事成我重重有賞,你家中有屯田客的,我幫他們脫籍。”李豐乜過幾眼,甚好,兩人體格健碩一身蠻力,擔得起此職。

  事不宜遲,一番籌謀後暮色初初顯露,這兩人準備好便從中書令府邸角門靜悄悄出來,一躍上馬,直朝北邙山方向奔去。

  月色涼薄,整座北邙山在如流霜般的光線中隱隱綽綽,好似一座巨大墳場。

  一陣風來,便嗚嗚咽咽地拂過千樹萬枝,更添淒豔。這兩人饒是平日裏膽子再壯,此刻,麵對著莽莽群山,耳畔盡是如泣如訴的風聲,也難免害怕起來。

  “幹他娘!老子才不怕鬼!”其中一個果斷給同伴打氣,“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