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競折腰(7)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273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兩人各自沉默,久不見阿媛奉茶,再一會兒,她倒捧著兩枝新折的梅花興興頭頭跑進來了。後頭,緊跟著寶嬰,茶盞一放,笑吟吟看著她們幾個花一樣的人物聚在一起,轉身出去了。

  阿媛依偎到嘉柔身邊,摘朵梅花,簪到她鬢發裏,嘉柔心酸地撫了撫阿媛的臉,見她完全還是小孩子家的稚氣,打起精神問:

  “我給你的骨笛,你能吹成曲子了嗎?”

  阿媛把她腰身一摟,偏著腦袋,那高高的眉峰,挺拔的一管小鼻子,越發的像桓行簡鐫刻出的影子:“哎呀!我忘記拿了,我會吹《關山月》!”

  嘉柔讚賞地點點頭:“我都不會呢,阿媛比我聰明。”

  旁邊,阿嬛臉上虛浮著笑意,很是憂心地瞥掠阿媛。外麵,隔著層層屏風羅帳相守的婢子們則時不時地聽見小女郎清脆嬌囀的笑聲,好似被感染,也都忍不住彎起了嘴角。

  一直到用過了午飯,幾人到院子裏玩投壺,一時間,少女們爛漫的笑聲更遠了。嘉柔默默替阿媛拾箭,心神飄忽:在這洛陽城裏,女孩子對於一個高門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麽?哀愁的目光在阿嬛身上也輕輕一過,是了,阿嬛是征東將軍諸葛誕的女兒,跟桓家的庶子正好匹配,這門婚事,是太傅在時早定下的由桓行簡親自上門替弟求娶。

  “柔兒,你怎麽不投?”阿嬛幾乎全中,壓抑著歡喜,三兩步走到嘉柔跟前,見嘉柔人呆呆的,不知道再想些什麽,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兩晃,“柔兒?”

  她雙眼有些氤氳的水氣,衝阿嬛迷茫地問:“當時,太傅去你家提親,你怎麽想的?”

  阿嬛臉上羞了一瞬,很快的,不再扭捏:“沒什麽呀,洛陽城裏橫豎就這些姓氏,互通婚姻是常事,我嫁給三郎,在意料之中。”說著,迅速跟嘉柔咬耳朵,“其實,阿媛嫁給太後從弟,門第還算匹配,我隻是替阿媛不平那少年郎才智太過尋常,你瞧,桓家都是什麽子弟,換作我,我決不能忍受夫君是個愚鈍之人。”

  臉上帶著姓氏所賦予她的驕傲和自矜,阿嬛喜歡聰明的少年郎,幸好,她的夫君就是。

  阿嬛有些曖昧地衝嘉柔笑了,“可我又不比柔兒呀,你跟了洛陽城裏一等一的大將軍。”

  她沒惡意,隻是打趣,嘉柔心緒卻愈發地茫然,不說話,靦腆一笑帶過。送她兩人出來時,在水池那,見衛會一身雪白的裘衣居然在洗硯,一黑一白,比世情可分明清晰地多了。

  墨跡入水,肆意猖狂,衛會剛在屋裏喝了煮得絕佳的黃芽茶,滿口餘香,他做慣筆墨事從不願假手他人,更何況,是伺候大將軍。

  女孩子們青蔥,嬌嫩,是冬日裏誤開的桃花,自有其光明與甜蜜。衛會轉身,一雙笑眼峭立千仞,他認出諸葛氏,但見那形容尚幼卻容光如珠玉般的小小女孩,心中便明了了。

  母親說,他該娶親了。消息放出後,洛陽城裏許多人家頗有興趣。士季是大將軍的子房呢,雖然這話,不知是誰第一個放出去的,總之生了翅膀飛入各家。

  他什麽都沒說,衝三人微微打了個揖,一手的淋漓,阿媛驚歎他身上那件裘衣竟連昆侖山上的皚皚白雪都比不得,她不知,這件裘衣既暖且輕,猶若無物。

  “你是誰?”阿媛拿出大將軍家女郎該有的氣度,眉眼平靜,衛會暗笑,大將軍的女兒也很會演戲呢。

  “我是大將軍的屬官,衛會,字士季。”

  阿媛頷首,指著他身上的裘衣道:“你這件衣裳不錯,遠觀如神仙。”

  衛會笑得旖旎:“正是大將軍所賞,不過,我可不是神仙,神仙逍遙自在來去,任意西東,我不過凡夫俗子奔波如塵。”

  “我又沒說你是神仙,隻是看著像而已。”阿媛伶牙俐齒,反正父親又不在身邊,說得阿嬛噗嗤一樂,沒忍住。

  衛會一點都不尷尬,看著她,那些越軌的心思就如青峰般陡然拔地而起。他十八歲,入大將軍霸府,掌機要,一時風頭無倆,就是要他娶公主他也不願意。

  隻有中書令李豐那種眼界不開的人才會為娶了個公主兒媳得意,想到這,衛會深深不屑。他眸光再動,見嘉柔似有所思地望著自己,也不避嫌,理直氣壯地目送著幾人離開。

  上馬車時,阿嬛轉頭對嘉柔道:“這個衛會,乖張得很,你在大將軍身邊要提醒他留意此人,我是弟媳,公事不好過問,有勞你了。”

  嘉柔往回走,衛會仍在,好像是打定了主意等她。即便同處公府,兩人卻並沒有什麽交談的機會,嘉柔看著他一襲雪衣般,頓時想起那個羸弱的少年來,聖人有情,可天地無情。

  “方才那位是大將軍的女郎吧?”衛會把一池子水搞得黑沉沉,身上一滴不沾,嘉柔點頭,“你問這做什麽?”

  衛會不答反問,“你覺得我如何?”

  真是唐突,嘉柔嘴角一揚:“你是聰明的少年人,玲瓏心竅。”

  “我願等這小女郎長成,但,又怕她中途被大將軍許了人家,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為我說兩句話?”衛會有一種出其不意的厚顏無恥,嘉柔像是料到了,委婉拒絕,“衛郎君,大將軍日後替阿媛擇婿,不是我能置喙的。”

  衛會哈哈大笑:“大將軍如此寵愛你,”說著眼睛裏猶如針冒,話鋒生硬一轉,“你怕是早忘記了有人曾為你注書,還有玉翎管,你丟掉的玉翎管。”

  見他雙眼幾乎噴火,嘉柔臉上的寂寥一掠而過:“枉你跟蕭輔嗣知己一場,他注書,是為開宗立派,恰如文帝所言,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你說的注書為我太小看了你的故友。縱然我有幸蒙他青睞,可他心裏我相信絕不僅僅有兒女情長,衛會,我知道你為他不平,”她眼中一黯,“我來洛陽後,見人不斷死去,年長的,年少的,春天那場瘟疫半夜總聽到有人在哭,你說人又能如何?我沒忘記他,很多人我不說不代表我忘了,你難道天天把他掛嘴邊嗎?”

  眉眼還是美如畫,衛會注視著她,竟被駁倒,他那顆少年的心忽就躁動不息,好似意識到嘉柔與往日不同了,早晚有一日,她不再是少女,他也不再是少年,唯獨蕭輔嗣永遠年輕,在北邙山下,白骨明燦。

  他許久沒覺得悲傷過了,恨恨把嘉柔一瞪,扭頭就走。

  過了幾日,東關大敗的事情傳遍洛陽城,諸葛誕等幾人晝夜兼程,善後一過,即刻奔赴洛陽。

  駿馬載著幾人,不急麵聖,而是先往公府來。到了府前,紛紛下馬,將兜鍪一脫,抱在胸前,佩劍頂著甲胄稀裏嘩啦地響,被人引進聽事。

  桓行簡居上座,聽了通傳,眼皮都沒撩一下,旁邊,虞鬆幾個正襟危坐,各自忙碌手底的成堆文書。

  人進來,嘩啦啦按次序跪了,桓行簡眼睛在手中書簡上,輕輕一翻,過了那麽會兒,才淡淡道:“都起來罷。”

  桓行懋那雙眼早在他身上滾了幾番,不知是不是錯覺,隻覺得大將軍又清減了。他帶頭,幾人七嘴八舌搶著認罪,皆往自己身上包攬。衛會手底不停,他向來擅一心二用,覷了幾眼,便像隻機警的狐狸豎起耳朵等桓行簡的動靜。

  大將軍果然是大將軍,沒有拍案而起,沒有狗血淋頭,桓行簡連一句重話都沒有,命後廚為將軍們接風洗塵,輕描淡寫道:

  “我不聽公休之計,圍城打援,才招致今日大禍,此我之過,爾等何罪?”

  諸葛誕瞠目結舌地看了看他,旁邊,本該還有毌純王昶兩個。隻是東關的軍報送往上遊武昌,估摸著他得晚些時候才退兵了。

  幾人都捉摸不透桓行簡這番話是什麽意思,從眉到眼,皆錯愕不已,張口欲再言,桓行簡手一揮:“不必再說,將軍們在前線為國家出生入死實在辛苦,不過,主帥難逃其咎,安東將軍,”他眸光一轉,落在桓行懋身上,給衛會打了個眼風,開始口述旨意,桓行懋已經沉默出列。

  “安東將軍身為督軍,瀆職失守,著免去都督削爵位。”

  衛會筆走龍蛇寫著一手的好字,人一怔,心裏隨即可惜,若這一筆筆記的是功勳就好了。他起先略覺不安,身為主戰派,大將軍會不會怪罪自己此刻是柳暗花明了。

  喪家之犬般的軍隊灰頭土臉的回了洛陽城,這一路,重傷者死在半道,就地匆匆掩埋。三軍無顏告廟,當初夾道歡送的百姓,皆換作了一聲迭一聲的哭號。

  本朝例製,遵古法,早朝聽雞鳴而定。桓行簡起身時,嘉柔睡眠亦淺,揉著兩隻惺忪的眼強打起精神為他一層層穿戴朝服。她困得嗬欠連天,蹲下給他束腰時幾乎要睡著,他笑,把人一推,自己戴好頭冠,對著銅鏡略作打量:“劍給我。”

  從劍架上取了劍,沉甸甸的,嘉柔這才清醒幾分。劍履上殿,讚拜不名,是大將軍的特權,她知道東關的將軍們回來了,遲疑幾日想打聽毌純一部,沒好意思開口,主力慘敗,偏師總歸難能落個好。

  “毌純已燒屯退兵,昨日剛至洛陽下榻在官舍,今日與朝,等下了朝,他詔命在身恐怕也不能耽擱,你有什麽要送的,送到官舍好了。”桓行簡從鏡中一窺她的臉,將她那點小心思點得明明白白,嘉柔一喜,麵上困意頓消,臉頰上那梨渦難得盤旋不散,向他道謝。

  等桓行簡人走出去,嘉柔想起朝會,方大夢初醒般追出來,趿拉著鳳履,有些焦急地看他:“大將軍今日朝會,會不會……”

  她打算好了,若他平安無事再提阿媛的事。若不好,可能什麽事都不必提了。桓行簡握住她肩頭,微微一笑:“外頭冷,進去吧,我自有道理。”

  “朝廷會很嚴厲處罰那些將軍嗎?”嘉柔脫口而出,問完,低下頭不語了,桓行簡一笑,“我知道你擔心你毌叔叔,不會,責任都在我,與諸將無關。”

  嘉柔驚訝抬眸,不想他當真一己承擔地如此利索,一時間心裏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了。渾渾噩噩走回屋裏,靜坐片刻,開始收拾東西。

  這件事,使得整個洛陽城猶如一口架在火上的大鍋,輿情時不時添把柴,吹口氣,鍋裏的油滾滾沸沸,今日朝會勢必要讓油徹底燒起來。

  雞鳴二遍,巍峨宮殿從夜色中蘇醒,鍾聲陣陣,平日離皇城遠不太熱衷上朝的文武也都來得絕早。在執金吾們開城門巡邏前,承明門前便烏泱泱聚了一群從禦街上趕來的百官。

  三一群,五一堆,在冷星閃耀的天幕下也顧不上官儀,走來串去的,恨不得長了十張嘴。

  太尉桓旻年紀大了,但幾十年來上朝除卻告病從未缺過點卯。此刻,人抱著個笏板,耷拉下眼皮,跟誰也不交談。他不吭聲,旁邊自有人語不斷。

  “我看尚書麵色不佳,尚書人在尚書台又沒去前線,這是怎麽了?”

  “諸位可知,此一戰傷亡過重,洛陽城的棺材鋪都不夠用的了,喪禮無期,就這麽擱著麽?奇恥大辱呀!”

  “這事要呈報給陛下。”

  “今日朝會,大將軍自然是要來的,諸位慌什麽?不止大將軍,咱們的四方將軍這回難得湊成雙地來入京麵聖。”

  話音一落,說話的這人被牽扯了下衣袖,原是桓行簡現身,頓時一片逢迎之聲象征性地起來了。不多時,幾位將軍人也到齊。有司本聽得耳朵鼓噪,長舒口氣,清清嗓子:“時辰到!”

  眾人便各自整冠理衣,按照班次魚貫而入進偏殿脫鞋、除劍,等著天子臨朝。

  唯獨一個桓行簡,履不除,劍不解,波瀾不驚地進得大殿,一雙雙眼睛,情不自禁往他臉上一瞧,有人低聲笑了:

  “好月當賒,好戲當賞,咦,夏侯太常今日看起來氣色頗佳呀!”

  作者有話要說:好久沒見一些發言的讀者了,大家還都好嗎?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