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競折腰(8)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525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今日氣氛略不同於往日,等皇帝走出來,掃視一圈,文武百官禮畢後便是個很頭疼的模樣,手按在一遝奏表上:

  “東關戰敗,朕倍覺心痛,揀點的損失朕已經看過了。這裏是禦史台的奏呈,無他,紛紛請求朕該把負責此役的將軍們罷職免官。諸位臣工怎麽看?”

  說完,隨意拈出一份,讓內官讀了。內官一副尖細的嗓子將禦史的慷慨陳辭努力讀得抑揚頓挫,語落,桓行懋為首站著的幾個武將臉上多少掛不住,可戰敗的事實就在台麵上,隻好當著百官的麵齊齊跪下去,叩首道:

  “臣等領罪,請陛下降罪。”

  整個大殿裏頭,鴉雀無聲,皇帝冠上旒珠將自己那點正反複琢磨的心事藏得很好:本朝能用的大將一半在這太極殿上了,真的都罷職免官了,朕用誰去?

  一麵厭惡禦史跟沒有腦子似的,一麵又著實被東關的慘況弄得鬱結於心。不多時,禦史們跳出來好一陣高談闊論,不負本職,言者無罪,幾位將軍幹巴巴聽著,一聲不吭。

  折騰時,皇帝的目光仔仔細細地從在場的每個人臉上一一滑過,宗族最有聲望的那個人,垂目而立,什麽表情都窺探不到。

  “陛下,”桓行簡袍袖一展,是個謝罪的模樣,“此戰罪在臣一身,臣未能聽征東將軍之計,部署不周,輕敵冒進,以致讓國家蒙難,與諸將無關。”

  宛如水潑塵息,殿內一切雜音被摒去了,隻剩一雙雙眼先是在桓行簡身上一過,左右相近者,交頭接耳,很快又變作一片嘩然。

  皇帝也是一愣,他想過萬種桓行簡推脫的理由,此刻,蘭台有人振袖出來振聾發聵:

  “大將軍將罪責全都攬在自己身上,反倒不好定罪。大將軍這話,實則讓陛下為難,難道讓陛下治罪大將軍嗎?東關一役,諸將皆是身經百戰的宿將,卻不能隨機應變,七萬兵力被三千人打得狼狽而退,實乃國家之恥!”

  皇帝聽得手心冒汗,又頗覺快慰,卻疑心今日禦史是吃了豹膽嗎?便微微咳了咳道:“大將軍是國家仰仗,朕怎能治他的罪?”

  殿上默片刻,司徒高柔手持笏板而出,他老得不像樣子,但吐字清晰精神飽滿:“陛下自然不能治大將軍的罪,伐吳之計,當初是經廷議商定的,要說輕敵,臣以為百官們都不可避免地犯了這個錯誤。不過,前事不忘,後事之師,臣以為當務之急當下道詔令,喪禮從簡,守孝期間也勿要廢婚嫁進仕。當然,”他望了望桓行簡,“將軍們雖無罪,但小懲大誡未嚐不可。”

  說完,一列人跟著出來附議,皇帝默默看在心裏,場麵又冷下來。很快,桓行簡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姿態:“臣已下詔削安東將軍爵位,至於幾位將軍,以鎮東將軍諸葛誕為鎮南將軍,都督豫州;以鎮南將軍毌純為鎮東將軍,都督揚州。東南是邊地,還望兩位將軍痛定思痛以守疆為己任,報效國家。”

  “國家並非無人可用,陛下,”角落裏忽竄出來一句,是選部郎劉陶,高平陵後,太傅因他父輩功勳免他刑罰,罷官不久又起複。一語既出,麵上恭順實則各懷心思的群臣便把複雜的目光都投了過去。

  “太常曾領兵西北……”話沒說完,沉默良久的夏侯至果決截住了他,對皇帝一揖,“臣平生所學不外周孔老莊,如今,位列九卿掌祭祀社稷,正合臣所學,臣本一介書生拿不動刀的。昔日受命,是陛下抬愛。”

  一聽這話,皇帝眼睛裏那兩簇剛燃起來的火苗瞬間熄滅了,再看桓行簡,他那雙眼隱隱帶攝人的氣勢,毫不避諱地盯著自己。皇帝退縮了,倉促應夏侯至的話:

  “朕明白,諸位臣工當各自努力,各自努力。”

  “太常,”桓行簡轉過頭,目視夏侯至,微笑道,“陛下既言各自努力,想必太常與我所思一樣。”餘光不忘冷冷掃視一眼今日出頭的劉陶。

  夏侯至深深望著他,終於,慢慢點頭:“臣不敢辜負陛下所托。”

  桓行簡目光一錯,不再理會他,而是對皇帝說:“陛下,若朝臣無異議,請陛下下詔。”

  心情起起落落這大半天的毌純,混在人群裏,神思飄忽,有司高喊了兩遍“退朝”他才隨著百官們的隊伍退出來,跟其他幾個照例圍在桓行簡身旁,耳朵裏,盡是恭維的話。

  不知是不是離開的太久,昔日的洛陽城,仿佛變了個模樣,這個時令,枝上殘存幾枚伶仃木葉,風一吹,就有霰雪撲麵的感覺。

  隔著人群,他見夏侯至一人獨行,心裏很不是滋味。這邊,回到官舍,還沒下馬就見一個俏生生的人影立在那兒,裹在裘衣裏,隻露出半張微紅的小臉。

  “柔兒?”毌純驚喜,下馬把鞭子丟給侍從,趕緊領她進來,“柔兒長高了呀!你怎麽跑這裏來了?”他一臉的風霜,倒比嘉柔上回見他又滄桑幾分,嘉柔不好意思去給他斟茶,暗中看他神情,試探道,“我知道毌叔叔來了洛陽,大將軍說你下榻在這裏,我就來了,嗯……”

  毌純一麵解披風,一麵隨手搭在了榻頭,腳一伸,勾來具胡床,坐下開始脫靴子:“你呀,沒事了,我不過調了防區,這算不得什麽懲戒。”

  嘉柔半信半疑地望著他:“那,這一戰誰領罰了?”

  “安東將軍,他被削了爵,除了他,大家都安然無恙。”毌純換上輕便的雙履,表情微妙,語氣也跟著一頓,“大將軍很會做大將軍啊,若是隻一味諱敗推過,早晚上下離心,他今日隻罰自家人倒真的讓滿朝文武吃了一驚,他人想借機攻訐也難了。”

  等想起嘉柔如今是桓行簡的人,他是長輩,回味過來有些尷尬,趕緊把這話帶過去,主動說:“我這頻頻換防區,有段日子沒見你父親了。上回,還是在譙郡,你父親送新修的輿圖誌,可算幫了我大忙,一到夏日啊,我正發愁水患呢。不過,我這一換地方,你父親該到揚州找我嘍!”

  “毌叔叔雖然走了,但還有後繼者,父親能造福一方百姓我也高興。”嘉柔本在琢磨毌純點評桓行簡的那番言辭,一聽人讚賞父親,心裏喜滋滋,不覺間眉眼舒展十分,笑意盈盈的。

  兩人在官舍說半晌話,嘉柔把小包袱一解,裏頭全是寶貝。綾襪、府裏單給她用卻又沒舍得喝的新茶、還有她跟婢子們搗鼓出來的糖水枇杷,不一而足。毌純看了,忍不住打趣她:“我要是有你這麽乖巧孝順的女兒,還要什麽兒子!”

  嘉柔知道他沒女兒,臉一紅,毛遂自薦似的:“毌叔叔,你要是不嫌棄,我每年給你做鞋襪,以後托驛站的人送去。”

  說的毌純哈哈大笑,直道“好”,笑著笑著,往外頭探一眼天色,說道:“我明日就得啟程,這會想去看看太初,我二人也是很久未見了。”

  他總歸是拿嘉柔當小孩子看,又是女兒家,很多事不願跟她多言。一語畢,那征詢的眼神落在嘉柔臉上:“怎麽來的?要不要我命人送你回去?”

  嘉柔卻把臉一揚:“那我跟毌叔叔一起去。”

  毌純收回眼光,轉身去拿氅衣,推辭說:“柔兒,你還是回去吧,出來太久大將軍不怪罪嗎?”

  嘉柔眼睫垂下,極微聲道:“毌叔叔,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是外人了。”那聲音,似有若無含著一絲萎頓,毌純不忍,隻能歎氣,“這叫什麽話,柔兒,大家疼你都來不及,隻是女孩子麽,嫁人從夫……”這話題多說無益,他及時打住了,想了想,笑道,“走吧,咱們去看看夏侯太常平日都在家忙什麽。”

  兩人一騎一車,前後相隨,途徑熱鬧的銅駝街,毌純看林立的店鋪,如織的百姓,頗有些感慨:四方之盛啊!到人多處,車馬難行,他便下馬,緩緩牽著一路走,時不常跟路旁的店主搭兩句閑話,心裏有久違的一股暖意,天子腳下,到底是不一樣的。

  見人正在殺羊,那挽起的袖子烏黑光亮得直冒油,刀一落,軟塌塌的羊肚子上便劃開了長長的一道口子。毌純衝那人投去讚賞的目光,心裏喟歎,若是先帝還在,看這盛世圖景不知是何等的欣慰呀!

  眼前的洛陽城,不知經過多少兵刀戰火,才有今日,廢墟上重起高樓,生靈因此喜樂。毌純一路唏噓感慨很深,等到夏侯府前,陡然察覺,此間門庭冷落,幾乎空曠無人,跟方才那熙攘場景兩相對比,簡如夢境。

  他略整衣帽,讓嘉柔先留在車裏,自己上前叩門,叩了半晌,裏頭老仆探出腦袋,聽他自報家門,蒼蒼道:“請使君稍候。”人一閃,那大門又吱呀合上了。

  毌純等了半晌,門終於又開了,這回,換作一個年輕些的家仆,對他恭敬作揖,認真說道:“太常說了,使君的心意他都明白,邊關多風雪,請使君以國事為重也珍重自己。太常他一切都好,無須探看。”說完,做了個“請”的動作,分明是逐客令。

  毌純愣住,烏發紅顏的少年子弟,轉眼如囚。他聽了皺眉不語,沒再強求,而是一抱拳說:“跟太常說,在下也明白了,也請太常多珍重自己。”

  他退後幾步,打量起這座深宅大院,當年,自己也曾與夏侯至梅樹下溫酒論道,一時風雅。隻是,他於玄不精,更多的時候安安靜靜聽坐中子弟能言善辯而已。

  一瞬間,挾彈架鷹,攜狗逐兔的貴胄子弟們風流雲散,光是一個高平陵,死了五千餘眾。他人遠離中樞,是十分不願牽涉進兩大權臣鬥法的,劉融他看不慣,桓睦人又太老謀深算,他難能說對誰有好感。可舊友今如禁縲絏,到底不能不讓人黯然神傷。

  “柔兒,太常今日身子不便,難能會客。”毌純隨口扯了個謊,站在馬車前,對嘉柔慈愛一笑,“你回去吧,改日有機會再來探望太初,給你父親的東西,你放心,隻要他來我這裏暫時落腳我一定悉數轉交,你自己也多保重,咱們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四個字瞬間刺痛嘉柔的心,她勉強笑笑,人跟人不過見一麵少一麵。多少時候,怕就是後會無期了。

  “毌叔叔,你保重,代我向你家裏人問好。”嘉柔眼眶子發酸,“見了我父親,你替我多囑咐幾句。”

  毌純布滿厚繭的手撫了撫嘉柔細軟的頭發,欲言又止,他實在不清楚嘉柔怎麽來洛陽定親最終竟跟桓家糾纏到一起。這些事,似乎也不是他一個外人能置喙的,衝她帶笑頷首,把簾子放下,“走吧,柔兒,天氣冷得很。”

  等毌純那匹駿馬了無蹤影,嘉柔悵然若失地坐端正了,旁邊,寶嬰見狀,忙吩咐趕車的小廝:

  “走近道,回公府。”

  “好勒!”小廝揚鞭抖出一記清脆的響聲,很快的,車軲轆“咣咣”轉動了起來。

  途徑集賢裏,這一帶有朝廷高官的宅子,庭中三五老梅。有一株,正開得獨占群芳,清孤冷媚,牆頭上旁逸斜出一團,香氣馥鬱。

  北風一過,花瓣搖曳零落灑滿肩頭,小廝深吸口氣:“好香”卻忽被飄蕩過來的花瓣眯了眼,唯恐出事,忙扯緊了韁繩停下揉眼睛。

  正想回頭跟嘉柔解釋,前麵,忽不知從哪裏跑出一人影,看都沒看清楚,把個卷軸朝馬車前一擲,喊一聲“給你家主人的詔書!”猴子樣竄沒了影兒。

  小廝一愣一愣的,趕緊下了車,撿拾在手,遞給身後正探身詢問的寶嬰:

  “怎麽不走了?”

  “你瞧,這不知是誰,說給大將軍的。”小廝撓撓脖子,一頭霧水。

  寶嬰嗤了聲,拿進來給嘉柔:“說是給大將軍的,這什麽人呀?沒頭沒腦的,半路攔車,他怎麽知道女郎在裏頭?”

  這方卷軸,分明是上等綢緞,嘉柔蛾眉微蹙,滿腹狐疑徐徐展開。剛露一角,嘉柔立刻心驚肉跳攥合上,穩住心神,強自鎮靜對寶嬰道:“你問問他剛才為何停車?有人攔車嗎?”

  見寶嬰傾身,去跟外頭趕車小廝言語,嘉柔迅速把手中綢布一展,上頭隻有兩句:以夏侯至為大將軍,許允為太尉,同錄尚書事。

  她渾身一震,旋即卷蓋,一顆心幾乎從腔子裏蹦出來,腦子裏嗡嗡直響。把車門一推,眼睛朝身後剛行經過的府第望去,問小廝:

  “剛才路過的是誰家?”

  小廝平穩駕著車,答道:“侍中許允的家。”

  作者有話要說:真的非常感謝一直支持鼓勵我的讀者,我亦是凡人,在寫故事這件事上也希望遇到的是善意與鼓舞,謝謝大家!願世界都能溫柔地對待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