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競折腰(6)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470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嘉柔跨上馬,身如飛燕,把馬韁一掣,大將軍府門口的侍衛們見她竟這般矯捷,有幾分刮目相看,本心驚膽戰唯恐這大將軍寵愛的美人要是摔著碰著就不妙了。

  可沒大將軍的命令,美人是不能隨便出府的,見人要攔,嘉柔把從桓行簡身上順下來的玉佩一揚,唬他們:

  “看到了嗎?這是大將軍的私物,他說了,我隻要拿這個就能出府,誰敢攔?”

  許是跟桓行簡久了,人在馬上,頗有幾分他那個睥睨冷酷的勁兒。侍衛麵麵相覷,猶豫間,聽嘉柔一聲清叱“讓開”,馬蹄子拋起,她人已經風一般離去了。

  雲彩往西,日頭也往西去,空氣冷下來,嘉柔呼出團團白氣,臉和手很快被凍得發僵。更糟的是,她走錯了路,等發覺不對頭順著官道返還問了人,才往洛水方向奔去。

  冬風射眸,陣陣酸澀,洛水河畔蒹葭叢抽出暴雪一樣盛的蘆花,日光折射水麵,是些明滅離合的漣漪,倒映著天,倒映著洛陽的山。桓行簡人很醒目,在蕭條天地間,他身旁站著個都水使者,手裏拿的輿圖,時不時,遙遙指向對麵邙山。

  “大將軍請看,”使者說的口幹舌燥,興致不減,“南岸可再抬高些,這樣,邙山夏日的泄洪就不成問題。屬下以為,除卻疏通陽渠,城西大可也引入洛水,恰能對接陽渠。”

  使者心潮澎湃,手指重新回到輿圖上,停停走走,“在此出口入黃河,於漕運可謂四通八達!到時,天下貨物盡在洛陽集散,京都居天下之中又豈是偏安之地可比?”說完,那雙細長眯縫的眼在桓行簡臉上小心一溜,朝廷廢滯積壓事務不少,度支一團亂,都水衙門隻能幹瞪眼。

  就指望著大將軍能在度支上點個頭,少些扯皮,這件事,便不再是難題。

  桓行簡持鞭佇立,風把狐裘掀如波,一湧一湧的,他凝望汩汩流水,莽莽青山,此山此水不知養育了多少代的子民,心中不覺喟歎:“不錯,漕運四通八達,洛陽城所有便能由商販大賈運往四方,有容乃大,洛陽當是個海納百川的地方。使者所言,是利在千秋的事。”

  使者聞言,倍受鼓舞,仿佛已見建春門外碼頭無數商船首尾相接,迤邐而來,連接著往西域去的或荒涼、或險峻、或規整的一條條道路。

  不遠處,嘉柔一雙明眸早尋到了他,人在馬背上,不住搓手嗬氣,見他跟身著官袍的小吏在那指點不住,便含笑睇視。

  棗紅馬本慢悠悠啃著幹草,忽噅噅打了陣鼻息,他回眸,看到的就是個被風吹得青絲亂舞的嘉柔。桓行簡疾步走來,快靠近時,嘉柔忍不住喊了他一聲:“大將軍!”

  被凍得有些發僵,身子一滑,下馬的動作有失水準被桓行簡眼疾手快穩穩抱到了懷中,他皺眉:“你跑出來幹什麽?”

  臉頰發紅,身子直抖,可嘉柔卻像隻小靈狐般衝他展顏笑道:“虞主薄讓我看著大將軍,你忘啦?”

  旁邊使者見他倆人這副情狀,很有眼色,遙遙道了句“屬下先告退”衝跟來的下屬一打手都走了。

  桓行簡把狐裘解了給她披上,係帶時,懲罰似的一勒,嘉柔嗯哼一聲,眼睛定在他臉上一動不動,像要尋出什麽破綻來。

  無意碰到她手,冰冷異常,桓行簡麵上更不豫:“這麽冷的天,你沒腦子?”

  聲色冷厲,一嘴的不耐煩。嘉柔忽撼了撼他衣袖,驚喜道:“大將軍你看!”隻見蘆葦叢中忽掠起一排排雪羽長腿的野鶴,優美展翅,飛過山,飛過河,朝流火爍金的餘輝裏引頸而去。

  留下一串串清鳴相和。

  兩人並肩而立,目送群鶴遠去。嘉柔瞳仁發光,再偏頭,桓行簡一臉的猜不透。他眼風一動,瞥了瞥那匹無聊甩尾的馬,道:“你回去。”

  “那大將軍呢?”嘉柔不依不饒問他,晝短夜長,所謂冬日的黃昏一霎就成了夜。

  桓行簡譏誚地笑了一聲:“你管我做什麽?我記得,你不是怕我的嗎?現在怎麽臉皮這麽厚,趕都趕不走。”

  嘉柔果然被說的臉發燙,一頓,輕聲解釋說:“兄長說,大將軍是我的夫君,不管我認不認,都該好好待你。”

  這話惹得桓行簡立時作色,冷笑不已:“是嗎?不勞你認了。”言盡於此,沒有後話,他抬腳錯開身就往回走。

  嘉柔愀然,急忙追上他,一團團白氣呼哈得更重:“大將軍生我的氣了?”

  桓行簡不理她,自顧往前走,嘉柔隻得喘著小跑緊跟:“大將軍……”他猛然收步,嘉柔直接撞到堅實的懷裏,訕訕的,“我以為大將軍心緒不佳,才跟出來的,是東關的戰事不順嗎?”

  “對,東關大敗,你覺得我現在需要女人來開解是不是?”桓行簡眸光料峭,長睫在風中如蟬翼般顫顫擺動,語氣猶霜,“別太高看自己,我說過,男人的事你少摻和。”

  嘉柔喉間一哽,伸開雙臂攔在了他麵前:“你以為我想管?”她鼻子酸得厲害,眼眶便跟著濕了,“我來洛陽是嫁人的,如今,不清不白地跟了你,父親有父親的事,姨丈姨母也不肯來接我。天地雖大,我能去哪裏?我想著既活一日,就好好過一日,即便是你,我本很厭惡你……”她想起下雨的那個夜來,更覺悲緒難忍,卻倔強著不肯掉一滴眼淚,硬生生換了話風,“勝敗是兵家常事,大將軍就這麽輸不起嗎?”

  兩人四目相接,迎麵而立,嘉柔手攏著狐裘在愈發勢烈的晚風裏搖搖欲墜,將大半張臉埋進了柔軟的簇鋒裏。桓行簡鼻尖凍得泛紅,注視嘉柔半晌,忽微微地笑了:

  “難為你要來跟一個心中厭煩的人廢話,柔兒,可惜你這回自作多情了,東關戰敗,並不會讓我一蹶不振。你追到這裏,難道是怕我投水自盡不成?”

  被說得赧顏,嘉柔慢慢搖首:“不是,但東關一戰對大將軍對朝廷而言事關重大,大將軍回去吧,主薄他們也許正心急如焚等著你。”

  腳邊,洛水奔流不息,桓行簡人被風擁著臨岸遠眺,聲音如滯澀的琴音:“不錯,東關一戰事關重大,如今慘敗,是我不聽傅嘏之計求功心切一手造成。我一念之差,不知又引得多少將士陳屍沙場,逝者如斯夫,古人說三十而立,我年近三十功業未成反鑄大錯,人生苦短,不若眼前江河奔流千古未息,百川東到海,怎能不羞愧?”

  “大將軍,”嘉柔腳底硌了下,走上前時,踉蹌著被桓行簡回身抓住了雙腕,她輕輕攀上他的手,“好男兒誌在天下,大將軍身負青雲之誌思一統大業,已是常人難及。何必要與萬古不廢的江河爭輝?江河不廢,可也不比人有情有思,大將軍今日錯,不代表明日還會錯,就是眼前洛水,曲曲折折,流經過之處有險灘,也有平原,不知曆經多少溝溝壑壑才歸於東海。”

  他掌心溫熱,觸感微妙,像幼時救過的一隻雛鳥躺在手中翅羽下藏著的熱度。桓行簡忽掐著她腰肢朝懷中一收,一開口,團團白氣隨風即逝:“這也是太初教你的?”

  嘉柔雙手緊緊攥著他前襟,胳臂疊抵,被迫踮起腳,本嫣紅的唇徹底在呼嘯的風裏褪色:“不是,是我自己想跟大將軍說的。”

  桓行簡嘴角輕扯,終於慢慢笑了,一偏頭,在簇鋒裏找到她的小耳朵:“冷嗎?”

  嘉柔肩頭不由聳瑟了下,桓行簡的唇已貼上來,捧住她的臉,好一陣重重吻噬,嘉柔凍麻了的肌膚在他跌宕的氣息下一寸一寸複蘇。糾纏許久,她被他胡須紮得又癢又痛,輕喘著躲開,“大將軍,你弄疼我了。”

  桓行簡退了開來,低頭看她,又湊在了嘉柔的耳畔,聲音放低:“可惜了時令,野有蔓草我該帶佳人藏起來的。”

  他說的隱晦,看嘉柔懵然不懂心意忽覺暢快,笑著把人抱在了胸前。餘光一瞥,很快鬆開嘉柔:“瞧,虞主薄怕你看不住我。”

  遠遠的,虞鬆人在馬車旁氅衣裹得死緊,站的腳都麻了,看他兩個人影在洛水岸邊拉拉扯扯,眼見日頭要落下去了,也不見要走的意思。他到底也年輕,家中有妻,幾乎要疑心桓行簡莫不是興致來了要就地行事。

  桓行簡帶嘉柔走回來,抱起她,塞進馬車,神情頗淡地對虞鬆道:“有勞主簿了,讓人把那兩匹馬騎回去。”說完,自己也鑽了進來,車壁裏生著小火盆,暖意融融,燒得人臉皮一緊,桓行簡坐在嘉柔身旁幫她慢慢揉搓著手,嘉柔還是抖,他無奈一笑,“下次別這麽莽撞了,喝一肚子野風,好受嗎?”

  一盞熱茶飲下,嘉柔才顫顫透上口氣,撫完開始發燙的臉,手在桓行簡身上一摸,衣裳也回了溫。

  到了公府,嘉柔被逼著灌薑湯驅寒,人又在熱氣騰騰的木桶裏蒸到發了淋漓的汗,用過飯,直接上床縮進了帳子。

  朦朧間,桓行簡在明間裏同人交談的聲音傳來,斷斷續續的,也聽不清說的什麽。嘉柔翻個身,迷糊中睡去。

  察覺到肩頭異樣,原桓行簡不知幾時來到身旁已經撩開她烏發,在柔軟馨香的鬢發間親吻。窗台上,一盆水仙冰肌玉骨開得正好,被隆冬催發的清香,絲絲縷縷,浸透在帷帳的一抹春光裏。

  雙手骨節分明一張開,他便如拉滿弓的弦,嘉柔一僵,桓行簡這回很是憐香惜玉地把她微攥的拳頭展開,十指交扣,緩緩沉下臉:“別怕,我輕些不會傷你。”

  “不,”嘉柔還是搖頭,細白的牙齒咬住了櫻唇,“大將軍剛出熱孝這樣不好……”

  “太傅若泉下有知,也希冀我能盡快添個小郎君,否則,大將軍府裏世子的位子一直空著,我才是不孝,給我生個兒子,柔兒……”桓行簡喃喃在她香腮雪上流連起來,嘉柔莫名害怕,結結巴巴把他臉從自己身前抬起,“大將軍家裏還有其他姬妾,我,我不行的,我願替大將軍好好照顧阿媛。”

  桓行簡此刻興致難擋,把嘉柔手一抬,放到頭頂,臉上微有不耐:“我姬妾不過兩人,一個比一個木,看著不夠讓人心煩的。”說著把嘉柔眼皮一啄,“哪裏像我的柔兒,這麽軟,這麽香,追我追到洛水河畔,”他打趣她起來,“誓死相隨。”

  手在底下探究著,嘉柔渾身一顫,桓行簡低頭在她微張的菱唇上又是一吻,語氣半真半假,“洛水河畔,你的話我可是記心裏了,你認不認,我都是你的夫君不是嗎?你本厭惡我,現在呢?”

  一語畢不許她再說話,被翻紅浪,燭影消殘,桓行簡忽握住她細腕一抬放到了肩上,又把嘉柔覆在臉上的手拿下,黑眸裏盡是熱情:“看著我。”

  嘉柔眼中蕩出層層水波來,無聲哽咽,最終在桓行簡不知疲憊的動作下沉沉睡去。

  再醒來,枕邊早沒了桓行簡,窗紙那微微地亮,他素來愛早起。嘉柔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懶懶撩起帳子,問寶嬰要茶。渾身骨頭都要散了,還是不解乏,嘉柔又躺下睡了半晌。

  外頭本鴉雀無聲的,十分靜,忽聞一聲聲“柔姨”脆生生地在明間響起,嘉柔疑心聽錯了,再去辨,帳子已經被人掛了起來。

  眼前,卻是阿嬛那張明媚的笑臉,兩人目光碰上,阿嬛一見嘉柔腮上春意猶在,脖頸上盡是醒目的紅色吮痕,頓時明白什麽。臉上一臊,忙攔下捧著蜜餞匣子跑過來的阿媛,“去,我正好口渴了,給我斟盞茶來。”

  阿媛鼻子一皺,知道這個嬸母就會人前一本正經,其實也皮得很,單會使喚自己。她嘟囔一句什麽,把匣子一擱,扭頭朝外間找茶去了。

  嘉柔忙穿了衣裳,綾被一推想下床,阿嬛自覺跟她相熟了飛快地朝她耳朵旁私語了一句,說完,自己也臉紅了。

  “沒,”嘉柔不自覺就攏了領口,十分難堪,“你呢?你想當娘嗎?”

  帕子一遮,阿嬛先是抿嘴笑繼而秀眉微微一蹙,轉過頭,聽外頭阿媛跟婢子不知在說什麽呢,這才鬱鬱道:“我有時也覺得自己還是小孩子,還在爹娘膝下承歡,跟姊妹們一起讀書。轉眼間,自己都要當娘了,你怕不知道,連阿媛恐怕都要快出嫁了。”

  嘉柔怔住,失聲道:“阿媛才多大?她過了年不過剛十歲。”

  “我聽三郎說,阿兄已經有將阿媛許給太後從弟的意思。”阿嬛臉上悵然,“太後的從弟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郎,但聽聞人才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