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競折腰(5)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570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魏軍手持的是長矛,近身肉搏,完全落了下風,雙方交上了手,刀一揮,臉便被豁翻出血淋淋的肉來。這邊揮矛亂擊,血流滿麵視野全無,沒幾個回合,被殺得橫屍遍野。

  前軍督韓宗本就是吳國叛將,此刻被圍攻,寡不敵眾,加之全副武裝行動不及對方簡便,被刺數刀後,人踉蹌著欲倒。手中的戟忽被人奪了去,對方一跪,撩開他鐵甲對準小腹就是一陣狠捅。韓宗眼睛倏地睜大,戟尖卻已經轉了個圈,猛地抽出,連帶著腸子纏繞跟著淌出來。

  “韓宗!叛徒受死吧!”不知是哪個高喝了聲,一刀再劈下,立刻將韓宗頭顱斬落,滾在泥雪裏,被一個機靈的打個滾撲過去抱在懷中,隨即,拎在手中高高揚起,“韓宗被斬首!韓宗被斬首!”

  魏軍一聽長官被殺,人心更亂,柵欄被推翻,四處胡跑。胡遵這邊跟丁奉交手,長劍對雪刀,兩樣兵器架到一處,彼此都憋了個麵紅耳赤,暴風如脫韁野馬吹得不遠處軍旗呼啦啦作響,胡遵抵抗不住,暗道老頭子竟也一身蠻勁,不願硬拚,手一鬆,一邊躲開一邊振臂高呼:

  “快,退向浮橋!向西,重整陣型!”

  剛吼完,後頭一聲巨響,他扭頭看去,原是立著的軍旗竟被吳狗攔腰砍推倒了。這下士氣更無,倉促間,顧不得糧草器械紛紛逃向浮橋。

  這個時候,水麵上忽從風雪視線裏冒出一艘艘戰艦來,胡遵滿耳朵都是“將軍!快看!”,定睛一望,赫赫飛舞的“吳”字大旗。魏軍剛擠著上了浮橋,戰艦上吳將朱異十分沉著,一打手勢,船便開足馬力,整排齊發,直衝浮橋撞過來。

  浮橋本就狹窄,這下,被撞了個地動山搖,反反複複被猛攻,重心不穩的魏軍你推我搡間慘叫著跌入水中,人在裏頭掙紮,一身骨頭隔著戎衣瞬間被冰冷的河水刺得發痛。

  “護著將軍!”胡遵身旁的侍從不忘奮力助他脫困,此刻的魏軍,早失去了控製,胡遵驚亂中沒想到諸葛恪的大軍竟支援得飛速,狼狽奔命,這麽一波又一波被衝擊得四分五裂,長堤是守不住了。

  然而長堤上還留有兩千將士,被丁奉分割包圍,血光四射,悉數砍殺。

  此刻,諸葛誕的大軍在河對岸,本正打算起鍋造飯,前方探馬來報:“不好了,浮橋被毀,胡將軍一部怕是守不住東興堤了!”

  隱約的廝殺聲漸漸清晰,諸葛誕心裏一沉,來不及布陣,後頭吳軍混著逃竄的魏軍已經潮水般的湧來,衝亂了諸葛誕大軍。

  鼓聲忽起,赤著膀子的吳軍把個戰鼓敲得裂雲崩石,激得人鬥誌扶搖直上,血花紛舞刹那,璀璨,明豔,為囂囂蒼穹下的濕寒大地反倒增添一抹腥的亮色。

  “快!撤軍,撤軍!”諸葛誕雖摸不清諸葛恪到底帶了多少兵力,可見他水陸並舉,聲勢頗壯,魏軍前屯已失,對方士氣大振自己又沒能排兵布陣絕非糾纏的良機,這邊丟了馬匹牛騾,一邊撤軍,一邊不可避免跟吳軍廝殺起來。

  雪幕下,無數步騎猶如毒蛇互相撕咬混戰,大魏的騎兵朝後潰退,地形不利,大軍無從徹底舒展開兩翼痛快作戰,叫人窩囊。眼看大的包圍圈又被分割,各自混戰,諸葛誕在泥沙俱下的境況裏尋到桓行懋的身影,兜鍪下雪水濕透,朝他坐騎狠狠抽了一鞭子,“都督,不能再耽擱了,走!”

  馬蹄子深陷,旁邊就是滾滾融雪的濡須水,情勢太亂,縱然諸葛誕也算一名宿將,麵對已被擊潰的大軍同樣是束手無策。眼下,損失不計其數,帶來的輜重騾馬等物是帶不走了,但桓行懋的安危是最要緊的,否則,監軍都被吳軍砍了去,他諸葛誕承不起這樣的後果。

  一騎突圍,諸葛誕同桓行懋兩人策馬狂奔,山麓地形,加上雨雪天氣,難能齊頭並進全部容納,陡峭的岩壁中間隻能瞧見稀薄的一線天,這樣前後漸漸拉開些距離,在晦暗天色下,宛如長蛇逶迤,他們所有的資器都拋在後頭了。

  桓行懋從沒有這樣狼狽過,渾身濕透,不知是雪水是汗水,抬眼望去,隻有不斷墜落的雪花無聲地將他們包裹在這混沌天地間,撕扯不清的烏雲,不知幾時能散,這一切,仿佛是場夢。

  “都督,”諸葛誕拍馬趕上來,同樣狼狽,“諸葛恪此時定在清掃戰場,揀點損失。”

  後一句倏地刺痛桓行懋,心裏又驚又氣,強壓著不發作,隻擰眉頭道:“我軍輜重盡失,不好在路上再耽誤了,急速前進,先回壽春!”

  不知走了多遠,雪停月出,銀色如洗,桓行懋臉上全是馬蹄子飛濺起的髒泥,渾然無覺,滿腦子裏隻回蕩著出征前兄長的托付。

  一路煩躁地到了壽春地界,眾人鬆口氣,早跑得人困馬倦,紛紛下馬,東倒西歪地顧不得濕冷朝地上一躺。桓行懋手持馬鞭,一步步走過,看眼前哀鴻遍野似的沉寂敗落狀,心裏苦澀至極。

  “都督,”一個小兵疲憊地掙紮起,從懷裏掏出扁扁的酒壺,略帶體溫,“都督吃口酒吧,太冷了。”

  桓行懋眼睛驟然一酸,接過擰開,一飲而盡,酒是劣酒一股苦辣嗆衝咽喉,他咳出眼淚,拍了拍小兵肩頭,沒想到這一拍,小兵軟軟朝前頭一栽,再沒起來。

  他慌忙蹲下查看,小兵胸前赫然一個黢黑的窟窿,血已流盡。

  篝火燃起,諸葛誕請他到旁邊去坐,桓行懋好半天不吭聲,隻雙手籠在火上,大家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挫敗感。

  “胡遵呢?”他想起來,扭頭找人,諸葛誕持鞭朝後一指,“在後頭。”

  等大軍回到壽春城裏,桓行懋才得知幾名將軍全都戰死在東興堤,另外,胡遵捧著清點出的傷亡冊子呈給他後,一看那粗略數字,眼前登時一黑。

  不過很快,彷徨褪去,桓行懋命人都到聽事裏來,沉沉問話:“今日之敗,誰當其咎?”

  聲音不大,卻聽得人人心頭都是一震。胡遵哪裏坐得住,左右看了看眾人,一撩鎧甲,站出來說:

  “屬下之過,屬下事前就沒想過退兵的事,所以造浮橋,以至於前鋒被毀,連累了大軍。”

  桓行懋臉上略有憔悴,一時間,什麽都沒說,他的司馬王儀看了看半跪不起的胡遵,說道:“責任確在主帥。”

  這句話聽起來就格外刺耳了,桓行懋眼皮猛得一跳,忽就動了雷霆之怒,拍案道:

  “司馬這話是怪我呢,還是想把罪名推到大將軍身上?!”

  他分外敏感,一肚子邪火無處可發,王儀亦驚,不及辯解,就見桓行懋大手一揮:“拖出去,斬!”

  旁邊諸葛誕幾個看在眼裏,欲言又止,最終默默看王儀被兩人架了出去。桓行懋怒氣未消,分明極力壓在嘴角,微微抽搐。

  聽事裏靜的可怕,還是諸葛誕帶頭說了:

  “東關一戰,罪不在一人,我等自當進京向大將軍請罪。”

  時值隆冬,洛陽城裏尚不知東關慘敗,公府裏,桓行簡倒先收到了雍州刺史陳泰的上書:胡人頻頻騷擾邊關,忍無可忍,請求討伐並州的胡虜。

  桓行簡回信應允後,對守在旁邊的幾人道:“我要去趟壽春,不知道這幾日前線戰況如何了。”

  都知道他十分掛心此役,幾人倒也沒勸阻。

  “給我點二十護衛即可,我明日就出發。”桓行簡決斷向來下得快,虞鬆怔怔的,“大將軍,二十人未免太少了。”

  “怎麽,我又不是去東關,要這麽多人馬做什麽?”桓行簡淡淡道,以虞鬆對他性子的了解,恐怕到了壽春,大將軍就忍不住往東關跑了也未可知,於是,小心勸道,“大將軍諸事當以持重為先,千萬勿要以身涉險。”

  這話音,桓行簡如何聽不出來,正要說話,門一響,嘉柔低眉端著茶盤進來,幾人便避嫌地把目光收斂,一時也停住了話頭。

  桓行簡卻若無其事繼續說道:“我在想,太傅在時,難道需要上戰場之際,左右都跟著勸他不要去?若都是這樣,天下恐怕什麽幹戈都沒有,早四海一統了。”

  “此一時,彼一時,大將軍還年輕想要曆練日後不愁沒有機會,可居上位者,身係天下安危,”傅嘏等嘉柔放了茶盅,才自己捧起,“自然不能輕易涉險。”

  嘉柔耳朵裏話聽得一知半解,退出來時,不想虞鬆在後頭緊跟出來,拘謹張嘴,竟不知該稱呼什麽好,索性含糊道:“大將軍明日去壽春,不知道,會不會帶著姑娘一同前去。若是帶著姑娘,還請姑娘以大將軍安危為重,他若有意冒險,請姑娘好言多勸。”

  “我?”嘉柔驚詫,臉上微微一紅,黑如鴉羽的兩道眉不覺輕顰,“你們都是大將軍最信賴的人,你們的話,他不會不聽的。”

  虞鬆苦笑,暗道這打東關就沒聽我們的,嘴上不好說,一抱拳:“不管如何,若是姑娘跟著去,請多費心。”

  不多時,桓行簡身披了件玄色狐裘開門出來,日光一照,他那張臉頓成雪白下頜被簇鋒擁著,更襯得長眉秀目愈發如畫。隻是,裏頭喪服未除,人也開始蓄須,被嘉柔每日修飾地漂亮整齊。

  這樣一來,人更顯沉穩如水,哪裏有半點弄險張揚的影子?

  “虞鬆跟你說了什麽?”桓行簡看到虞鬆的身影了,等他走遠,牽著嘉柔的手朝後院來,趁著午陽,把狐裘一脫,丟她懷裏,從箭筒裏掏出雕羽箭來拉弓打靶。

  嘉柔把話一學,桓行簡笑而不語,箭射完了,眼睛在她身上一乜,徑自把狐裘又拎在手中往外走去。

  “大將軍,你要去哪兒?”嘉柔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桓行簡頭也不回,“去洛水,這個秋冬雨下得太少,我去看看水位。”

  “我也去!”嘉柔把他袖子一牽,不好意思笑了,“虞主簿讓我看著大將軍呢!”

  她悶得慌,早想出去跑一跑鬆快筋骨,這個時令,若是在涼州嘉柔早頭戴氈帽裹著皮袍跟刺史府裏的侍從去打野兔了。

  “我出去辦正事,你湊什麽熱鬧?”桓行簡掙開她,嘉柔避開這個反倒興致勃勃問起,“洛水邊能打著野兔子嗎?”

  桓行簡終於駐足回首,上下把她一看,淡笑道:“聽你這口氣,跟我熟的很,你這是不拿我當外人了還是肯把你自己當我家裏人了?”

  這好似一道警戒,兩人在公府相處日久,彼此而言,是分外熟悉的了。但總有些什麽,看不見,摸不著,影影綽綽亙在兩人中間,嘉柔果然一噎,再回神,桓行簡早甩袖走遠了。

  剛到門口,外頭一聲駿馬嘶鳴,上頭滑下來個侍從,飛奔上階時,險險撞上桓行簡,氣喘道:

  “屬下要見大將軍!”

  底下侍衛正幫他牽馬,忙道:“這就是大將軍。”

  來人一拜,就成了張如喪考妣的臉:“大將軍!都督命小的前來送軍報!”

  瞥眼對方神情,桓行簡素來冷靜從容的臉上,難得有了絲驚疑,拆開來一看,率先入目的便是刺眼的數目,東關一戰,僅僅因浮橋踩踏落水就死逾萬將士,更不要說後續圍殲死傷眾矣,無數軍需物資悉數被掠。

  連帶戰死三名大將,韓宗首級都被吳軍割了去。

  大魏近二十載來,沒這樣的敗績了。到他手裏,一敗塗地。

  桓行簡的那雙眼,迅速冷卻下去,心卻跳得有力,拳頭猛地一攥,信皺在了掌心。

  他最不願看到的一幕,無比真實地發生了。

  嘉柔立在不遠處,發覺異常,屏息凝神望著他那道堅毅背影,等他忽一回頭,心裏咯噔一下,人都說太傅是鷹視狼顧,桓行簡那模樣和他父親簡直如出一轍。

  她呆呆看著他,瞬間明白了何為鷹視狼顧,心中生怯,忙把臉垂下。桓行簡則把掌心一攤將信舒展開,麵無表情交給貼身扈從:

  “去,送到值房給主薄幾個看。”

  聽腳步聲走遠,嘉柔抬頭,發現桓行簡沒了人影,問旁邊守衛:“大將軍人呢?”

  話音剛落,就見桓行簡單人單馬,調了個頭,不知往什麽地方疾馳去了。

  嘉柔想了想,先跑去值房,虞鬆幾個已經是一臉的鐵青,見她進來,又都諱莫如深默契地閉了嘴。衛會挑眉看她,很是不耐煩:“薑姑娘,有事嗎?”

  她一臉歉然退出,愣了會兒,一個激靈忙奔到馬廄,牽了自己的馬。不知怎的,這馬今日憊懶,嚼著豆餅就是不肯動。嘉柔無法,隻得取下頭上簪子,朝它後臀狠狠一紮,馬果真揚了蹄子長嘶不已,她被嚇得連連往後趔趄,按捺住恐懼,嘉柔咬牙上前扯了韁繩,將它往外拉:

  “你別這麽大脾氣,大將軍若有事,你豆餅就吃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