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競折腰(4)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069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進了十月,洛陽的天便一日勝一日的冷。這樣的時令,已經適宜在家中守著個小火爐,溫上酒,一麵驅寒一麵跟人絮絮叨叨私語閑話人間。

  朱蘭奴沒這樣的閑情逸致,從家裏出來時,把披風一裹,就鑽進了馬車。她母親追出來,帕子掩嘴,撇著風:“怎麽就在家坐不住呢?整日往外跑。”

  被桓家休回娘家,本就顏麵盡失,朱夫人簡直沒臉出門暗怪連累了兒子。不想,朱蘭奴的臉皮卻厚得驚人,每日裏,照樣梳妝理麵,撲粉戴花,隔三差五帶著婢子朝街上一通亂逛。買不完的布匹、香料、珍奇玩意兒,跟銅駝街上的胡商打得火熱,朱夫人看不下去,嘮叨兩句,朱蘭奴便把眼睛一斜:

  “難不成我被休了,就隻配日日在家以淚洗麵?”

  朱夫人被她滿嘴的歪理氣得不輕,又管束不住,索性撂開手。但今日不同,是征北將軍的忌日,朱蘭奴不同她一道準備香燭紙錢去北邙山,隻想出去撒野。朱夫人實在看不過眼,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心肝全無,又氣又悲。

  “我在心裏記著父親足矣,人死不能複生,就是母親這會跑到墳頭哭死,父親是能起死回生,還是能如何?”朱蘭奴把頭上的簪花按了又按,別了一排,整整齊齊,口脂點得嫣紅。

  說完,命人駕著馬車揚長而去。

  一路來到夏侯府,朱蘭奴打簾出來時特意一頓,仰頭看了看上頭匾額,目光流轉:大門緊閉,莫說一個人不見,連那兩頭鎮宅的石獅子看起來都無精打采。

  她嘴角勾起一絲輕蔑,赫赫的夏侯氏,到如今,也不過如此。

  剛下車,裏頭出來個衣帽周正的小吏,顯然不是夏侯府裏的人,後頭,有家仆出來相送,這小吏目不斜視從身旁過去了。

  朱蘭奴目光追隨,回過神,忙提裙跑上來,喊住家仆,把不倫不類的拜帖塞過去:“交給太常。”

  後苑裏,夏侯至在喂仙鶴,四下芭蕉零落,一陣北風過,池塘裏倒浮光躍金,折射到人麵龐上有幾分故人遠歸的溫柔。他看到拜帖,覺得有些莫名,想了想,還是請人進來。

  遠遠的,隻看到夏侯至背影,朱蘭奴是第一回見他暗道果真清絕,款款走來,斂裙施了一禮:“夏侯太常,冒昧打擾,還請多包涵。我這次前來,不為別的事。”

  她從袖管中掏出一方帕子,折疊有序,一角一角拈開,露出折斷的兩截金釵。夏侯至當即認出來了,這是當年桓行簡下的聘禮,他錯愕不已,朱蘭奴瞄著他神情變化,緩緩說:

  “想必太常知道我的事,不瞞太常,自嫁入桓家我無一日不惶恐。久聞夏侯姊姊嘉名,可是聽人說她走的蹊蹺,趁桓行簡跟太傅南下伐王淩,我去了畫室,找到這麽樣東西,怕是姊姊的,特來物歸原主。”

  夏侯至握著金釵,眼前一晃,仿佛又看到彼時幾個少女嬉笑著把仙鶴圍住,鬧著讓清商來畫。很快,朱蘭奴的聲音將幻境化去:

  “太常不知,姊姊去後,她的幾個貼身婢子在府裏沒待多久便被逐出了府不知所終,我私下打聽,竟是音信全無。”

  所有的話都說得模棱兩可,朱蘭奴暗笑,見他凝滯,緊跟著幽幽一歎:“我為太常傷懷,夏侯一脈,本為宗室,不知為國立下多少汗馬功勞,若是連自家骨肉都護不住了,恐怕,太極殿更護不住。隻是不知道,到頭來太常能不能護得住自己呢?”

  說完,又施了一禮,不管夏侯至是個什麽表情,她噙笑從後苑出來,放眼一看,東南角開了成片的蘭花,信步走上前,折了兩朵,嗤道:“將敗之家,花開得再好有什麽用?”直把腦袋搖了又搖,腳碾上去,“君子如蘭,你要是真有骨氣跟他鬥一鬥啊!”

  朱蘭奴心情愉快地從夏侯府裏出來了,那兩朵花,最終被她半道上打簾隨手一丟,成了街上行人腳底爛泥。

  出征這日,夏侯至主持軍禮,祭天告廟,建牙樹旗,太極殿高台上桓行簡一身戎裝,身為都督中外諸軍事的最高統帥在軍鼓大作之後,將佩劍一解,轉交給了桓行懋。

  噌地拔劍在手,底下數以萬計的眼睛迅速把目光集中到了桓行懋身上。

  “今吳賊囂張於東南,長堤侵境,奇恥大辱!今日出征不雪前恥,誓不還鄉!”

  鏗鏘的誓詞一說,底下如林的長矛刀戟高高躍起,呼嘯聲排山倒海湧來,夏侯至落寞而平靜地看著那一張張興奮的麵孔,隨後,微微一轉,視線裏的桓行簡隻給他一尊孤峙側顏,骨骼尖利。似有感覺,桓行簡回眸,兩人視線冷不防撞到一處,旋即分開,各自沉寂。

  雖已入冬,誓師的天氣極好。大軍如黑色羽翼般滑翔出洛陽城,朝東南方向前進。

  此一戰,王昶毌純兩部算是偏師,隻為拖住東吳上遊。主力在胡遵一部,洛陽中軍一出發,他這邊帶兵同諸葛誕兩人在壽春集結。

  臨行前,桓行簡對諸葛誕的部署稍作了調整,並未按他先前諫言遣一支精銳部隊攻打濡須八寶山上新修的兩城,而是命步騎七萬悉數直壓上東興堤。

  東興的長堤橫於巢湖長江之間,此間地形複雜,不利於大軍展開,胡遵帶著先鋒打頭陣趕到時,立刻命人架上浮橋,準備渡河登堤。

  冬風烈烈,寒意浸骨,頭頂的天烏沉沉得發黑,枯塘裏的蘆葦被風抽折得傾腰叩地,空氣濕冷,北方的洛陽大軍來到此地互相開起了玩笑,這滋味的確還不如洛陽。

  架浮橋時,胡遵不忘修書遣還洛陽。桓行簡人幾乎就住在了公府,嘉柔也被接來,兩人白日裏並不碰麵,每每到萬籟俱寂,他回後院,同嘉柔一道用飯閑話,不過倒頭就睡。

  天氣漸寒,辟出了暖閣,嘉柔托腮守著熏籠細細致致地翻著衣裳,嫋嫋幽香,隨著一雙手上下的動作蔓延開來。桓行簡人在案前,還是那個盤腿的模樣,就著燭光看軍務,室內安靜極了。

  左眼很快酸疼不已,中途,他不得不停下來輕捏太陽穴,等嘉柔無意探過去,看到的正是他通紅的眼滴血般亙在那兒。

  “大將軍,別看了。”嘉柔心裏驚了下,“這樣沒日沒夜地熬,大將軍人也不是鐵打的。”忙到明間用熱水浸透手巾,給他敷上,桓行簡便捂著眼,朝後一倚,命嘉柔讀給他聽。

  她嗓音柔細,鶯聲瀝瀝,桓行簡聽得昏昏欲睡,頭疼道:“你聲音抬高些,又不是讓你唱歌,這般婉轉做什麽?”

  嘉柔忿忿不平:“我聲音本就這樣。”雖這樣說,清清嗓子,大聲讀了起來。

  直讀到嗓子略啞,她把書簡一合,又過去剪了剪燈花,剛亮堂一瞬,外頭石苞風風火火不經通傳就跑了進來,攜著一股寒氣,險些把燭火撲滅。

  顧不上避嫌,石苞把信一呈:“胡將軍的加急。”

  桓行簡精神一激,立刻坐起,把手巾丟到一旁,顯然是嫌念的慢,自己撕了火漆,那邊,嘉柔早極有眼色也習以為常地捧著燭台靠近了。

  “胡遵動作不慢,已經造好浮橋率先鋒登上東興堤,就地紮營了。”桓行簡一口氣看完,微微透口氣,透到一半,那雙眼倏地又緊了緊,看他臉色不好,石苞跟嘉柔兩個大氣也不敢出,都把目光鎖在他身上。

  一室沉靜,唯有燭火偶爾爆出一聲響來,他忽把信反手扣在案上,從榻上下來,後院這房裏也掛上了輿圖,一個人觀摩半晌,心事重重。

  “浮橋雖便捷,”他眉頭不覺擰起,“易進難退,東關地形險峻若隻靠一道浮橋……”隨即轉身,提筆給胡遵寫回函,交給石苞時,道,“要快!”

  等石苞離開,桓行簡更是睡意全無,嘉柔忍不住勸道:“大將軍,前方有那麽多的將士,自會隨機應變,你不要太憂心了。”

  桓行簡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隻讓嘉柔把案頭收拾幹淨,命她先歇息去。嘉柔見他又埋首案中,這才悄悄坐到鏡前,將一個十分精巧的雕花匣盒打開,夾層裏,朱蘭奴的那封書函安然不動。

  她出神半晌,又默默推了進去。

  殊不知,這一連串動作被桓行簡看在眼中,待她睡去,他將匣盒拈到手中,偏頭看了看,很快找到訣竅,待看完那封信不動聲色原樣放了進去。

  一撩帳子,嘉柔熟睡的麵龐恬靜祥和,一頭烏泱泱的青絲堆的麵龐潔白似玉。桓行簡無聲注視她半晌,柔情頓散,薄唇忽勾出極淡薄的一縷笑意,手鬆開,紗帳又隔斷了兩人。

  東關堤上,營帳紮好,這個時令天氣簡直見鬼,又是打雷又是刮風,眼見夜色跟潑了汪陳墨似的,借著帳縫裏的光,有人忽高呼一聲“下雪啦!”

  一片片晶瑩的雪花無聲落下,幾個裨將出來看,笑罵道:“真他娘的怪,打雷下雪,淮南是不是地邪?”

  人群裏爆出哈哈大笑,心下十分放鬆,胡遵人在帳子裏端坐,擺擺手:“去,讓人送酒進來,諸位暖暖身子!”

  “不知大將軍的回函裏有何指示?”酒過三巡,終於有人想起這茬,胡遵把酒直笑,“大將軍命我等要嚴陣以待,不可掉以輕心,”他臉色如霞,不以為然,“諸葛恪就是插上翅膀,也不能飛這麽快,來來來,喝!”

  東吳那頭諸葛恪得知魏軍來襲,從建業發兵四萬過來支援,路途上,一麵行軍一麵商議著從濡須山西麵突襲魏軍。可這四萬大軍,連帶著糧草輜重,很是影響速度。老將丁奉這個時候進言:

  “太傅,照這個速度,等我大軍到時早被魏軍占了地利,我願作先鋒輕裝上陣,先探敵情!”

  “好,老將軍既願一馬當先,我給你三千丹陽精兵如何?”諸葛恪倒也爽快,一口答應,丹陽民風彪悍,好武習戰,他在丹陽做太守時招募的這支隊伍最善山地作戰。

  恰此時天助風向,丁奉帶三千步兵舍了駿馬換水路兩天就順風到了東興堤的徐塘。此時,雪勢不減,丁奉人在船上一現身,被堤上魏軍發覺,慌忙回報:

  “將軍!吳賊來了!”

  “哦?”胡遵一撒披風,離開正把酒高談闊論的營帳,持劍和副將們出來朝水麵上眺望,隻見不過三五船隻,上頭稀稀落落站著些兵丁,軍旗被風雪打蔫緊貼著桅杆。

  胡遵定睛看了片刻,一哂而已:“沒多少人,勿要驚慌。”

  戰船上,丁奉見魏軍的營寨幾無動靜,立刻命人火速朝岸邊相靠。

  “諸位,封侯拜爵就在今日!”老將軍把鎧甲一脫,裏衫盡除,露出一身結實的腱子肉來,吼完,當即把佩劍扔了,換上大刀,一手持盾,身先士卒了上身在風雪中一躍船頭。

  眼見他年近古稀之人,尚有此勇,丹陽兵倍受鼓舞隻覺熱血沸騰,頂得腦門發脹,很快的,個個丟了頭盔,卸去鎧甲,光著半個身子拿起大刀盾牌,在飛速行駛的戰艦上喊起了號子。

  動靜頗大,引得魏軍這邊紛紛跑到堤岸上伸長了脖子觀望,等看清楚了,頓時,人群裏笑得前仰後合,幾乎要岔了氣:

  “吳賊這是凍壞了腦子嗎?不怕受風寒呀!”

  胡遵本也跟著笑,笑著笑著,眼見戰艦離弦利箭般靠近,離堤岸還有丈把遠時,艙門一開,吳軍紛紛跳入水中,手中斫刀與白雪一色揮舞叫囂著狂湧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