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競折腰(3)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412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嘉柔心中一凜,外裳隨著桓行簡的動作滑落幾分,她默默往上提了提,再不聽桓行簡開腔,隻握著她的手。

  兩人一坐一立,沉默有時,嘉柔把手輕輕抽回,挽起袖子,問他:“大將軍要用筆墨嗎?”

  桓行簡轉頭,在她臉上端詳片刻:“你知道,論戰功我比太傅差太遠。吳國這個時候先在東興修堤築城,挑釁的意思顯而易見,依你看,我該不該趁這個時候伐吳?”

  “我不懂,”嘉柔十分坦白,“大將軍公府裏幕僚無數,當廣開言事,多聽聽幾人的意見。再者,四方三征將軍們無一不是能征善戰的宿將,大將軍也該問問他們,最後定奪。”

  桓行簡頷首,笑道:“柔兒,你要是男兒身,我公府裏定給你留個位子。”

  玩笑話說完,他又是個沉思的模樣了。

  “大將軍,你明日還有諸多要事,先歇著罷。”嘉柔說完這句,又覺不妥,像是邀約,忙補道,“我知道大將軍睡覺怕人有動靜,我去外頭。”

  桓行簡卻固執地把她手一拉,命嘉柔為自己寬衣,嘉柔推辭不得便照做了,他人在熱孝中半點裝飾也無。隻頭上一頂小冠,腰間連個玉飾都省了。忙碌一番,嘉柔將他腰帶朝屏風上一搭,衣裳疊放整齊,服侍他躺下。

  正要把帳子放下來,桓行簡那兩隻眼在一派柔和的光暈裏如寶鑽般盯著自己,他直言道:“其實不必問任何人,我想打這一仗。”

  嘉柔心裏又是一跳:“大將軍已經拿定主意了?會不會太快了?”

  “嗯,你去搬個杌子來。”他一打眼風,嘉柔隻好取來杌子在床頭坐下了,看他精神不減,手裏拈著根繡枕上她遺落的青絲,眉宇微蹙,神思不知飄到了何處。

  “大將軍要是睡不著,不如來猜謎?”嘉柔瞥到史書就在幾頭放著,心中一動,桓行簡一時失笑,“高平陵前夜,比這凶險的多,柔兒,你覺得我需要你的安慰?”

  嘉柔不大好意思,雙手搭在膝頭上,說道:“大將軍眼都不閉,不是要睡的樣子。既然睡不著,打發打發時間。”

  外頭北風呼嘯,幾竿竹子上始終颯著如落急雨般的動靜,室內溫暖祥和,桓行簡望著嘉柔光潔柔和的麵龐,手一撐,懶懶托起腮,笑:“好,你出個謎,猜什麽?”

  “阿嬛說大將軍自幼熟讀經史,我也不敢賣弄,就當解悶,隨口胡謅個謎,來猜人物可好?”嘉柔本也是信口一提,此刻,凝神認真思索起來,目光不由定在那具屏風上--桃花芳草,白鶴唳空,仿佛都能聽得見那一陣陣的欸乃漿聲,山如螺黛,綠水欲顰。

  她那雙靈秀的眼霎時一亮,衝他笑道:“有了,青山碧水,請大將猜個史上的武將。”

  這謎出的刁鑽,桓行簡眸光低轉,一圈圈把她頭發纏在指上,冥神半晌,看他那個神情令人捉摸不透。嘉柔以為要難倒他了,抿唇道:“大將軍要是猜不出,就先睡……”

  手剛給他往身上挪了挪綾被,桓行簡抓住她的手,在唇上碰了碰:“我要是猜出來了,柔兒給我什麽獎賞?”

  溫熱的鼻息噴灑在手背上,微微作癢,嘉柔難堪地想縮回去:“我身無長物,沒什麽能獎賞的。”

  “誰說的?”桓行簡嗓音低沉,“我每日奔波往來,沒有一雙舒適的鞋子恐怕不行。”

  話點到這個田地,嘉柔不能再裝傻,似有所動,把臉一垂慢慢點了點頭。

  桓行簡這才把她臉頰一捏,笑道:“青山碧水,是為景翠。”

  嘉柔頓時“呀”了聲,她這謎,出的隨心所欲,信馬由韁,此刻不禁暗自欽佩起桓行簡,眉眼彎彎,忍不住點頭道,“是楚國的景翠!”

  兩人相視一笑,其間默契倒盡在不言中了。桓行簡不過略作思考,便破了她這道謎,隻是,中途他思緒岔道想的已是明日之事。

  嘉柔觀他神色,無從探究一二,把繡帳一垂,說道:“大將軍,明日你還要早起,睡吧。”

  更漏遲遲,確實不早了。桓行簡笑笑,翻個身,當真闔上了眼。嘉柔在旁邊靜靜坐良久,聽桓行簡鼻息平穩,才透口氣,起身把燈台拿走,很快的屋裏便幽暗下去。

  這一覺睡得沉酣,桓行簡醒後,自己穿戴了,走到明間看嘉柔睡得正香,沒叫醒她回到書房洗漱好直接去的公府。

  一群人早等著桓行簡了,他把信朝案頭一丟,讓幾人先一一過目。自己則端坐下來,奮筆疾書,給征南將軍王昶、鎮南將軍毌純、征東將軍胡遵分別去書問計。書成,命人加急送往東南。

  見他起身往牆上輿圖前站定,幾人圍上來。桓行簡目光盯著輿圖遊走,手一指,慢慢移動,“從北攻南,淮左一地湖泊星羅棋布,很難集結大軍攻伐,唯有出曆陽到采石磯。東興地勢險峻,守扼之所,諸葛恪這個時候在東西兩山先占地立城,是把釘子都釘到我眼睛裏來了。若連壽春一帶都守不住,何談伐吳?我不能不拔眼中釘。”

  諸葛誕的上書倒跟鄧艾一樣體貼大將軍,不光據實列了當下處境,計策一並呈了。三人看完,各懷心思,諸葛誕算盤打得很妙--王昶取江陵,毌純攻武昌,東吳的上遊被這麽一牽製住,魏軍主力集中攻兩城,大獲全勝也。

  “你們怎麽看公休之計?”桓行簡調轉過頭,目光一一從三人臉上掃視過去,聽他溫和稱諸葛誕的字,幾人心中不約而同了然,傅嘏含糊其辭的,“不知道其他幾位將軍是什麽意思。”

  “他們的意思是他們的,我在問你們的意思。”桓行簡眉頭一挑,頗含深意地看了看傅嘏,傅嘏沉吟片刻,說道:

  “下官覺得公休未免想當然了。”

  桓行簡嘴角微翹:“是麽?蘭石說說看,公休想當然在哪裏?”

  “吳主剛逝,諸葛恪新遷太傅正是他軍民上下一心抵禦外敵的時刻,孫氏經營江東六十載,即便吳主晚年倒行逆施,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事發突然,我軍與敵軍相隔甚遠,沒有探馬能提供詳細軍情,到底現在東吳是個什麽情況,誰也不知。更可況,我軍在淮南一線治兵訓練,已逾三載,天下皆知,想要偷襲是不可能的了,至於吳軍,若是步兵同水軍配合,列船津關,占據險要,貿然出兵實在是僥幸心理。”

  傅嘏說話毫不留情麵,條分縷析,這些話一說出來無異於給桓行簡兜頭澆了盆冷水。他心頭不悅,板著臉問:“我軍兵強馬壯,論實力就是吳蜀加一起也不抵,諸葛恪在東興不過留兩千兵力,大軍壓上,他救得了?他又有多少人馬可救?”

  心頭一股怒氣不散,他還沒想好怎麽動諸葛恪,諸葛恪竟不知死活先來下戰書了。傅嘏知道他的心思,卻堅持勸道:“東吳以小擊大,本是自取滅亡之道,大將軍勿要心急,隻要我軍牢牢占據淮南膏沃之地,屯田懷柔,一旦有可乘之機再奇襲敵軍,到時他自會瓦解消散。”

  說完,再去看桓行簡神色,說不上是個什麽形容,目光追隨著他負手走了出去,幾人麵麵相對,都跟著走了出來。

  “不管那幾個將軍獻計如何,蘭石的意思,都是不要我出兵了是嗎?”一股清寒吸入肺腑,桓行簡的臉上也是冷的,傅嘏重壓之下,依舊堅持己見,點了點頭。

  這邊虞鬆勉強開口:“蘭石的計策要看成效雖須時日,可最為穩妥,昔年魏武不聽賈文和之計,以致赤壁大敗,大將軍當以史為鑒,先文後武,徐徐圖之。”

  樹頭上,枯枝亂響,寒鴉棲息,冷風肆意打著旋兒地將幾人吹得衣袂紛舞,氣氛靜得詭異。衛會那張少年明媚的臉上,輕輕皺了下眉頭,打破僵局:

  “會以為,這一戰,大將軍未必就不能打。諸葛恪這個時候剛升了太傅,急於立威,我軍不出他隻會更加得意。如今,我朝在東吳看來想必是勢弱可欺,畢竟,太傅誅王淩後身逝,在他們看來我朝怕無人可堪大用了,東關口陳兵,實為試探,到時大舉北上也未可知。不若此時,大將軍先發製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隻留心一點即可,”他把雙手一伸,是個作揖的模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將軍可遣四方將軍,勿要親身涉險。”

  說得那兩個啞然,看桓行簡一臉的莫測,頗有興味地看了眼衛會,丟句“我知道了”,就此出門,不知去向。

  院子裏,留他幾個在這喝冷風也渾然不覺,虞鬆忍不住怪衛會道:“士季,你添什麽亂呐?”

  衛會哼哼笑,抬腳進屋抱起他心愛的小手爐,在懷裏捂著,轉頭對被風刮出一臉慘青的虞鬆道:“難道,你們看不出?諸葛恪如今同大將軍是一樣的處境,都需要立功立威。大將軍想打這一仗,事成,則權勢加矣,事敗,”他又笑得輕佻,“那要看大將軍有沒有本事收拾殘局了。”

  話說著,麵上露出一股少年人才有的銳意進取,“我要是大將軍,我也打,為什麽不打?萬一抓住這次的機會了呢?一將功成萬骨枯,倘是我能登頂,踩著累累屍骨上去又如何?”他難得有些肅然,“你們不是大將軍,這一戰,對他來說其實從來就一個選擇,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他如今處境不用我說你們也明白,有些河呢,表麵上看是風平浪靜,其實底下暗礁密布,暗流湧動。事情若不好了,諸位畢竟一個個都是智囊,不跟他,還能跟別人去,可大將軍能跟誰去?我勸大將軍險中求勝,才是正道。”

  言辭露骨,眼尾一泄凝聚而起的森寒之意,衛會笑著繼續找點心吃去了。

  三五日後,幾位將軍的上書一來,果然五花八門什麽計謀都有,有求穩的,有求險的,拿到朝廷上,文武百官一商討,更莫衷一是,吵得烏煙瘴氣。

  皇帝對軍國大事可謂一無所知,一時覺得這人說的有理,一時又覺得那人倒也不錯。踟躕間,想起太後的話,把局麵朝桓行簡身上一推,立即遷他為大將軍,假節,命他自行定奪。

  傅嘏心知桓行簡對毌純等人伐吳之計也不甚滿意,唯有諸葛誕,最能貼合他心思,見他主意既定,隻能趕緊去部署糧草輜重。

  主帥人選定的不是他人,正是太傅生前深受信任的胡遵。桓行簡對胡遵的了解,僅限遼東一役,論能力胡遵其實在諸葛誕毌純等人之下,可他對太傅最忠心,桓行簡幾經考量,還是定了他。

  桓府裏,桓行懋剛走沒幾日,又匆匆自許昌趕來,一身重甲,沒來得及換,鏗鏘鏗鏘地連張氏也沒顧上,直奔書房。

  桓行簡抬眸,也沒什麽廢話跟他囉嗦:“朝廷已經下詔,三路伐吳,王昶攻南郡,毌純襲武昌,主力由胡遵諸葛誕率兵攻打東興,撥了七萬人馬,我已跟陛下上表,奏請你為安東將軍督軍。”

  他把輿圖一卷推開,兩手交叉相扣,冷肅道:“這一戰,隻許勝不許敗,你聽懂了嗎?”

  七萬人……桓行懋正在心裏琢磨這個人數,東興兩千把守,怎麽看,這懸殊也是天差地別,精神一振,抱拳道:“屬下謹遵大將軍旨意。”

  “我雖不領軍出戰,但到時自會到前線。”桓行簡又拿了主意,分明是個說一不二的口吻,衛會的話,他不是沒有聽進去,千金之子,該入的龍潭虎穴也得去。

  桓行懋乍然聽出一身冷汗,忙阻道:“阿兄,你不能去,太冒險了,洛陽還得阿兄坐鎮!”

  他臉上忽就多出了絲絲憂慮,“整個朝廷,都等著看阿兄這一仗到底能打出個什麽結局來,阿兄一定要珍重自己。”

  “不錯,”桓行簡麵容微冷,“我如今雖在這個位子上,想我死的人,卻都藏在看不見的地方等著,”那兩道英挺的長眉忽就桀驁不馴地一挑,目光犀利,“我會讓他們知道,天命在我,我桓行簡沒有不敢去的沙場,也沒有不敢殺的敵人。”

  說得桓行懋又是一震,太傅從不說這樣的話,他暗暗看兄長一眼,道,“我去看看母親。”

  “不必,她很好,你速去準備,等你凱旋再看她不遲。”桓行簡果決道,推門而出,抬頭一望高而遠的蒼穹,凝視片刻,喊來人,“去告訴夏侯至,就說大將軍有口諭,讓他準備主持大師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