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競折腰(2)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865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太傅的喪葬過後,廷議便以“伊尹既卒,伊陟嗣事”為由上奏皇帝,新封太尉的桓旻牽頭,因高平陵有功封侯的司徒高柔等聯名附議,朝堂之上,手持笏板的群臣要麽讚同,要麽不表態,皇帝一聽,兩隻眼透過垂旒從這人身上輾轉到那人身上,心下失望得很,半天自己也不吭氣。

  最後,目光在桓行簡身上一停,桓行簡知道天子等什麽,也不別扭,不緊不慢出列推辭了:“臣如何能擔此任?朝廷裏比臣聲望、資曆夠的賢臣大有人在,請陛下擇選。”

  “陛下,太傅新喪隻怕吳蜀兩國會聞風而動,這個時候,車騎將軍不願意為主分憂,絕非人臣之道。”高柔緊隨其後,站了出來,不厭其煩從桓行簡隨太傅平遼東、高平陵誅劉融、說到壽春擒拿王淩,事功一列,再將話尾一收,“車騎將軍智勇雙絕,摧強敵如折枯,累有大功,身為人臣,當以社稷為重以匡扶天子為重,保大魏福祚。”

  他話音一落,後頭七嘴八舌地都湊上來,桓行簡巋然不動,直把上頭皇帝被說得舌結如僵,心中不平,隻好忍氣吞聲下了詔書:

  車騎將軍桓行簡遷撫軍大將軍,錄尚書事。

  這一回,桓行簡不再推辭,而是跪地接旨。旨意下得快,當即,在太極殿上內官過來,和氣道:“請撫軍大將軍低頭。”桓行簡依言照做,文玄武緋,他一身緋色公服此刻又換了撫軍大將軍的虎賁冠,由內官細細服侍,加了冠冕。

  下朝的路上,左右紛紛上前道賀,他不過一一回了禮,這裏頭,混著中書令李豐和侍中許允。桓行簡溫雅一笑,並不多言,反過來向李豐道喜:

  “我聽聞令郎被太後相中為駙馬,要尚長公主,恭喜。”

  此事頗為自得,李豐麵上謙遜了一把:“犬子不才,蒙太後不棄。”

  桓行簡懶得跟他多寒暄,虛應幾句,直接回的公府。公府裏,傅嘏等人起了個絕早一邊等太極殿的消息,一邊聚在值房裏議事整理各地來的書函表文,最要緊的剔出來,單置匣盒。

  旁邊小幾上,擺著各色點心清茶,衛會嗜甜,摸了個柿餅旁若無人地一麵吃一麵在輿圖上瞄來瞄去。

  院子裏,興衝衝跑進來個小吏,喜上眉梢:“郎君新拜撫軍大將軍,到了!到了!”

  這事在算計之中,幾人還是鬆了口氣,衛會把柿餅子一丟,擦手整冠,同虞鬆傅嘏等人走出值房出來迎桓行簡。

  桓行簡在車上將公服一脫,依舊換白衣素冠,下車後,被眾人簇擁著,一抬頭,就見府門那立了黑壓壓一群人正都拾階而下,道賀聲此起彼伏,湧到他跟前,紛紛見禮。

  他臉上沒什麽特別反應,略一頷首,穿過人群,進了值房後一邊走一邊解開披風的係帶,看也不看,朝身旁一擲,石苞就穩穩地接抱在了懷裏。

  雙履一除,桓行簡盤腿坐於案前,一句贅言也無,直接開口道:“公府如今既作撫軍大將軍府,精兵器杖要優先補充進來,以衛京師。”

  話點到為止,衛會暗讚郎君當真雷厲風行,這是連禁軍也要架空了,垂首靜聽,目光遊移於地,等虞鬆跟傅嘏在那虛虛泛泛把話說完,桓行簡要公府名冊,他人乖覺,一邊把名冊遞上去,一邊諫言道:

  “今事務龐雜,原公府屬官不足以支撐,郎君當網絡人才以充公府。就是尚書台的屬官們,也可開先例,選入公府。”

  桓行簡蹙眉把名冊看完,拿起朱筆,勾了半晌,丟給他幾人看:“自太傅開府治事以來,廣辟人才,如今看還是遠遠不夠。這份名單裏,多為大族子弟,難道小門小戶就沒有可用之才了嗎?當年,城陽太守鄧艾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農吏,出身屯田客,太傅慧眼識人,聽從他屯田的建議,如今他也成了可保一方軍民俱豐的人物。可見,出身貴賤同才能大小,並非一脈關聯。”

  說著,目光輕輕一動,微笑看向石苞,“司馬生平跌宕起伏,起初趕車,而後打鐵,今在撫軍大將軍府。”

  石苞臉一紅,引得傅虞兩人失笑,衛會皮笑肉不笑地在石苞身上轉了兩圈,很是輕蔑。他不喜歡這些寒門出身的土包子,避之不及,礙於石苞深受桓行簡器重,知道他為心腹爪牙,那張臉上便勉為其難地掛上了層薄笑。

  名冊上勾出的,正是寥寥家世無名之輩。

  “我願天下俊才,無一不歸於公府,”桓行簡手裏朱筆一轉,凝思半晌,忽看向虞鬆,“太傅征召過一個叫李熹的上黨人是不是?”

  “是,李熹這個人博學研精,太傅反複征召他數次,禮賢下士,十分誠摯,可他都以疾病為由推脫了。後來,太傅就沒再勉強。”

  桓行簡目中倏地泄了道寒光:“給他下詔,人要是沒病死爬也得爬到洛陽公府來,他要是再不來,休怪我不客氣。問問他,一身才學卻不肯為洛陽朝廷所用,他是想給誰用?”

  殺氣隱隱,郎君自不比太傅明麵上的寬厚待人,虞鬆忙不迭這就撩袍挪到一邊去,備筆墨給李熹去詔書。文不加點,幾下寫就,呈給桓行簡一看,得他首肯,蓋上公府印章當下就遣人送了出去。

  一幹人在裏頭隻征納人才一事商討良久,眼見過了用飯的時辰,外頭婢子也不敢進來,等桓行簡察覺到餓意,才讓他幾人散了。

  一出來,衛會那肚子已經咕咕亂叫,生平十幾載,他還沒被餓過。此刻,眯起眼透過凋零的杏樹枝椏瞧一碧如洗的天空,嘻嘻笑了聲: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啊,不對,順我者也得鞠躬盡瘁。”

  傅嘏嫌他賣弄,又年紀長他許多,不予搭理。虞鬆聞言,咂摸了片刻,扯扯他正因活動筋骨亂甩的衣袖:

  “士季,休要胡言亂語,”他目光朝後一瞥,“郎君年輕人,處事淩厲,跟太傅相比還是大有不同的,你管好你這張嘴。”

  衛會那股頑皮勁兒上來,忍不住鬧一鬧虞鬆,點他白淨的臉:“叔茂,我記得你年紀同郎君差不多啊,難不成,你是個老學究?”話說著,心照不宣地朝傅嘏那直打眼色,“我也就在叔茂跟前放肆一下而已,怕什麽?”

  他沒個正形,虞鬆隻得將他手拿開掣遠了,“好好好,去吃飯。”

  衛會吃飯很挑,左看右看,難能下箸。公府飯食一般,虞鬆看他滿眼的富貴嫌棄,點了點菜肴,勸道:“士季,就是郎君吃的也不過如此,他在飲食上向來不在意,你將就些吧。”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是我的養生之道。”衛會無賴地扒拉著碗裏的米,一臉的糾結,傅嘏終於看不慣他,發話了:“日後,若是跟郎君大軍親征,風餐露宿,缺油少鹽,你還跟不跟?”

  衛會一點都不惱,哼哼笑了,挑起一大口米飯朝嘴裏一塞,“跟,我當然跟。”

  這麽胡亂送進肚子裏,衛會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些什麽。用完飯,遣去洛陽周邊郡縣問計民生的從事們回來了,傅嘏先走一步,去聽人稟事。

  值房裏,桓行簡翻著一封鄧艾來的上書,來來回回看了兩遍,沉吟不語。等虞鬆衛會兩個再進來,把上書給他兩個看,臉色很不好:

  “並州匈奴人劉豹把匈奴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合成了一部,其心可誅!”

  手指在案頭的缽子裏隨意撥弄了兩下棋子,拈出一顆,在指間摩挲不已:“漢末大亂以來,胡人趁勢滲透邊塞已久,西北諸郡皆為戎居,魏武曾將匈奴分化五部,防的就是他一家獨大禍害中原。劉豹此舉,心懷叵測,想必是打算看洛陽朝廷風向伺機而動,我絕不會給胡人可乘之機,虞鬆,備筆墨。”

  上書裏頭,鄧艾將並州匈奴羌人等胡虜近情分析了個透,並給出了應策。虞鬆一邊扯著袖子研墨,一邊道:

  “鄧將軍說的極是,當利用反對劉豹的胡人另立一派,以分其勢,那些雜居的羌胡也該與普通百姓分開,單獨教化,阻止他們奸惡作惡之路。”

  桓行簡蹙眉,搖頭道:“沒那麽容易,非我族類,你們以為胡人是那麽好教化的?他們是一匹匹惡狼,暗處覬覦,一旦中原虛空,會毫不猶豫撲咬上來。我想過了,該壓的要壓,該安撫的還要安撫,能用則用,不能用則殺,但對他們的警惕一日也不可放鬆。”

  說著,執筆添墨,親自給鄧艾回信,允了他所有建議。

  一連幾日,桓行簡在公府忙到甚晚,更深露重,拖著一身疲憊回到家中,不過作陪張氏有時,夜深人靜沐浴後就在書房歇下了。

  半月有餘,嘉柔竟一回都沒見他露麵。起先還納罕,後來習以為常。日子眼見晃進十月,她把給阿嬛的鞋也做出來兩雙。

  這個時節的洛陽,冬寒乍顯,內宅柵欄外的菊花開的正盛,各色都有,是個景色極佳的去處。阿嬛同嘉柔兩個漸漸相熟,常帶著阿媛過來嘉柔這裏消磨時間。

  幾人湊在一起繡花、寫字,有了閑情也琢磨著擺弄花粉香料,這樣過著,嘉柔倒覺得比以往心境豁明許多。

  再有,她聽聞夏侯至轉任太常,專管宗廟禮儀,那顆心更覺放安穩了,暗道兄長離中樞要職越遠越好哩。

  這日,送走阿嬛兩個,嘉柔又跟崔娘說了會話。待到困乏,洗漱上床,可人沾了繡枕,聽外頭風聲洶湧,儼然病秋,怎麽也睡不著了。

  索性又摸索著起來,掌上燈,放在榻頭,屏風上頭的那對白鶴跟著又清晰起來,嘉柔愣了一會兒,拿來本《史記》歪在床上讀了。

  風聲越發得大,猶如暴雨,窗欞微微作響嘉柔疑心真的落雨了,她揚聲問外間睡著的寶嬰:“是下雨了嗎?”

  外麵,一個靜靜的聲音響起:“是風聲。”

  嘉柔忙從靠枕上坐起,青絲萎垂,衣裳不整,桓行簡這麽施施然走進來時,一見她這個樣子,忍不住笑道:

  “佳人蓬頭,是為何故?”

  嘉柔忙把被褥一拉,慌張中,書也掉了,人縮在被子裏把頭蒙上,一副鴕鳥心態。

  被子被一點點往下拽開,很快,她那雙晶瑩的眼露了出來,桓行簡微涼的手指自她腮上輕輕一過:

  “我來猜猜,柔兒是因自君往東,首如飛蓬?”

  公府在宅邸東麵,他一語雙關,嘉柔立刻聽明白了紅著臉打掉他的手,反駁道:“不是,我隻不過要睡了。”

  “睡了你還看書?”桓行簡把書朝她案頭一擱,他揉揉額角,順勢坐下,將嘉柔朝裏擠了一擠,她一時僵著,桓行簡忍不住怪道,“你倒是動一動。”

  看嘉柔騰下又紅了耳朵根,桓行簡正要笑她,猛然記起什麽,將她一瞥:“你想什麽呢?我在熱孝中,能把你怎麽樣?”

  嘉柔有點訥訥的:“大將軍清減許多。”

  桓行簡人倚著靠枕,眼睛一闔,鼻腔裏重重哼出聲來:“朝廷裏綱紀鬆弛,點卯不到,散衙人空,一群功勳貴胄們,個個貪財如命,受賄成風,怎麽不讓人頭疼?古人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誠不我欺。”

  嘉柔好奇看了看他,小心問道:“那大將軍能管的住這些人嗎?”

  “你說呢?”桓行簡眼皮動都沒動。

  嘉柔眸子一垂:“我覺得,大將軍未必能管得住,因為大將軍也是功勳貴胄出身,和這些子弟是一樣的。大將軍如果管他們太緊,他們恐怕……”

  剩下的話沒敢說,留桓行簡自己領會去,果然,他把眼一睜,意味深長地投在嘉柔臉上,“說啊,怎麽不說了?”

  “那大將軍別怪罪。”嘉柔鼓足勇氣,擁被坐起,“他們可能就不會站大將軍這一邊了。”

  桓行簡哼哼笑了,抬腳就踢了嘉柔一下:“瞧,我的昆侖妲己人在深宅也這麽精曉前朝事。”

  嘉柔攏了攏被子,嘀咕道:“大將軍要是真敢治一治這些人,才是大丈夫。”

  桓行簡笑而不語,又給她一腳,看嘉柔情不自禁歪了下:“我以前就不是大丈夫了,嗯?”

  手順勢伸進被裏,找到白嫩嫩的腳,握住了,曖昧掐了一把。

  嘉柔忙掙脫回來,蜷起膝蓋:“大將軍敢不敢?”桓行簡默然,太傅在時尚對許多事模棱兩可,他和太傅不同,有些事,一代人做不了。或者說,一代人有一代人能做的事。

  “怎麽突然對我的事這麽感興趣了?”他眸光一定,揶揄道,嘉柔不好意思把頭發一抿,輕聲說:“阿嬛常來,說起大將軍,總讚不絕口,說大將軍舉賢才,恤孤苦,又整頓朝綱朝野肅然,這些我沒親眼見也不知道真假。”

  “哦,阿嬛很自覺,知道吹捧她家裏剛升遷的兄長。”桓行簡戲笑一句,“你不一樣了是不是,你不是我家的人,是這樣想的吧。”

  不等嘉柔回答,外頭聽一陣叩門聲,隔著門,石苞的聲音響起:“郎君!”桓行簡立刻掀了被子起身,很快,石苞垂首進來,將一封從淮南的加急呈上。

  信是鎮東將軍諸葛誕寫的,他對著燭光,不到片刻讀完又慢慢折了起來。

  石苞暗暗觀察他神色,不敢多問,桓行簡不知凝神思量多久,忽對他道:“你先退下,明日一早到公府,讓傅嘏他們等我。”

  回到稍間,桓行簡把信重新展開,一手托腮,坐於案前火苗跳映於瞳仁深處,顯然已陷入沉思。

  嘉柔輕手輕腳下床,把他脫了的外裳又給他悄悄披上,剛收回手,被桓行簡頭也不回地揚臂反捉住了,他沉聲道:“吳國內侵淮南,這一仗,也許是我的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