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競折腰(1)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837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這話正說到傅、虞兩人心裏去了,舊典不難尋,不過,衛會上來就點得清清楚楚,直中郎君心思,還是出乎意外。桓行簡將衛會掃視了幾眼,便收回目光,對他兩人道:

  “士季是王佐之才。”

  上一個被這麽稱呼的,是荀令君。衛會聽了,那本就天生微微翹起的嘴角,硬生生藏住了自矜,他是鑲滿寶石的利劍,鋒芒一斂,鄭重對著桓行簡拜道:

  “會願作車騎將軍的子房。”

  若在平時,這一番話定會引得桓行簡朗朗大笑。自然,就是這個時候傅虞兩人也十分錯愕了,好大的口氣,傅嘏與他並不相熟久聞大名,第一次碰麵,默默將衛會打量在眼裏,未置一辭。

  桓行簡對衛會招招手,衛會起身趨前,臨近了,他見桓行簡既不起身便屈膝伏在對方眼前,垂下了眼簾。

  “士季想做我的張良,”桓行簡身子朝前一傾,一雙眼,寒意凜凜地盯著衛會,“誌氣可嘉,我不愛聽人說空話,要看實處。你今日來,本十分唐突,但我不怪罪你。”

  不鹹不淡的語氣,就在耳畔流轉,像是一股秋意在嘶嘶地肆虐。衛會不敢與他對視,但聲音很穩:“會明白,願入公府。”

  桓行簡點點頭:“士季若是不嫌棄,就做從事中郎罷。”

  “謝車騎將軍。”衛會窸窸窣窣起身想要退出去,桓行簡又喊住他,“這幾日最要緊的就是太傅的葬禮,士季去禮簿處,專待賓客。”

  這是個好差事,禮簿治喪處,迎來送往皆由朝廷中兩千石高官主持,太傅喪葬規格按漢霍光故事,視死如生,同樣到了人臣之極。衛會心中微妙,果然,喪葬這種事,於別人而言是家事。可對於車騎將軍來說,他的家事就是國事呢。

  和朝廷那幫位高年紀也高的老頭子們打交道,想必不是什麽愉快的事情,然而,衛會還是很高興。

  這邊,桓行簡命人抻紙研墨,看他寫了幾個字。流雲飛瀑,果然筆力驚絕是為大手。但桓行簡並不滿意,淡淡道:“我聽說,你工於隸、草、行不同字體,太傅喪葬,不宜炫技。”

  衛會自然一點就透,從容不迫寫了行真書,質樸方嚴,體度嚴謹。桓行簡大略看了看,沒再說什麽,等衛會人離開,才問傅虞兩人:

  “你們看,這少年郎如何?”

  虞鬆同他相識久矣,回答得卻也謹慎:“士季未及弱冠,心思精巧,有些時候雖然不夠穩重,但是個玲瓏剔透的人物,用好了,對郎君大有益處。”

  利劍裝飾的再漂亮,還是凶器,傅嘏似有所思朝外頭看了眼,院子裏,人來人往,衛會的身影早融入其中尋不見了。

  “縱然才高喜人,但在事恣肆誌大其量,郎君一不可寵愛太過,二不宜專任。”傅嘏說話沒什麽保留,直來直去,虞鬆便打了個圓場,衝著傅嘏:

  “這樣的少年郎,非非常之人不能用,郎君用他,自有道理。”

  桓行簡對他二人的評判皆不置臧否,把孝服一整,抬步往靈堂去:“都過來罷。”

  本鎮守許昌的桓行懋因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麵,正伏在棺木上哭得傷心,身旁,太傅的姬妾及一幹子女輩等也都掩麵泣淚不止。叔父桓旻在棺旁燈盞裏添酒,滄海揚塵,慘綠少年也到了古稀之年,他老了,然而神誌清明,桓行簡坐到他身旁默默朝火盆裏撒黃紙,聲音很低:

  “太傅生前多次提及要薄葬,不封不樹,不立碑記,群官子弟不得謁陵,葬於文帝的首陽山,我不願忤逆太傅的意思。”

  話雖如此,可天子的賞賜源源不斷送進府裏來,上賜東園溫明秘器,緋練、絹布無數,另有錢財不計。桓行簡決定遵太傅遺旨,所賜器物一不施用。

  “我知道太傅的意思,”桓旻皺眉,“但到時喪儀極隆,送葬的隊伍怕是一眼都看不到頭,太傅想要一份寧靜,恐怕不能。”

  桓行簡沉吟:“我已安排妥當。”

  這邊叔侄兩人正在說話,外麵一聲迭一聲,傳著進來:“陛下到!皇太後到!”

  桓行簡毫不意外,扶桓旻起身,叔父一臉的誠惶誠恐,執他手道:“子元,快,迎駕!”

  他心底漠然,外頭呼啦啦早跪成了一團,唯有秋風裏的靈幡瑟瑟而動。白帳飛舞,視線被遮得七零八落,桓行簡腳底終於動了一動,迎出來,撩袍跪倒:

  “臣有失遠迎,罪該萬死。”

  哭聲又起,這一回,皇帝也是哭著進來的,呼喊著“太傅”。

  太後神色肅穆,眸子一垂,青光電閃似的,腳底下匍匐的年輕男子似乎很有些慘傷的況味。

  旁側,皇帝忙虛扶了下:“將軍快請起,”那兩顆淚珠子搖搖欲墜,就在臉上,這邊撇下桓行簡,悲痛欲絕地朝棺木上一趴,手指張開:

  “太傅這一去,叫朕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棺木被指甲劃拉得微微作響,這邊,圍上來成群的諸臣忙勸阻不迭:“陛下,陛下節哀啊!”

  太後象征性按按眼角,立在一旁,對桓行簡沉聲道:“也請車騎將軍節哀。”

  他抬起臉,太後那顆心一陣炸裂,許久不曾這般悸動:山青了,水綠了,桓行簡人在哀情裏的麵龐太過逼近,竟顯得不真,像畫裏的人走出屏風來到了眼前。

  沒人比他更襯這身深雪般的喪服了,太後隻覺得人聲音都跟著一遠,倒聽不見他回了句什麽。

  靈堂裏一陣風入,卷了幾枚不知從何處來的黃葉,恰巧落在他肩頭,太後忍不住想要替他從那清澹澹的身上拂去,一攥拳,忍住了,暗自奇怪他這個模樣倒真讓人憐惜。

  “陛下不要太過傷懷了,太傅雖去,可還有車騎將軍在,有他在,承太傅遺誌,定能輔佐陛下成一代明君啊!”棺木旁不知道是誰在那苦口婆心地撫慰皇帝,話音傳來,太後兩邊太陽頓時突突直跳,冷不丁的,跟桓行簡目光碰上了。

  頃刻間,方才那一瞬的迷亂徹底如迷障般散開,她清醒過來,目光陡然富含了一絲怨毒的意味。

  “陛下和太後親臨吊唁,臣惶恐,如此恩寵感激涕零,無以言表。”桓行簡率一眾族人在太後神思不定時,忽帶頭又跪了下去。

  一陣繁瑣禮節過後,眾人尾隨出來相送,太後心頭陰霾滿布,麵上不顯,隻還是個哀而不傷的模樣,對皇帝說道:

  “陛下,先回宮罷。”

  說著,目光一一掠過青石板路兩邊白茫茫的官吏,也再分不清誰是誰,好像頃刻間,都成了一個樣。隻是不知,那一顆顆心是不是也一樣呢?

  太後還是認出了夏侯至,他便是跪著,那脊梁骨也要比別人挺得直峭。不知怎的,皇帝竟也看到了他,情不自禁對太後道:“大鴻臚他……”

  “太傅的會葬,何人不來?陛下這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她不耐煩壓著聲音,堵在嗓子眼裏,十分不痛快。

  送到門口,眾人等天子禦車遠去了,才又回來各司其職各忙其事。三三兩兩,也有聚在那兒喘口氣閑扯皮幾句的。

  靈堂裏,是一如既往的冷肅。桓行簡吃喝很少,眼見地瘦削下去,這樣一來,少不了幕僚們左右勸他莫輕易哀毀過禮了。

  張氏染了風寒,守靈一夜後便不能再支撐,桓行簡沒讓別人侍奉單單遣三弟的新婦諸葛氏去,她嫁入桓家才小半載,挽著婦人的發髻,臉上猶存一分青澀。

  “阿嬛,你行嗎?”他看她一張臉哭得青白,十五歲的年紀,卻在極力維持著她姓氏家族該有的鎮定,“請兄長安心。”

  桓行簡在角落裏找到嘉柔,她一直默默地哭,不管不顧的,被他拎出來時,肩頭直抖,眼皮都腫了。

  “我死爹又不是你死了爹,你沒日沒夜哭什麽?哭壞了身子。”桓行簡歎氣,看她眼皮腫得發亮可笑,嘉柔依舊抽噎,“我一想到,人生如寄大家都要死,都要被埋在土裏就忍不住傷心。”

  “孩子話,”桓行簡將她手捏了一捏,“誰人不死?”說著看了看四下,嗓音帶著絲幹燥的沙啞,“我母親病了,你替我去照料她可好?我實在走不開。”

  嘉柔打著哭嗝怔怔看他,有些恍惚,姊姊去時他就是這個模樣,人一下就嶙峋下去,像被烈火燎過。

  “好,我去照料夫人。”嘉柔低了頭,見他腰間麻繩不知幾時鬆散開的,身子一蹲,兩隻靈巧的手伸出來重新給他係好,桓行簡看她動作,不由握住她肩頭,“你跟阿嬛一道,她跟你同歲,想必你二人也能相處得來,你替我盡孝,我會記著的。”

  兩個女眷一走,桓行簡走出靈堂,穿過人群,到治喪處,跟諸人寒暄。

  “有勞,諸位辛苦。”他拱手行禮,對方忙都一一還禮,客氣幾句。衛會在旁邊小心覷著他,車騎將軍神色憔悴,但那雙神光蘊藉的眼直視人心時還是令人畏懼的。

  他又不合時宜地想了許多事,比如,車騎將軍這種人在麵對女色時也會像尋常男人一樣□□燒眼?衛會簡直要忍不住笑了,但他當然不敢,很快就去琢磨喪禮以後的事情了。

  到了晚上,燭火搖曳,雍涼荊豫揚州幾大都督區長官遣來的奔喪從事到了,桓行簡等人哭靈後暫且安排到官舍中。

  這兩日,府裏的賓客絡繹不絕,滿朝文武,幾乎一個不落。夏侯至走進來時,靈堂其餘人等散了,隻剩桓行簡兄弟正在低聲交談,桓行懋見他,忙揉著酸痛的膝蓋起身相迎:“太初,你沒走?”

  桓行簡盤坐不動,慢條斯理往火盆裏一張張燒著紙錢,沒說話,等夏侯至跪坐下來,將一疊黃紙遞給他。

  鬥轉星移,物非人也非,當年浮華案後,他們一道送別被免官不得不離開洛陽的好友諸葛誕,對方一臉苦笑,說恐怕日後隻能三畝薄田了此殘生了。

  事到如今,諸葛誕掌東南大權,桓行簡居中樞要害,唯獨他夏侯至看來才是那個要三畝薄田了餘生的人了。

  往事洶洶,然而至始至終,當下的兩人都沒交流一句,夏侯至燒完紙錢,對著牌位又拜了一拜,轉身走了出去。

  桓行懋為難地看了看兄長,一跺腳,自己追了出去:“太初,太初!”

  夏侯至走下最後個台階,扭頭說:“子上,回去罷。”

  桓行懋訕訕地垂下了手,說道:“太初慢走。”

  靈堂裏,兄長的臉上看不出一絲別樣情緒,桓行懋幾次想說點什麽,都覺得無甚趣味,索性閉嘴。

  太傅下葬這天,紙錢漫天,白幡飛舞,哭聲綿延數裏,浩浩蕩蕩的隊伍從延年裏出來後,兩道擠滿了觀看的百姓。

  鼓樂大作,孝子在前,送葬的隊伍朝首陽山方向挪動。

  抬棺七十二人,輪班替換,皆是桓氏自家家奴,一水的精壯漢子。

  首陽北枕邙山,南臨伊洛,依山傍水,形勢極為開闊,頭頂天高雲淡一泄而下。上山入口處有片桃林,每到春來,青山如笑,一片芳菲,若是閑暇時光在這山腳仔細聆聽,雞鳴犬吠,黃牛哞哞,就從附近的人家田野裏傳來。

  帝國將相,霸業功德之下,為的最終也不過是一幅治世風情圖而已。

  等棺材落地,該行的禮儀行過,桓行簡示意叔父帶著眾人下山。獨留他和桓行懋,桓行懋卻不解,看著人群這麽又浩浩蕩蕩地離開了,那七十二個漢子卻還在,滿腹狐疑時,見桓行簡把頭一點,七十二人竟重新抬起了棺木。

  “兄長,這是何意?”

  桓行懋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上,荊棘纏身,眼前根本無路,全靠人硬著頭皮趟過去。

  他少不了攥住衣角,捂緊了孝帽。但見抬棺者,神情凜凜,目不斜視隻一味地朝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眾人力氣殆盡,桓行簡終於在極不起眼的一處停了下來,亂石雜草,並無特別。桓行簡站定,隻對眾人打了個手勢,這些人便按事先計劃好的,將太傅的棺木推進早鑿好的墓地之中。

  眼看要完工,為首的忽大聲道:“郎君養我家人,百事無憂,報答他的時候到了!”

  “諾!”整齊劃一的聲音一出,這些人紛紛取出毒囊塞進口中咬破,跳入墓中,就此殉葬。

  剩下的兩人,合力將墓口封死。這一連串動作看得桓行懋不能回神,猶如高平陵,父兄總是要他最後一個知道。

  桓行簡一直沉默不語,環繞兩圈後,確定無恙,開口道:“子上你過來。”

  兄弟兩人對著墳墓鄭重叩了三叩,桓行簡抓起一捧硬土,自指間緩緩流逝下來,他目光凝定:

  “父親,待到一統河山之日,兒再來告祭。”

  說完,他步履堅定,頭也不回地帶三人下山。

  等離了首陽地界,兩個死士把喪服除去,折疊整齊,在桓行簡麵前一跪高高舉起,桓行懋看的又是一怔,忙接過來。

  隨後,見這兩人從容不迫也自腰間取出了毒囊,毫不猶豫塞入口中,頃刻間,倒地身亡。桓行簡俯身上前一探鼻息,麵色不改,直起身,吹了個口哨,不多時,石苞帶兩心腹不知從哪兒突然現身奔來,將屍首拖走處置了。

  桓行懋尚在暈眩中,喃喃問道:“阿兄,這,這是父親的意思?”

  桓行簡踩蹬上馬,一扯韁繩,望著不遠處的洛陽京都,輕輕籲出口氣:“是,太傅已去,你我當如朝陽之輝,走!”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幾日,都是下午兩點左右更,謝謝大家支持!大家注意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