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雁飛客(11)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269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嘉柔黯然,將新做的襪子取出交在他手上:“我跟他去了壽春,太尉和令狐使君皆夷三族,也見到了父親,父親為他們收了屍骨。”

  “他帶你去了壽春?”夏侯至有些驚詫,隨即,露出釋然的一縷微笑,“子元待你我不求有十分,隻希求他能多用些心,柔兒,男人之間的事不該將你扯進來,聽我的話,既跟了他,他就是你的夫君,萬事要要跟他一條心。其餘的事,我不想你牽涉。”

  窗外,一線銳藍的天空下忽飛過幾隻斑鳩,嘉柔扭頭去看,聲音有些飄忽:“我來洛陽,不知道會發生這麽多事,兄長,如果早知道洛陽不是多年前的洛陽,我就不來了。”

  夏侯至嗓子發緊:“柔兒,你怪我嗎?”

  一線淚珠倏地落下,嘉柔回眸:“不,我不怪你,我看你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夏侯府裏,我很難受。以前,府裏很熱鬧有閏情姊姊,有清商姊姊,到處都是人,可這麽快卻隻剩兄長一人了。”

  “一個人日子也能過下去。是我會錯意,辜負你對我的期待,”夏侯至搖首,眼睛泛紅,“昨日錯,今日錯,我不知日後是不是錯的,柔兒……”

  嘉柔不願見他傷懷愧疚,把淚一抹,破涕為笑:“不,不是兄長的錯,不說這些,我想跟兄長學丹青。”

  如今壯懷銷落,少時談玄舊友凋零,唯有筆端尚存一二丘壑,夏侯至按按眼角,手一伸,像嘉柔幼時那樣牽住了她。

  兩人到案前,嘉柔提說想學畫馬,卻看旁邊放了幾幅人物,容貌衣飾俱細,隻未點睛。她好奇拈起,偏著腦袋瞧了片刻,笑道:“我猜,這畫的是濠梁之辨,這個是莊子,這個是惠子。但兄長為什麽不給他們畫上眼睛?人沒眼睛,畫就是死的呀!”

  “正因為畫上眼睛,人物才能活,所以我遲遲不好落筆,點睛要一刹的靈思。否則,點了也是死物。”夏侯至手底輕撫紙上蹤跡,慢慢遊走,“誰又能真的擁有一雙慧眼勘透世情?”

  嘉柔默然不語,夏侯至當真仔細教她如何分染勾勒,一室靜謐,唯有香爐裏絲絲嫋嫋。眼見暮色要下來,嘉柔不得不走,夏侯至又親自將她送上馬車:

  “柔兒,聽我的話,無論發生什麽,你都當跟子元一條心。”

  越是這樣,嘉柔心裏越是倔,卻隻是乖順地點了點頭。馬車走遠,夏侯至那抹身影慢慢朝後退去,最終,成一點灰,直到再也看不見她把手放了下來。

  回到桓府,聽院子裏有兵器相撞的聲音。嘉柔把步子一收,透過月洞門,見正中央正有兩個身影交手,桓行簡持矛,一身玄色勁裝把柄長矛揮舞得如金蛇出洞,一揮一掃間,瞬間揚起交織的粼光雨幕直逼對方而去。

  陪練的嘉柔不認識,身材壯碩,卻已是四十上下年紀的中年漢子。對方分毫不讓,猶如兩頭山中猛獸乍然相遇,桓行簡長矛一頓,那人的鋒刃險些就指向了他咽喉,看得嘉柔心裏突地窒息了下,扭過臉去。

  再回頭,卻見兩件兵器又糾纏到一起去了,桓行簡一個轉身,槍尖幾乎擦著他後腰過去顯然不留任何生機。

  “郎君!得罪了!”對方低吼一聲,攻勢越發酷辣,兩樣兵器不停磨出一聲聲碰響,傳到耳朵裏,震得作痛。

  嘉柔看得腳下生根,不知他倆個比試了多久又幾時能分出勝負來,凝神間,不知是誰手中的長槍被擊得脫手而飛,不偏不倚,正衝著嘉柔而來。

  她一時情急,將手中食盒扔了過去,當啷一聲,食盒和長槍皆掉在地上。

  那邊,桓行簡把長矛一收,眉峰上汗如雨下,看看地上,再瞧瞧嘉柔,目光停在她驚悸猶存的小臉上:

  “很好,難為你有幾分急智。”

  說著,長矛朝旁邊一插,接過對方遞來的手巾擦抹了幾把:“改日再練,辛苦了。”

  “屬下已不是郎君的對手,”漢子一臉的謙恭,“以往,屬下是多有顧及唯恐傷到郎君,如今,就是屬下想傷郎君也傷不到了。”

  桓行簡笑:“承讓。”言簡意賅,等人退了去,見嘉柔蹲那收拾食盒,揶揄問一句:

  “太初可還好?”

  嘉柔抬頭,正要答話他走到身邊不管不顧將她袖管中的帕子一抽,兀自擦起臉,擦完了砸她身上:

  “我一身臭汗,要勞煩你洗洗帕子了。”

  嘉柔果真很嫌棄地把帕子拂到地上,憋紅了臉:“那我不要了。”

  他人蹲下來,熱烘烘的氣息直往臉上拱,嘉柔頓時屏息,桓行簡手心裏全是汗意故意朝她衣襟上一抹:“要不要?”

  手不覺扯住了宮絛,嘉柔氣惱,把宮絛從他手裏拽回來氣籲籲站起身,推他一把:“不要!”

  桓行簡忍笑,笑意短暫,眉宇間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神遊片刻,顯然心思已經不在她身上了。

  等察覺人走遠,他喊住嘉柔:“柔兒!”嘉柔隻好回身,目光一觸,隨即避開,“郎君要說什麽?”

  桓行簡從頭到腳把她打量了個遍,忽又笑笑:“沒什麽,去罷。”

  “郎君,郎君,快!”月洞門外飛跑進來個小丫頭,臉都扭了,像是要哭,“夫人讓郎君快過去!”

  桓行簡神色一肅,奔到園子,一眾下人見他來紛紛見禮避讓。

  屋子裏,也黑壓壓一群的人,包括叔父等親族。即便如此,桓行簡還是一眼看到多出了個人,河南尹傅嘏。

  傅嘏見他現身,先上前執禮:“郎君。”桓行簡明白他這是被太傅調了中樞,傅嘏與劉融不合,因得罪吏部尚書楊宴被免官。高平陵後,太傅以他為河南尹,時間不長,桓行簡又再度見到此人,心中大致有了數。

  “蘭石,”桓睦親切喚傅嘏的字,已是虛弱不堪,傅嘏忙跪到榻前,回應道:“太傅。”

  桓睦目光艱難一動,示意桓行簡也到身邊來,手顫顫伸出,將桓行簡的手抓在掌間似才安心:“我如桑榆之光,理無遠照,爾等來日方長萬事可期,”說著努力偏過頭去,去尋找“肅清萬裏,總齊八荒”八個大字--

  渾濁的目光終於定在那一點上,如刀如炬,千裏沙場萬丈西風,一生的宦海浮沉頃刻間都凝縮到了白底黑字的簡潔鏗鏘之上。

  “人說蓋棺定論,”他沙啞開口,聲音裏滿是日落餘輝的窮盡,“我這一生是非功過,且交由後人評定罷,是耶非耶?功耶過耶?又豈是我說了算呢?”

  目光輕輕轉向傅嘏,身後,眾文武幕僚也早都跪地泣不成聲,桓睦欣慰頷首,當著眾人的麵,拚盡最後一分力氣將象征都督中外諸軍事大權的節鉞放到桓行簡手中,父子視線相交,桓行簡握緊節鉞目光坦然地麵對了眾人。

  “諸位,有勞了。”桓睦一手搭上桓行簡肩頭,嘴角那,凝結出一縷清虛混沌的微笑,數不清的金戈鐵馬,宮闈血雨,到底是如春潮般洶湧著消失在歲月盡頭了。

  殘燭般的頭顱慢慢耷拉下去,眾人淚眼中,看到太傅的最後動作便是如此:須發花白的老人,至始至終保持著坐姿不倒,他死在長子身邊,一生榮辱,悉數交付於眼前年輕的郎君。

  屋子裏死一般寂靜,那個風雲爭霸群雄逐鹿年代所留下的最後一位將星,確實離開了。

  “太傅!太傅!”不知是誰帶頭哭嚎起來,頓時,哭聲連綿。桓行簡緩緩闔目,一串滾燙的淚珠自眼角滑下,他良久未動,最終輕輕扶著父親臥倒:

  太傅麵容安詳,猶似沉睡。

  等醫官上前一再確認後,桓行簡鬆開握著的手,緩緩起身:“來人,準備發喪。”

  這個時候,石苞從外頭奔進來,見這情形一目了然,強忍悲痛,到桓行簡耳畔道:“吳國那邊傳來消息,說吳主薨逝,諸葛恪為托孤首輔,升任太傅。”說著把一封書函呈了上來。

  桓行簡眉心微跳,看完將信一折,沒表態,鎮定從容吩咐人先去落實太傅喪葬諸事。很快,靈堂布起,上下縞素成片,桓行簡攜眾人換上了喪服,當即把人另召到前廳來議事。

  眼下情形,眾人沒什麽心思正襟危坐,見桓行簡端坐其上,沉穩異常,這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落座了。

  “太傅這一去,吳蜀兩國想必很快就會得到消息,而且,我剛得知吳主新主,幼主踐祚,吳地軍國大政如今由太傅諸葛恪接掌。到時隻怕天下大事有變,還請諸位居安思危,未雨綢繆。”桓行簡一張臉上,幾無情緒,唯獨眼眶能看出是紅著的。

  底下左右交頭接耳,傅嘏目光動了動,站起來,兩手相覆:“郎君,吳蜀倒在其次,隻是太傅一去,陛下尚幼,朝廷不可一日無人主事。”

  桓行簡手輕輕把腰間麻繩一娑,隻略頷首,旁人聽傅嘏終於領頭把最要緊的話頭挑起,皆心知肚明。於是,虞鬆也站了起來,微微傾腰把禮一行:

  “正是,朝廷不可一日無人主事,請郎君節哀,以國事為重。”

  桓行簡不語,眾人一雙雙眼睛情不自禁在他身上滾來滾去,一時間,不知道他是個什麽想法。太傅既都將節鉞傳與郎君了,個中深意,再明了不過。

  唯獨傅嘏和虞鬆彼此交匯了個眼神,還未啟口,外頭忽有人來傳報,尚書郎衛會求見車騎將軍。

  眾人一怔,有人暗罵衛會一點眼色也無,桓行簡卻不以為意,將其餘人等先遣去靈堂,獨留傅嘏虞鬆,命人把衛會領到這裏來。

  一入延年裏,撲麵而來的便都是白雪般的世界了。衛會既來見桓行簡,早應景也換了喪服,臨出門前,對母親道:“我要去拜見日後的大將軍了。”

  他母親會意:“你既準備好了,就去罷。”

  一路淌過生生死死,衛會竟覺得靈幡看著也格外親切,腳踏進桓府的那一刹,素來輕佻的一雙眼睛倏地沉澱下去了。

  “會拜見車騎將軍。”衛會畢恭畢敬,鄭重行了大禮,“太傅登仙,還望車騎將軍節哀。”

  等聽到一聲輕“嗯”,才敢略略抬首,隻見桓行簡一身縞素卻襯得人越發如玉俊秀。他莫名冒出個不合時宜的念頭:人都說夏侯太初玉人無雙,車騎將軍才是這洛陽城裏最好的一具皮囊。

  旁邊,兩個謀士看衛會半晌了,他這個人,今日來的確是不合時宜。虞鬆見他客套話完了卻是個絲毫不打算走的意思,勸道:

  “士季,車騎將軍家中新喪,諸事壓身,還請你到前頭禮簿接待的地方先去飲盞熱茶。”

  委婉的逐客令,虞鬆雖不大想這麽拂他的麵,但非常時期也隻能如此了。

  衛會並不在意,隻看向桓行簡,認真道:“會請車騎將軍節哀,絕非輕飄客套話。”說著似有若無一瞥虞鬆,虞鬆一愣,隻好垂著手等他下文。

  桓行簡那兩道英挺的眉毛始終微微壓著黑眸,他眉峰高,嘴唇薄,一管鼻子挺直,麵無表情時總猶似出了鞘卻又按兵不動的鋒刃。

  衛會是怕他這個模樣的,可他又不怕,十分沉著地繼續道:“太傅是國家的萬裏長城,他一去,天下事隻有托付給車騎將軍才能保社稷無虞。”

  桓行簡不動聲色,也不置可否,一隻手“駕駕”地在幾上扣了兩下:“我如何比太傅?”

  虞鬆傅嘏兩人不約而同望向衛會,這伶俐的少年人,看來是有備而來了。

  “士季,你想說什麽,在郎君麵前無須再遮掩。”虞鬆提點他,唯恐他賣弄過分了惹得桓行簡不快。

  衛會當即跪地拜倒:“太傅功勳卓著,匡扶社稷,可比昔年伊尹。伊尹既卒,他的兒子伊陟嗣事繼續擔任相國,輔佐國事。所以會言,請車騎將軍務必節哀自珍,既有舊典可循,車騎將軍當以國事為念。”

  作者有話要說:非常抱歉,臨時被通知去單位,這幾日比較忙,更新不定,盡量午更,謝謝大家的一路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