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雁飛客(10)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561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瞞不下去,桓行簡麵不改色答道:“是石苞,母親知道父親本來就不太喜歡他,當時情形混亂,他護主心切卻誤傷了我,我怕父親知道了要罰他,索性揭過。”

  張氏那雙眼在他臉上半信半疑探究了片刻,道:“石苞不是性疏之人,這一回,他怎麽馬失前蹄了?”畫外有音,桓行簡奉茶,笑道,“名將都有馬失前蹄的時候,遑論他?再者,除了他還能有誰近我的身?母親該不是疑心薑令婉,太高看她了,她膽子小弱不禁風的,沒那個力氣傷人她也沒道理傷我。”

  輕飄飄解釋完,母子說了陣話,桓行簡出來,立在廊下略想了一想,先去公府轉了圈。

  果然,這邊太傅回京,那邊西北就有了動靜。郭淮的上表揚鞭策馬地往洛陽送,表中,字字泣血,為妻求情。皇帝看著信無從決斷,直接把信命人送到府中,連並賞賜的藥物。

  內官到時,桓睦在榻上不便起身,卻依舊掙紮著在桓行簡的攙扶下謝恩。內官看太傅這個情狀,很是唏噓感慨,不多叨擾,傳完旨意走人。

  回去後,將桓睦情狀一五一十學了,皇帝按捺不住心中雀躍,初初變音的嗓子一張,對太後說:

  “這回,看來太傅是真不行了,他雖有功於社稷,可朕實在被他壓得煩透了。”

  這一仗回來,少不得封賞,皇帝下了旨意封授相國、郡公,桓睦已辭。他雖辭了,但給桓行簡的封賞卻接受了,食邑萬戶,遷車騎將軍。

  太後看皇帝那喜形於色的模樣,心中冷嗤,以手托腮是個有無限煩惱的模樣。一想到桓行簡,又慪又恨,渾身都說不出的躁。於是,撚著新折的花枝,淡淡道:

  “陛下不要高興太早,一來,太傅要真不行了,隻怕吳蜀兩國看我大魏將星一去會想趁虛而入,不可大意;二來,太傅是古稀之人,可他的兒子不是。”

  一語驚醒夢中人,皇帝旋即換作了個愁容,兩道眉一擠,歎氣道:“那到時,朕可如何是好?太傅用兵貴在出其不意,有他在,吳蜀兩國不敢輕易動彈。如今,淮南王淩又已伏誅,我大魏當真是將星凋零!”

  王淩身死,桓睦上表請奏朝廷,以身負平定高句麗奇功的毌純出鎮淮南。一連串的人事變動,太後在心裏盤算得十分清楚,淮南吃重,也隻有毌純能為封疆大吏了。

  花枝一扔,太後氣定神閑還沒開口,見皇帝福至心靈似的一個表情,便靜等下文。

  “宗室裏,唯獨大鴻臚在西北領過兵,太後看是不是能起複大鴻臚?”皇帝天真的語氣一出,太後又氣又笑,“陛下,當初太傅一紙調令就能把夏侯至招回來,何況今日,不因劉融的案子殺他已經是仁義了,讓他去領兵?”

  本想說“虧陛下想的出來”,念他年歲漸長,顏麵要留,語氣便緩了緩,“夏侯至陛下是不用想了,除非,”她那雙鳳眼高高挑著,不禁陷入沉思,出了會兒神一時間沒有跟皇帝說話的興致了,轉而笑道:“陛下,先不管這麽多,若是太傅真不行了,車騎將軍也是能作數的。”

  桓府裏,桓睦再次陷入昏迷,張氏守著,桓行簡在一旁匆匆執筆代寫給皇帝的奏疏。

  念雍涼都督之功當故赦其妻,又舉薦一直想要外放任職的陳泰為雍州刺史雲雲。

  奏疏寫好,命人送進宮。桓行簡趴伏在桓睦床頭,守了一夜,兩眼熬得發紅,隱隱作痛,直到窗紙麻麻亮了,也不曾離開半步。

  一夜孤燈,隻有太傅書寫的“肅清萬裏,總齊八荒”八個大字靜默地注視著父子兩人。

  他揉揉額角,聽外頭有些爭執的聲音,不消問,是朱蘭奴。桓行簡不急著出來阻攔,慢慢用青鹽水漱口,淨了淨手,拈起早寫就的休妻書,招石苞進來,說:

  “今日就遣她走,人不走,給我扔出去。”

  石苞早知有這麽一天,郎君相忍,忍到王淩事畢,看太傅的情形要是趕到喪葬就不好了。得了準頭,石苞出來後便跟朱蘭奴不再客氣:

  “你已被桓家休了,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朱蘭奴出乎意料地沒跳腳,眼睛朝裏頭一瞥,幸災樂禍:“高平陵,太傅是裝病,現在裝不下去真病重了吧?”

  聽她出言不遜,石苞眼睛一沉,兩手抓她肩頭提溜起來不管她如何尖叫踢打,給拖到寢居,“咣”一腳踢開門,把人扔進去:

  “收拾你的東西!”

  說完,把門一合就聽裏頭稀裏嘩啦好一陣打砸摔搶似的雜音傳了出來。

  跟朱蘭奴一道來的小婢子,一麵觀察她神色,一麵添油加醋數落桓府的不是。朱蘭奴也不管她,隻吩咐她把東西全摔了,坐到梳妝台前,把幾樣東西一收,那兩道極黑極濃的眉,神秘莫測橫著:

  “他不讓我好過,我也不會讓他好過。”

  說著,霍然起身咣地帶翻了杌子,將案上大青瓷使勁朝地上一摜,腳底翠色成千,朱蘭奴心曠神怡地命婢子帶上包裹誌氣高揚地出了門。

  大門口下了階,她回頭,當日紅妝十裏敲鑼打鼓的情形曆曆在目,朱蘭奴冷笑,啐了一口,翻個白眼給旁邊荷刀而立的石苞:

  “真可惜,太傅要是能再多撐幾年給你郎君鋪鋪路,後頭的事兒得順多了。你家太傅也是,非等到半隻腳都要踏棺材板了,才想著高平陵這一出。世事難料,我走了倒一身輕鬆,隻擔心你家郎君,一著不慎全族覆亡啊!”

  石苞牙癢癢簡直想拎劍砍了她,強忍不發作,譏笑道:“我是沒見過鎮北將軍其人,不過見你倒終於明白了為何人人都說他是個得誌小人,跋扈潑蠻,你也就是女人罷了,倘是個男人,墳頭草都該幾丈高了。也虧你爹死的早,否則,不知道這會北邙山夠不夠你朱氏一族用的。”

  朱蘭奴自負聰明機巧,一張嘴,任性妄為,此刻辯不過石苞氣得扭頭上車。

  臨行了,再次打簾刺他臉上:“北邙山還是留著給太傅一家吧,我家人丁單薄,桓家這上上下下幾百人,北邙山隻怕真不夠用!”

  “娘的!”石苞忍不住罵人,心道,這樣的女人無論嫁到誰家裏去都是個禍害,不敬公婆,善妒多舌,唯恐天下不亂的嘴臉可不就是昔年鎮北將軍的做派?

  眉頭緊蹙,搞一肚子悶氣,又十分掛心太傅的病情,一路疾行往樵柯園來。半道上,見一柔弱身影立在花樹下似舉棋不定,正是嘉柔。

  石苞心裏不痛快,語氣就衝了:“薑姑娘,你要是有事找郎君,我勸你回去,郎君此刻沒閑情搭理你。”

  嘉柔麵皮薄,還沒說話,被他噎了回來。本就漾著桃花般色澤的臉頰倏地紅透,卻不放棄:“太傅的病是不是重了?”

  “薑姑娘,這不是你該打聽的。”石苞正色回她,抬腳就走,嘉柔的一顆心裏倒說不上是喜是憂,太傅若不在了,兄長就無需再擔憂什麽。可太傅若真不在了,他的親人又該是何等傷心?吳蜀兩國會不會趁此虛空大舉北上?

  見石苞身影消失在甬道盡頭,嘉柔怏怏往回走,不著意間,櫻花樹下突然閃出個人影,賊頭賊腦地把一封書函朝嘉柔手裏一塞,堆起個苦瓜臉:

  “郎君把我們女郎休啦,這是女郎臨走前寫給你的!”

  這個婢子,尋了如廁的借口晚走,差事辦妥風一樣地離去了。

  嘉柔十分驚詫,看看書函,忙置於袖間匆匆回到寢居,連崔娘也屏退去了,說自己困乏要歇息。

  信不長,一字一句撲進嘉柔眼中,她倏地攥緊了拳頭,心緒更加不定。天人交戰半晌,打定主意,還是過來找桓行簡。

  不想,剛把門一開,他人也正伸了手,兩人目光對上,嘉柔見他眼底鬱青一片,隻是那雙眸子依舊精神著。

  “想見我?”他好似還有心情同她玩笑,嘉柔一怔,朝後退了兩步,勉強笑笑,“是,我想去看看兄長,許久不見他,也不知道他可還好。”

  桓行簡不語,徑自越過她,朝榻上一坐,就瞧見一雙做好的白綾襪子工工整整疊放在篾籮上頭。

  嘉柔不禁望向他側影,有些發怔,那烏黑濃密的長睫微微朝下掠著,不言不語時,像極了一尊猜不透心思或是壓根就沒有心腸的塑像。可當他再回眸,眼睛裏那溫暖笑意自然流露時,嘉柔心口砰砰直跳,定了定神,忙上前把襪子一收,不知為何怕他不豫。

  他那目光便從她手上移到嘉柔臉上,淡淡一笑:“看來,不是給我做的。你姊姊不精女紅,我的鞋襪多出自於母親之手,可惜,她年歲漸長,日後給我做鞋襪的也隻能是府裏仆婦了。”

  不意他提到姊姊,嘉柔一顆心倏地跳到嗓子眼,兩隻眸子,頓時泛起春水般的柔波:“你還記得姊姊嗎?”

  桓行簡衣不解帶侍奉桓睦,又奔波公府,人看著格外清峭,倒才真正像一抹紅衰翠減的秋光。

  他斜對嘉柔,伸手在篾籮裏挑出塊繡著迷迭香的帕子,一莖的綠葉間,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紫,栩栩如生,好似佳人身上馥鬱的香氣就縈繞在鼻間。

  “我跟你姊姊,也曾舉案齊眉,但人心又怎會一成不變?男女之情上,我要的不多,可她能給的又太少,她驟然病逝,也許對我和她來說都是個解脫。”桓行簡平靜說道。

  嘉柔聽得錐心,反駁道:“不,姊姊她待你很好,每每提及你,她那神情就像閏情姊姊提兄長,我知道,那不是假的。”

  “你知道什麽?”桓行簡站起身,朝她靠近,嘉柔心裏沒有來一慌,愣愣地朝後退去,忽被桓行簡攔腰一托,兩人就勢倒在了案幾上。

  他手指尖殘存著藥的苦味,劃過她臉頰,目光灼灼:“李閏情出身微寒,跟太初的門第有雲泥之別,太初卻娶她為妻,不置姬妾。她亡故後,太初更沒有續弦的意思,還有你的父親,失去了你母親,也沒有再娶。柔兒,你覺得我這個人,跟你的父兄一比,毫無可取之處,是不是?”

  陡然被戳破心事,嘉柔蹙眉,別過臉去,心想自己肯定是惹惱了他。

  “沒辦法,我就是這種人,做不了你父親,也做不了夏侯太初。”桓行簡嗤笑一聲,“身後名我不稀罕,隻管生前事,日後青史如何寫我隨他去。至於,”他眼睛一低,指尖撥開她衣襟,留在一寸雪膚之上,“若有人不管我是什麽樣的人都會待我一心一意,是錦上添花,若沒有,我孤家寡人天地獨行也無所謂。”

  聲音低沉下去,嘉柔本以為會承受一番凶狠風雨,桓行簡已鬆手起身,丟給她一句:“你去看太初罷。”

  嘉柔看他身影離去,好半晌,回味著他那番話呆呆坐在了榻邊。

  等再回神,利落起身把襪子收拾妥當,又撿幾樣自己跟崔娘學做的糕點拿食盒裝了,滿滿當當,拎著東西出門。先到馬廄,家仆告訴她已經備好了馬車,她滿腹狐疑,到府前,果真安然停著輛馬車。

  身後,寶嬰跑了出來,氣喘說道:“郎君讓奴跟著。”

  嘉柔當下又是一惕,說道:“我隻是去探望兄長,去去就來。”寶嬰無奈眨眨眼,“郎君的吩咐奴不敢不聽啊!”

  想自己來府裏,寶嬰伺候得盡心盡力,從無怨言,嘉柔隻得讓她一道上車。

  等坐上去,車身一晃穩穩行駛起來,嘉柔心底並無分毫喜悅,思緒漫漫,強逼著自己不要再去想方才的那一幕,抱緊了食盒。

  夏侯府裏,夏侯至閉門謝客,鮮有人來,許允李豐兩人偶來探望他避嫌也是趁夜色而來。嘉柔從車裏下來時,門是緊閉的,上前叩了兩叩,等半晌,才等出來個目昏耳背的老者。

  再等通報,嘉柔終於被領進院來,途徑那株柳,秋色裏生意婆娑,隨風而動,她癡癡看了幾眼,再轉身,夏侯至已經出來迎她了。

  “兄長……”嘉柔喉間發哽,心頭有千言萬語,在看到夏侯至清減麵龐時又堵了回去。

  “柔兒,你怎麽這個時候來?”夏侯至微微一笑,神情淡然,接過她手裏的食盒等物,引她到書房。

  嘉柔滿腦子都是正事,心中激蕩,聲音略微發顫,一雙眼熱切地看他:“太傅病得很重很重,府裏上下一片肅穆,我猜,太傅怕真的難能挨過這回了。兄長,太傅若去了,你,你就不要再擔憂什麽了。”

  這話,昨夜前來拜會他的許允,也是用一種劫後餘生般的口吻告訴了他。太傅病重,朝野皆知,他看嘉柔那雙純真的清眸裏亦幻出千般風景,似喜還悲,昨日對許允說的那些話便沒告訴嘉柔,隻是一笑:

  “柔兒,多謝你來安我的心,太傅他本也沒有動我的意思,我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