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雁飛客(1)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3984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嘉柔在床上躺著,一屋子人,煎湯煮藥好不忙活。桓行簡到後,人自動散開,他往床頭一坐,手撥開她鬢發,仔細把嘉額頭上的傷瞧了瞧,傷口不大,卻深,血已半凝。

  “去請醫官了嗎?”他問,旁邊崔娘悄悄抹淚哽咽道,“請過了。”話音剛落,醫官人到了,桓行簡給他騰了位子。傷口很快處理好,桓行簡命人都退下,獨他一人。見嘉柔懨懨的沒精神,那雙眼,朦朦朧朧的也不聚神,心頭驀地一軟,握著她手戲笑說:

  “怎麽這樣粗心?磕碰到了腦袋萬一把你碰成了傻子,我豈不是吃虧?”

  其餘的,倒沒多問,聽嘉柔含糊不清地從喉嚨裏發出一陣毫無意義的嗯呀聲,湊近了,才聽清是在叫“姨母”。桓行簡把個軟如柳條的嘉柔攬起,朝懷中一貼,將她身後靠背的繡枕推到旁邊,再慢慢臥下,撫了撫她略顯蒼白的唇:

  “什麽都別想,好好養幾日。”

  “我想回涼州,我想我姨母……”嘉柔頭疼得厲害,人是暈的,聲音便低得發虛不能大聲,稍微有點多餘的動作,牽扯的腦袋疼。

  話說著,兩道無聲的清淚就跟著順下來了。桓行簡靜靜看她片刻,伸出手,極細膩地替她把眼淚輕輕一捺,柔聲道:

  “我知道。”說著起身出去。

  過了半晌,人又進來把履一脫,褪去衣裳,隻留件寢衣,把那繡枕又拖過來自己半躺了,側過身,將嘉柔罩在懷下:

  “是我沒照料好你,你姨母若知道了,也要怪我。”枕旁,放著嘉柔的羅帕,桓行簡拿過來把她臉上淚痕擦幹淨了,低聲道,“睡吧,我守著你。”

  嘉柔額頭火辣辣的疼,一夜睡的不安穩,迷迷糊糊,隻覺有團溫熱的氣息一直在身旁不散,隔著衣裳,清晰地傳過來。

  這一回,嘉柔不便下床活動隻按醫官囑咐臥床靜養。桓行簡每日散衙都過來探看,夜間留宿,一眾下人都看在眼裏,寶嬰忍不住對崔娘道:

  “瞧,郎君對你家女郎多有心,這是頭一遭,以往對夫人也不曾這樣盡心盡力過。”

  一番話,聽得崔娘又喜又愁,百轉千回間,還是覺得嘉柔命苦了,不好明說,隻背地裏對著涼州帶來的婢子哭訴了兩回。

  中間,張氏命人送來了各樣補品,以示關懷。那些東西,在涼州刺史府裏也是尋常見的,沒什麽稀奇,崔娘興致寥寥。白日見嘉柔安安靜靜默不作聲,至多翻兩頁書,描補幾枕女紅,壓根不提當日自己是怎麽摔了的,她也不敢問,隻當作真的是無心。

  幾日過去,嘉柔額頭結痂欲要脫落,有些發癢,崔娘忙不迭提醒說:“別亂摸它,讓它自己掉好不留疤。”眼看著額頭上醒目的一塊,未免心疼,這麽好模好樣的,真留了疤簡直造孽。

  阿媛時常來,知道她跌傷了腦袋嚇得大哭一場,唯恐嘉柔死去。崔娘聽她小孩子童言無忌,又好笑又無奈:

  “不會的,你柔姨很快就好啦!”

  外頭鳥鳴啾啾,日頭熱起來,濃密的枝葉在窗子上投了大半的影兒,格外蔭涼。寶嬰端著新湃的香甜瓜果,前腳剛進,後頭桓行簡從她身旁過,把東西一接,徑自來嘉柔住的稍間。

  崔娘極有眼色,看他來,便自覺退了出去。

  瓷盤一擱,他拈枚熟透枇杷,慢條斯理給揭了皮,塞進嘉柔口中。酸甜宜人,她人也跟著一醒,眉眼動了動,卻不吭聲。

  “我知道,你心裏怪我忘了你姊姊。你說的沒錯,我沒什麽為難的。我姓桓,所做一切自然要考慮桓家,替桓家長久計。”說起這些,他倒跟她磊磊落落,“我這個人,就是這樣,比不上你兄長的深情不二。死者已往活著的人要朝前看,我不覺得我有錯,你若覺得,我沒辦法。難道要我每日哀思傷神,就此不娶?我做不到,也不認同,深情固然感人肺腑,可再為子嗣想,於我的家族而言並沒什麽不對。”

  果真,嘉柔竟無從辯駁,等他再把枇杷伸過來,頭一偏,“我不想吃了。”

  桓行簡不勉強她,微微笑道:“好,不吃了。”說著撩開她額發又照例看了看,嘉柔阻他的手,“我破相了,你不必在我身上再花費心思。”

  聞聽此言,他眸光一轉笑起來:“你雖然生得極好,也未必就是天下第一,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你說對不對?我要真想要美人,根本不難,你要是說這樣的話我可要怪罪了。”

  “那你去找想要的美人,太傅家的長公子,想要多少姬妾就有多少,當然不是難事。”嘉柔針鋒相對,兩隻眼,早鼓滿了淚,“你何必把我困死在這裏?我隻恨我該摔花了臉,變成醜八怪,你見了我隻想躲得遠遠的!”

  桓行簡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終於沉了臉:“你有心的是不是?”

  “我有心不有心,都在我的心,衛將軍能困著人的身,難道覺得自己還能困住別人的心嗎?”嘉柔心道,你煩了我最好,一時間也冷著張臉給他看。

  “你總跟我吵什麽呢?”桓行簡把手中櫻桃丟開,滾到地上,他抬腳踩過濺一地的鮮紅果肉,外頭杜宇聲聲,嘉柔聽了又起鄉愁,可哪裏是故鄉竟也不知。

  本都走到了門口,凝滯片刻,桓行簡折身回來,冷淡看她:“你不要住桓府了。”

  聽得嘉柔一喜,失聲問:“你肯放我走了?”

  “你做夢,桓府水淺住不開你這樣暴脾氣的小蛟龍,去公府,那倒是養了好些才士能人,正適合你住。”桓行簡奚落她兩句,這次,頭也不回地走了。

  聽得嘉柔一怔一怔的。本鬧不清他這是什麽意思,可翌日,婢子進來有條不紊地把貼身物件給她一收,裝了包裹,一樣樣的,又送上馬車,嘉柔當真被送往太傅的公府。

  馬車沒坐多久,車身一停,聽趕車的馬夫在外頭恭敬說聲“請女郎下車”,嘉柔隻得出來相看。

  咦,原來這是太傅開府治所。規製宏大,十分氣派,門口兩排荷刀侍衛一個個神情冷肅目不斜視,唯有長矛在日頭下閃著白淩淩的光。

  主薄虞鬆本在各個值房裏溜達,懷中,一遝遝公文等著先給桓行簡過目。太傅自太尉喪葬之後,鮮少上朝,天子給公府增了左右長史等屬官十幾人,由太傅辟選,不過是他和桓行簡先敲定人選,由太傅拿朱筆勾畫而已。

  迎上石苞,身後跟著嘉柔等人,虞鬆以為自己看錯,等確定了,忙避嫌退至一旁。石苞倒不遮掩,跟虞鬆打了個招呼,會心一笑,也不管虞鬆壓根就沒懂他這個會心一笑,帶嘉柔往後院去了。

  後院收拾出來,過月洞門,就見姹紫嫣紅開得漫漶,兩株槐樹,有碗口粗上了些年頭,搖散了一地碎影,十分清幽。

  一應器物齊備,嘉柔莫名被安置到這裏,見不到桓行簡,隻能問石苞:

  “這裏是太傅的公府,我怎麽能住此處呢?”

  石苞是個一問三不知的態度:“薑姑娘,這是郎君的意思,有什麽話,你親自問郎君吧,我隻是奉命辦事。”

  這一問,連等了幾日都見不到人。嘉柔無法,一來出不去,二來前院皆是辦事的屬官她更不方便露麵,隻能默默等桓行簡來。

  太傅下聘禮至朱家,消息一出,朝野皆言太傅竟如此顧念舊情。正始元年,朱季重一死,一幫老臣麵上該哭的哭,心裏則很是欣喜忙著商議定下諡號。朱季重出身微寒,一朝得勢,飛揚跋扈,為彼時望族世家所不齒,人緣之差,前所未有。此時,距他離世幾載,早無當日風光,太傅與他聯姻實在出時人意料之外。

  身在壽春的太尉王淩同樣很快得知京都事,太傅長子娶新婦,是這腥風血雨一年中極小的事情,本不值一提。

  府衙的議事廳裏,王淩把探馬自京城帶回的消息一說,幾個親近屬官麵麵相覷。王淩看眾人不解,隻好自己說道:

  “這是太傅有心做給天下人看的,以他今日權勢,娶婦當娶何人?”

  有說當娶累世公卿者女郎,有說當娶一方大員者女郎,七嘴八舌,把洛陽城和四征將軍說了個遍。

  王淩笑:“諸位不知,當初朱季重雖與陳群太傅同為四友,可卻深厭陳群,整日吹捧太傅,先帝離世前也是他極力進諫當以太傅托孤。這些事,洛陽城無人不知,太傅今日此舉,一箭雙雕啊!”

  話說到此,雙雕也未曾點明白,底下人雲裏霧裏的交頭接耳。王淩等人散去,留下舍人李林,搖頭道:

  “天子給桓睦加九錫授丞相,他雖拒絕,卻領了其餘各項封賞,這是要告訴全天下的人,他不過想做霍光而已。陛下年幼,受製於權臣,我日思夜想,於心不安啊!”

  “太尉,論軍功絲毫不亞於太傅,他雖有遼東之功,可太尉抗吳多載功勳並不比他少。更何況,兗州刺史令狐府君是太尉外甥,骨肉至親,皆掌淮南之重,未必就不能與他一搏。”舍人跟隨他多年,老頭子的那點心事摸得十分清楚,王淩不語,好半晌,吩咐李林:

  “楚王的封地正在兗州,你讓府君以監察親王的名義去拜訪楚王。”又思索良久,說道,“我兒人在洛陽,太傅家新辦喜事,你替我帶份賀禮同他一道去罷。”

  洛陽城裏,太傅家中布置一新,隻等迎娶新婦。朱府同樣熱鬧,下人們喜氣盈腮,東跑西奔的,你撞了我我撞了你,笑嘻嘻一團。朱蘭奴人在閨房裏坐,眼前珠玉,沒一樣合心意的,索性全摔在了地上,正把一幹奴婢嚇得噤若寒蟬,垂手不語。

  這個時候,外頭小婢子跑進來說“太傅家送大雁來了!”

  她嘴角一彎,傲慢坐正了,眼睛隻盯著銅鏡動也不動,看身後有人進來,懶洋洋說:“大雁呢?”

  大雁捧到眼前,她一睨,本隻是泛泛一掃,覺得不對勁,再回眸,霍然起身,直接下手去溜起軟塌塌的鵝脖子,瞧了幾眼,簡直氣炸:

  “桓行簡怎麽不去死!”

  送來的,不是大雁,而是白鵝,死了的大白鵝。來人聽她破口大罵郎君,心中愕然,麵上卻鎮定,解釋說:

  “大雁難捉,請女郎見諒。”

  朱蘭奴啪得一聲簡直要砸散了梳妝台:“逮不到大雁給我送鵝也就罷了,為何送死鵝羞辱人?!”

  來人佯裝不知,先是一臉茫然,轉而低頭查看,這才忙換作十分歉意:“該死,該死,奴來時這鵝分明生龍活虎,好不威風,這當真是咄咄怪事!”

  朱府裏自然好一陣雞飛狗跳,鬧的不堪,朱氏和兒子隻能出來拚命圓場。一麵安撫朱蘭奴,一麵送客。

  活的大雁不是沒有,而是被送到了公府後院,嘉柔收到時,分外驚詫,石苞抱著大雁朝她眼前一放,很體貼地摸了一摸雁羽,笑眯眯的:

  “薑姑娘,郎君近日公事纏身,沒能及時來探望,命屬下送樣東西過來。”

  嘉柔看大雁腿上係了絲綢,被拘束著,不由蹙眉抱在懷中,忍著心中不悅:

  “它好端端在天上飛著,把它打下來,又綁了腿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