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高平陵(9)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3842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太尉蔣濟告病不出,他真的病得快要死了。窗前聽雨,竹搖清影,暮色自北邙山慢慢起來,桓睦親自來探望他。

  家奴把桓睦引進來,蔣濟人在榻上,形容枯槁,老病之態彌深。他都沒聽見腳步聲,一聲“子通”,蔣濟終於撩開沉重的眼皮,他腦子昏沉,但看到是桓睦時陡然清明幾分,苦笑道:

  “太傅還能有用到某的地方?”

  桓睦歎息,拍了拍他的手:“你我共事幾十載,也算知交,何必說這樣的話傷人?”

  蔣濟掙紮坐起,渾濁的眼,忽乍泄精光來:“不,你我如何算知交?若真是知交,我又怎會辜負……我隻怕到黃泉也無臉見先帝和大司馬。”

  饒是半死的人,依舊較真,蔣濟一見了他心裏那口氣堵得不上不下,屋裏掌了燈,桓睦就坐在一團昏黃光影裏,他眼花了,看不清太傅的神情。

  “你不要這樣看著我,子通,人活一世,要跟著勢走,順著勢走,放在十年前,我也不曾料到今日是這樣處境。高處不勝寒,我如今才知道,這個高,說的是什麽。”桓睦低沉的聲音在雨聲裏,竟有一絲暖意,日照蒼林。

  蔣濟心中頓生感慨,卻不願再話當年,白雲蒼狗,人世變遷,話當年除卻增添年歲悵惘於今時今日並無益處。

  “太傅覺得高處不勝寒,那就走下來。”蔣濟覺得渾身骨頭都疼,靠枕很硬,是他老了再柔軟的東西也覺得冷硬。

  桓睦一笑而已:“騎虎難下,”他幾個字便調了話頭,偏要憶當年,“你算算,除卻你我,放眼四方昔年同朝為臣共圖大業者,還有幾人呢?不知不覺,大家都老了。”

  說著,像是靈光一現,“哦,我險些忘記了,”說著朗朗大笑,“子通,替我大魏鎮守淮揚的王彥雲,比我還要大上七歲呐!”他把手指頭一比,蔣濟本精神萎靡下來,聽到故人名諱,情不自禁也是會心一笑,“不錯,王司空比太傅還要年長七歲。”

  “我聽聞,他有幾個好兒子,這才叫人羨慕啊!”

  “王司空文武俱贍,當今無雙,後輩亦不俗,我記得,他有個兒子不光武功了得,書法亦佳,當地讀書人奉其作字帖。”蔣濟話匣子打開,桓睦靜靜聽著,末了,親自接過婢子呈上的湯藥,要侍奉他用,蔣濟推辭,“不敢勞駕太傅。”

  “罷了,你我都這個歲數了,還能見幾次,子通真的要這麽怪我嗎?”桓睦問他。

  藥碗一停,蔣濟深深看向他的眼,滿是無奈,不再說話,隻是真的就著他的手把藥吃了。忽的一頓,十分後悔自己方才言征東將軍王淩父子事,一時間,又焦慮起來。

  “濁水清塵,各有路數,太傅,你為大魏立下無數汗馬功勞,我記得,朱季重曾說你忠智至公,社稷之臣也。我以為,我們這些親眼見過漢末生靈塗炭天下大亂的人,有幸一逞抱負,為明主所識,到如今,更應當似青鬆老而彌堅,不墜誌向,才算完滿啊!”蔣濟的話點到為止,語重心長,剛說完,便吭哧咳了起來。

  桓睦幫他掖了掖薄衾,點頭應道:“我明白太尉的意思,說到朱季重,你怕是有件事不知,我替子元,說了他家女郎,等太尉好了記得過來吃喜酒。”

  蔣濟一愣,錯愕間不及細想又是一番翻江倒海的嘔吐,桓睦命人好生看照,在他耳畔說道:“子通,告辭了,等你好些一定記得來吃子元的喜酒。”

  桓睦慢慢走了出來,身後,徒留蔣濟在殘年裏掙紮著最後一縷複雜的目光投在他背影之上。

  三五日後,太尉蔣濟死在家人環繞之間。桓睦親自主持廷議,商擬諡號。朝廷空出太尉一職,三公的榮譽,桓睦轉頭便上書皇帝,請求加封征東將軍王淩由司空升太尉,假節

  “王淩專淮南之重,不得不防。”這是下朝後桓睦同桓行簡說的第一句話,“先暫時安撫其心,你怎麽看?”

  桓行簡把昨日府署裏接到的一封書函取出,遞給父親,“青徐都督胡質病重,他的屬官給太傅來信,說聽聞京中有治瘧疾良藥,正向太傅打聽。”

  “命數在天,”桓睦索性連信也不看了,沉吟想了想,“遼東一役,胡遵將軍智勇可當,你覺得呢?”

  “我正是此意,若胡遵能接手青徐,可對王淩呈包圍之勢,”桓行簡舉了燭台,走了幾步,手指向牆上輿圖,緩緩移動,“隻青徐一地,遠遠不夠,太傅請看,許昌北限黃河,西控虎牢,南通蔡、鄧,這才是包圍淮揚的重中之重。太傅又命人在此屯田已久,土田肥沃,地利十足,是真正的形勝之區。”

  知子莫若父,桓睦甚是欣慰,笑著問他:“你看誰來鎮守許昌的好?”

  “子上。”桓行簡揚眉,從蜿蜒的山河上移開目光,“除卻太傅骨肉至親,無人可替。”

  “好,好,”桓睦握拳抵唇咳了兩聲,“我有兒如此,不怕與王彥雲一較高下,他已近八十高齡,倘若也有顆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的雄心,我自在洛陽恭候他的大駕。”

  父子在書房議事良久,外麵家奴通傳:“太傅,門口有人遞了帖子。”帖子上,字跡勾畫得老長,率性恣肆,卻又不乏秀氣,再看落款,桓睦不由得一笑:“朱季重的女兒,果真得他真傳。”

  洛陽城裏,最難嫁的朱氏女,無人不知。桓行簡一如平常,不見波瀾的:“請太傅安置,我去見她。”

  走到遊廊,見有人提著一盞燈火逶迤而來,近了看,正是嘉柔,桓行簡一看方向,笑吟吟擋住她去路:“你去見我母親了?”

  天大的謊他都撒了,張氏喊來嘉柔,不過說幾句客氣關心的話,不算熱情,不算冷淡,弄得嘉柔坐臥不安隻能耐心聆聽。好不易出來,卻聽婢子議桓行簡新定朱家女郎的諸事,她一時恍惚,隻想到夏侯妙。

  “怎麽不回答我的話?”桓行簡把她下巴一抬,看到的,是張冷淡小臉,“怎麽了?”

  “不怎麽,生在此間,既為人子想必衛將軍也有衛將軍的難處,或許,衛將軍心中大喜也未可知。”嘉柔半譏半悲地說道,她心中窒悶,腦子裏不禁又想到夏侯至,他自歸來,據聞謝絕賓客,連昔日好友侍中許允等人也不再多見,整個府邸,淒涼又清淨得很。

  話裏有刺,桓行簡聽出來了,臉色微沉:“我大喜什麽了?”

  嘉柔衝他微微行了一禮:“恭喜,衛將軍又要娶妻了。”她說完,眼眶子發酸,想此刻北邙山上的墳草青青,正被夜風吹拂。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會再記起北邙,而自己,對他來說,更不過是個解悶的玩意兒。

  忽的明白這點,嘉柔那張臉,半點血色也沒了,她一直懵懂得很,此刻急促道:“我不要你桓家的籍,不要名分,我也不稀罕,在我眼裏比不上涼州的一匹駱駝,也比不上城頭放飛的一個紙鳶……”

  那一把嗓音雖軟卻衝,桓行簡直接打斷了她:“話真多,我晚些時候去找你。”說著丟個眼神給旁邊的寶嬰,自己抬腳走了。

  聽事裏,坐著個朱蘭奴,桓行簡進來時她絲毫不避諱地把目光一投,看清楚了他的相貌。這雙眼,真是動人,朱蘭奴從沒想到男人也能長兩隻這麽好看的眼,盛滿了寒冬月色,清透逼人。

  若能嫁他,似乎也不錯,朱蘭奴把素日的潑辣勁兒一收,站起身見禮:“聽聞太傅近日抱恙,家母特讓我來探望。”說著目光一動,“薄禮聊表心意。”

  她一個姑娘家,大晚上跑到這裏來,簡直驚世駭俗。桓行簡稍稍打量她兩眼,毫無興趣,暗道她怎麽生得像個男人,麵上涵養卻好:

  “多謝夫人惦記,請。”

  這一幕甚是詭異,桓行簡跟她沒什麽好談的,讓人奉茶,朱蘭奴一點都不見外,對茶品頭論足兩句,慢悠悠撇起了茶沫子:

  “我來,郎君心裏定是詫異極了。其實不必,隻要郎君設身處地想想我的處境即可。我生身父母皆不在,有個哥哥,也是庶母所出並不把我的事認真掛心上,所以,終身大事,我得自己跑跑弄清楚了。哪怕不合禮儀,讓人笑話,我也無所謂了。”

  桓行簡“哦”一聲,也端了茶,噙著笑微微頷首:“好膽略,佩服。”

  朱蘭奴不是忸怩的人,可此刻,被對方這麽氣定神閑地打量著,像是品鑒什麽,也略略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知道,家父生前與太傅來往頗多,私交甚篤,”她在那文縐起來像模像樣,“可家父去後,我家中敗落,實在匹配不上郎君身世,我也自知無傾城容貌,不知哪一點,竟能讓太傅和郎君選中我作桓家婦呢?”

  這麽直來直往,倒出桓行簡的意料了,他一笑:“當初,太傅與令尊同為文皇帝倚重,相識多載,情分自然不同。我與夏侯氏結親時,你尚小,否則,那時太傅或許會向你的父親求你也未可知。”

  這種話,騙鬼呢,朱蘭奴心裏想到你雖長得這般英俊我也不能輕易信了你,誰不知你爹當初還許諾不殺劉融呢?誰又知道夏侯妙怎麽死的?

  麵上裝出絲嬌羞,朱蘭奴聲音也跟著一軟:“原是這樣,郎君,莫要怪我害怕,我畢竟年紀小日後還要靠郎君多教導。”說著一臉的恍然大悟,“多虧我今日來,否則,要是信了街頭巷陌那些風言風語,可就糟了。”

  她等著他問什麽,桓行簡了然於心,依舊帶笑:“不錯,人言可畏,不過流言終究是流言,你這麽聰明,定能分辨出真假。”

  那顆渴望的心一下失望透頂,他竟沒問,朱蘭奴不好再呆下去,又不甘心,強作無意地說道:“郎君就不想知道那些風言風語說的是什麽嗎?”

  “不想,我跟女郎一樣,是個無所謂的人。”他一副不感興趣,又十分灑然的模樣,朱蘭奴一窒,半信半疑地把茶甌一放,起身道:

  “既然郎君為我答疑解惑,今日不虛此行,多有打擾了。”

  桓行簡命石苞送她回府,被婉拒,她帶了下人來。

  剛出門,人一走,他臉上頓時冷了下來,娶她,不過權宜。今日一見,這權宜看來也令人倒足胃口。

  門是敞著的,兩人對話,桓行簡沒避廊下候著的石苞。此刻,石苞看他那副臉色,不敢多問,正遲疑著等聽吩咐,寶嬰急急忙忙朝這跑過來,大喘氣地說:

  “郎君,薑姑娘從階上摔了下來,腦袋磕了個血窟窿!”

  “怎麽回事?”桓行簡眉頭蹙起,疾步朝嘉柔的寢居走去。

  寶嬰恰巧看見,不敢相瞞,小跑跟上桓行簡:“奴不知薑姑娘想什麽,她一閉眼,踩空就滾下來了,不巧磕到階沿。”